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邀晓
她将自己的“弥补之举”视作理所应当的行为,因此她在这场战争中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自己,而是一路上挑三拣四比萧卿颜还娇气的长乐侯居然顺利请来了援兵,还跟他一直都很嫌弃的泥腿子裴简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殊不知,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对她的所作所为印象极为深刻。
因为是她换下文官长袍穿上武服,一边系护臂,一边对长乐侯说:“不想死就赶紧滚别拖拖拉拉,记住,援军要是来晚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夜夜站在你床头,看你睡不睡得着。”
是她去找前几天在酒楼喝酒结识的江湖人士,拜托他们把城中所有会武功的都聚集起来,弯下脊梁请求他们和庆安军一起共同抵抗敌军。
是她在武林人士纷纷表示不愿意和朝堂有牵扯的时候据理力争,跟他们把“没有大家何来小家”的道理掰碎了细细讲明,最后以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成功打动了这群心中虽然没有律法,却有着一身热血的江湖人。
是她披甲执锐冲锋陷阵,如一柄锋利的长剑直直刺入敌军腹地,于万军丛中,取敌军上将首级。
最后也是她,在敌军败退后换回文官长袍,去跟那些江湖人道谢,斯斯文文的一身行头,哪有半分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模样。
据说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湖上都流行能文能武的儒侠,就连长乐侯也曾被带动着奋发向上了一阵子,可惜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只得回归纨绔生涯。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能明白像岑吞舟这样的人有多难得。
回京后,他跟岑吞舟依旧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他们虽然都出身世家,可他有父母爱护,能吃喝玩乐过完这一辈子,周围也都是不求上进的同道中人,百年后死了,不过留下族谱上的一个名字,匆匆一眼过去,乏善可陈,怕是连子孙后代都记不住他。
不像岑吞舟,天天都在名为“朝堂”的刀枪剑戟里打滚,与天斗、与地斗、与太子斗,活得像个传奇。
麻雀会好奇老鹰能飞多高,长乐侯也好奇岑吞舟能走多远。
所以长乐侯最爱跟人打听岑吞舟的事迹,每每岑吞舟有什么动作,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都会跟着旁人一起惊叹。
总觉得,哪怕没法做到像岑吞舟那样厉害,能跟岑吞舟活在一个时代,就够他跟儿孙吹嘘的了。
后来岑吞舟因太子一事被下狱,他也焦急过担心过,可无能如他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担心着担心着,岑吞舟自己就出来了。
这世上好像根本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岑吞舟,直到五年前的上元节第二天,宿醉醒来的他听人说——
岑吞舟死了。
像他这样活一辈子跟白活一样的人都没死,岑吞舟却死了。
一开始他只觉得,老天爷不公平。
后来发现岑吞舟死于皇帝之手,他那满腔的愤懑,就都落到了皇帝头上。
长乐侯拉着裴简重新坐下,一口闷了眼前的酒,将酒杯重重放下,咬牙切齿道:“我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可我也知道岑吞舟不该死!若非那薄情寡义的萧睿!若不是他!!”
长乐侯直呼皇帝名讳,因为他一路走来看得清楚,知道要不是岑吞舟扳倒了太子,这皇位根本轮不到萧睿。
燕兰庭端起茶盏,用盏盖轻拂茶面,却并不喝。
他等长乐侯与裴简稍稍冷静下来,才问:“我的老师不该死,你们的妻儿难道就该死了吗?老师若知道你们为了她,将一家老小乃至全族的安危置之不顾,她恐怕不会高兴。”
燕兰庭的话让他们陷入了沉默,他们何尝不清楚一旦行差踏错,等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且燕兰庭还是说轻了,岑吞舟要知道他们为了他,试图去犯拖累亲族的罪,何止会不高兴,怕是会动起手来,一巴掌掴他们后脑勺上,直接把他们的发冠打飞。
只是他们心存侥幸,想着只要谨慎,就不会让人察觉,谁知这事一捅就捅到了燕兰庭那。
而且这会儿他们也都看出来了,燕兰庭虽然知道了他们的谋划,但也没打算把这件事说出去,过来找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收手。
裴简不满:“燕大人的意思,难倒是要叫我等就此收手,让杀死岑大人的真凶就此逍遥自在?”
“二位当真觉得,皇帝如今的日子好过吗?”
燕兰庭的语气轻描淡写,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两人悚然。
燕兰庭:“二位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日后或有劳烦二位的地方,还请二位出手相帮,勿要推辞。”
这是让他们不要再冒险筹谋弑君的计划,他这边已经有打算,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出力参与的意思。
二人还在犹豫,燕兰庭也不逼他们表态,起身离开,让他们自己商量。
经过一夜的考虑,第二天早上,燕兰庭在下朝后遇到裴简,裴简表示自己跟长乐侯愿意收手,协助显然更有把握的燕兰庭行事。
燕兰庭问:“陵阳县主怎么说?”
