作者:慕夏衣
最后,他跑来找宋秩,希望能和宋秩对换工作单位。然后他留城,继续跟方皓盛斗,宋秩下乡去。
宋秩当然不愿意。
关海龙对他说,“小时候我妈怎么对你的,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她对你这个干儿子,可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都要亲。小时候我发烧了,她就直接给我灌几大杯凉白开,给我盖床棉被就算。可要是你发烧了,她直接送你上医院,几天几夜守着你,一刻也不敢合眼……”关海龙说起了往事。
——那是因为宋秩是早产儿,身体一向不好。当初在襁褓之中被宋熙抱到关家的时候,养母杜敏是不愿意管的,毕竟她的亲生儿子关海龙也三四个月大。但架不住宋熙和关庆白的恳请,又觉得宋秩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实在可怜,才同意了。
回想起温柔善良的养母,宋秩不吭声了。
关海龙又说,“你再想想海珊为你付出了多少……”
一听到“海珊”这个名字,宋秩就头疼。
他从来都把海珊当成亲妹妹看——当初确实是亲眼看着养母怀孕,肚子慢慢大起来,然后海珊出生。他至今仍记得第一眼看到海珊出生的样子,海珊拉臭臭的样子,关庆白笨手笨脚给小婴儿换尿布的样子,海珊掉牙的样子……
可海珊却没把他当成亲哥哥,她疯狂的、偏执地爱上了宋秩!
她为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天天做饭炖汤再送到宋秩的学校去,昭告所有人她爱上了宋秩、非宋秩不嫁,甚至在胸口处纹了一个花式英文的zhi字……
后来宋秩考上了研究生,在黄教授的带领下进了科研组,守卫严密了。关海珊再也无法自由地给他送一日三餐,再加上宋秩刻意的回避,非年非节绝不出现……关海珊崩溃了,割了腕。
饶是如此,宋秩也没有答应关海珊的表白。
但现在关海龙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
宋秩再次拒绝。
又过了几天,憔悴疲惫的关海龙再去找宋秩,歇斯底里地吼,“宋秩!你真这么狠心?要眼睁睁看着我家破人亡吗?我妈是怎么死的你心里真没一点儿数?小时候的你,多灾多病,她是为了照顾你,身体才垮了的!”
宋秩沉默。
关海龙见他不为所动,继续哑着嗓子说:“还有海珊!你多久没跟海珊联系了?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又为你寻了短见?”说着,他将手上一道新鲜的刀伤亮给宋秩看,“要不是我动作快,抢走了水果刀,她……”
“宋秩!我不想变成孤家寡人!我不希望我妈死了以后我妹妹也死了,我更不希望方玲和方盛皓抹去我和海珊在这个家里的痕迹!宋秩,我不能下乡插队,我必须留在城里,我必须保护海珊!”说到后来,关海龙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当时宋秩淡淡地说了声,“但愿你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而你也一定很清楚,这事儿我一旦答应了,我们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包括关海珊在内。”
关海龙猛然抬头,赤着双红恶狠狠地盯住宋秩。
半晌,他点点头,“好,那就当是……你还我妈的养育之恩吧!”
忆起往事,宋秩长叹了一口气。
他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在城里帮乌瑞安翻译说明书的时候,乌瑞安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报酬——三百块钱。加上宋秩从前的积蓄,未来几年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所以,给白家人买些什么呢?
在宋秩看来,尽管他和白家相处一个月不到,但白家是个很奇特的存在。
——杜敏将责任视作桎梏。她答应了宋熙会照顾好宋秩,她就真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别人的孩子。真当她的孩子们和宋秩都有事的时候,她会为了更病弱的宋秩,舍弃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确实弥补了宋秩内心深处对母爱的渴望,却也让他战战兢兢的,永远对关海龙、关海珊心存愧疚。
——宋熙毫无责任心,对宋秩不闻不问。
——黄教授对宋秩抱有极大的希望,以至于这种希望变成了厚重的压力,逼得宋秩年纪轻轻就替黄教授看住了好几个科研项目。
白正乾是宋秩认识的长辈里,最让宋秩感觉到很舒服的一个。
他就是个普通的劳动人民,性格上有优点也有缺点,他三观正,把一家子儿女教导得勤劳团结,他主意正,但能包容、尊重其他人的不同意见……
尽管在学识方面,在眼界方面,在大局观方面,或许白正乾不能成为宋秩的导师,可白家实实在在的给了宋秩“家”的感觉。
家人们各有各的小毛病,但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他们都很会为对方着想。在白家蹭吃蹭住了这些天,宋秩被附带着,感受到他们家非常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亲情。
那——
宋秩犹豫再三,给白正乾买了两瓶红星白酒;给白冬生各了几双劳保手套;又给白家的女眷们每人买了一盒雪花膏,再称了二斤糖果给红豆黄豆,还为谈凤蕙肚里未出世的孩子买了两袋奶粉。
想了想,宋秩又买多了两袋奶粉。
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正准备回村里去,宋秩朝邮电局的方向看了一眼,沉思片刻,又过去了。
这一次,他趁四周无人请注意,掏出一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又将一块钱卷在纸里,递进柜台交给女话务员。
“同志,拜托你帮个忙,帮我接通这个电话以后,要是对方问你是谁、找谁,你就说你叫秀珍,想找你叔叔黄明颂。等到黄明颂接了电话,你再把电话给我,成吗?我讲完电话以后再付账。”
女话务员一展开纸条就看到了那一块钱。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悄悄将那一块钱扣在了手心里,然后按着纸条上的电话拨打了过来。
没一会儿就接通了,是个男的接的电话,“045研究所,请问哪里找?”
女话务员,“我是秀珍,我想找我叔叔黄明颂,请问他在吗?”
“在,他在!请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道苍劲地声音响了起来,“喂?”
“请问你是黄明颂吗?”女话务员问道。
“我是。”
女话务员赶紧把话筒给了宋秩。
宋秩接过,“黄教授?”
电话那头的黄教授一愣,随即大喜,“原来是你……”
宋秩打断了他的话,“您一直在办公室吗?刚才我已经打过一次电话您,关海龙说您不在。”
黄教授又是一愣,看了看虎视眈眈站在一旁的关海龙。
他用手捂住话筒,对关海龙说道:“海龙啊,那个……我有点儿私事儿,请你先出去一下,成吗?”
平时黄教授都不带正眼看关海龙的。
这会儿这么和气……
关海龙有些激动,“哎”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还贴心的替黄教授关上了门。
黄教授这才松开手,说道:“好了现在没外人了。宋秩,你怎么才跟我联系上?哎呀你这小子,不声不响就跑了,我写了那么多信给你你也不回……”
宋秩,“老师,您赶紧抽身。”
黄教授,“什么?”
宋秩,“现在形势不太对,您手头上的项目最好全停……我临走的时候您在开封闭会议,所以我给您留了一封信,您没看到?”
“你还给我留了信?”黄教授一听就生气了,“没有哇!要是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还生你的气干啥!我一开完会啊,你就一言不发的下乡了,统共也就三天的事儿,我还以为是你受了什么委屈呢……”
宋秩,“没受委屈,是我自愿下的乡。”
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当时做出决定以后,发现来松县的名额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所以来不及等到您散会再面谈,才给您写的信。”
当初他留下信件给老师的时候,就是害怕泄秘,所以只用很隐晦的方式劝了几句。没想到老师还真的没收到?
再想想,他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老师就没接到,第二次请女话务员帮忙,老师就接到了电话?
宋秩已经猜到是谁在从中作梗,心中不由得失望透顶。
他又催促道:“老师,您要马上停掉手里所有的项目,马上!尤其是东二实验区的那两个项目。”
黄教授呆了半晌,“你是说……”
“现在不合时宜了,”宋秩轻声说道,“先放一段时间吧,以后有机会再重启。另外就是几位师兄弟,他们要是自己有门路的话,赶紧调离。没门路的话,也抢先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准备下乡。至于您,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养病。”
黄教授惊出一身冷汗,“情况真这么危急吗?”他一向很倚重宋秩。这孩子头脑灵活,专业知识稳固,还有极敏锐的政治嗅觉。
宋秩又催了一遍,“越快越好。”
黄教授当即做出了决定,“好,我会马上暂停所有项目。诶,花费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啊……”
宋秩安慰导师,“也不是坏事儿,我和师兄弟们一直呆在实验室里,理论知识是踏实的,就是实际操作经验还有所欠缺,趁这机会下乡锻炼一下也不是坏事。”
黄教授有些泄气,“下乡都种田去啦!还练什么实际操作!”
宋秩微微一笑,“要不我怎么就选了松县呢!”
黄教授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懂了!松县是156项目遗留最多的地方,你、你这是……好小子!可真有你的啊!”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宋秩也笑了,轻声说道:“老师,您要保重身体。”
两人匆匆交换了通信地址,互道珍重。
离开邮电局的时候,宋秩心里既轻快,又沉重。
轻松的是,他总算找到机会向恩师示警了,沉重的是,关海龙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面孔。
宋秩提着从供销社里买的东西,站在路边等班车。
——如意村距离镇上,有两小时的步行距离,运气好的话可以搭上过路的班车,这样就能把步行的时间缩短为二十分钟。
等着等着,他就看到好些人鬼鬼祟祟地从一个小巷子里进去,又出来的,人人东张西望,个个手里还拎着篮子、扛着包袱的?
宋秩了然。
那里一定有个黑市。
看远处也不像是有班车来的样子,宋秩就过去了。
还真是个黑市,卖的东西多以小日用品为多。肥皂、火柴、头绳、针线什么的,当然其他的东西也有。
宋秩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小贩吸引住。
小贩面前平摊着一块包袱布,上面摆着四五十本旧书。其中几本赫然是六三版的中俄高阶词典,日文大词典,中英双阶词典?!剩下的多是一些高中教科书,也有大学教材,看起来是语言文学类的?
小贩看到宋秩伫足观望,有些着急了——别的小贩或多或少的都卖了点儿东西出去,只有他,收了这些来,一样也没卖出去!
“后生仔,要不要这些书?这三本大的,三块钱一本!其他的5毛一本……或者你全拿走,我只收你二十块钱……”小贩焦急地说道。
宋秩二话不说就掏出了二十块给小贩。
小贩愣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开价开太低了。
宋秩又掏出一张五角钱,“把这个包袱皮也一起卖给我。”
小贩盯着那两张大团结和一张五角票犹豫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收了钱,然后帮着将书全都打包好,交给了宋秩,又小小声说道:“小心一点,千万别被别人看到了,惹麻烦!”
宋秩点头。
小贩想了又想,低声问道:“你还想要什么书,下个月我可以再给你带来。”
宋秩,“有外国杂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