裴简张了张嘴,遗憾表示:“我们劝不动她。”
陵阳县主和他们不同,没有妻儿要顾忌,又对岑吞舟执念颇深,他们根本说服不了她。
“知道了。”燕兰庭想着自己得找个不容易让人误会的时候,上门跟陵阳县主好好谈谈。
可就在当天下午,陵阳县主府上的侍卫当街带走了出门前往水云居的岑鲸。
结合燕兰庭极为在意白家表姑娘的传闻,陵阳县主此举,简直就像是在拿岑鲸威胁燕兰庭,警告他不要妨碍自己。
第36章 “燕兰庭!!你敢!!!”……
江袖在给岑鲸的回信里提到过,说云伯年纪太大,人也有些糊涂,经常认不出人,记不住事。
岑鲸猜是阿尔兹海默症,就特地在出发去水云居之前,换上了一身男装,免得老人家认不出她。
于是当陵阳县主得知手下侍卫成功将岑鲸带回她府上,特地跑去见岑鲸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端坐在花厅,宛如岑吞舟在世的男装岑鲸。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身裹一袭青竹色的袍子,长发皆被收于发冠之下,露出那张漂亮,又带着些颓冷的容颜。哪怕是被半路劫到了此处,她的神态依旧淡定从容,仿佛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地就不是水云居,而是陵阳县主的府邸一般。
察觉到有人靠近,岑鲸微微侧头,就看见陵阳县主呆立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她。
岑鲸站起身,向其行礼:“陵阳县主。”
陵阳回过神,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岑鲸面前,翻飞的裙摆还未彻底落下,就听见她急不可耐地对岑鲸说:“叫我陵阳。”
岑鲸微愣,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大约是陵阳县主也曾对岑吞舟提过同样的要求。
可岑鲸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怕不小心说出同样的话,索性什么都不说,陷入了沉默。
陵阳县主对上岑鲸的沉默,眼中的期待慢慢溟灭,却并不见失望,还笑着说:“怎么连拒绝我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岑鲸心头一跳,怎么的,她当初也是什么都没说?
岑鲸无奈,只好开口,用话语把陵阳县主拉回到当下:“不知县主把我请来,可是有什么事?”
岑鲸说话算客气的了,陵阳县主的侍卫当街拦她马车,制服了车夫和随行的白府侍卫,直接把载着岑鲸和她丫鬟的马车架到陵阳县主府大门前,最后又把岑鲸的丫鬟留在车里,只把岑鲸带进来见陵阳县主,这哪里算“请”,说是“劫”还差不多。
陵阳县主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霸道,赶紧解释说:“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我就是……就是请你来我府上坐坐。”
这话说的陵阳县主自己都心虚,可自从昨天傍晚从长乐侯跟裴简那得到消息后,她胸口那团火就一直下不去。
她恼长乐侯与裴简,更恼多管闲事的燕兰庭。
因此她说什么都想让燕兰庭知道,她不如长乐侯那般好拿捏。
可燕兰庭此人刀枪不入,陵阳县主不知道能如何要挟恐吓他,想起前阵子的传言,一气之下便将岑鲸弄了来。
可把岑鲸弄来了她才知道,就算燕兰庭真的在乎岑鲸,自己恐怕也没办法拿岑鲸来胁迫燕兰庭。
她小心翼翼地在岑鲸面前掩饰自己的目的,心里诞生出一个极为不讲道理的想法——岑鲸是女子又如何,只要穿上男装,那不就是活脱脱的岑吞舟吗。
既然如此,便把她留下吧,留在自己府上,能日日看着,也是好的。
陵阳想到就做,随后白家来人要接岑鲸回去。
陵阳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很快岑鲸被扣在陵阳县主府的事情就传到了燕兰庭耳朵里。
陵阳县主本身的目的就是警告燕兰庭,因此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所作所为直接就传开了。
加上岑鲸出门是要去水云居,云息江袖等不来人,一打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不得赶紧找燕兰庭报信。
燕兰庭顾及岑鲸的名声,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让人传信长乐侯府,叫长乐侯夫人去了一趟。
糟糕的是,陵阳连长乐侯夫人的面子都没给,甚至跟拦白家人一样,把长乐侯夫人给拦在了大门外。
杨夫人与白志远心急如焚,询问长乐侯夫人还能怎么办,长乐侯夫人想了想,又去请了些同陵阳县主沾亲带故的长辈来。
可那些长辈要能治住陵阳,也不至于让陵阳过得如此肆意张扬,还在自己府上养了一大堆男宠。
各种法子俱都败下阵来。
长乐侯夫人彻底没了办法,就让白家人去请燕丞相。
虽然这事传出去会有些奇怪,但硬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了。
况且是白家人自己去求燕兰庭,不是燕兰庭一听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去陵阳县主府接人,如此,倒也不至于让人想太多。
燕兰庭也不是没考虑过找萧卿颜来,可萧卿颜若是去了,陵阳县主记恨她“辜负”岑吞舟,怕是更加不肯放人。
外头乱哄哄闹成一团,岑鲸在陵阳府里却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被陵阳县主带着逛起了园子。
逛了大半日,陵阳见岑鲸面露疲惫,就近找了间风雨亭,让岑鲸坐下休息,还跟岑鲸提议:“你日后就住我这吧,不去书院了,我请先生来给你上课,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准备,你看如何?”
岑鲸喝了口茶,茶水入口极苦,咽下后回甘清甜,让人忍不住喝一口,再喝一口。
是她作为岑吞舟时最爱喝的白茶。
岑鲸捧着茶杯,说:“县主,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陵阳县主不解:“我这不好吗?你为什么不肯留下?”
岑鲸反问:“我若留下,县主还会让我穿裙子吗?”
陵阳县主眼神飘忽:“……你穿男装更好看。”
岑鲸无声轻叹,后悔出门时换了男装,不然陵阳也不会扣着不让她走。
两人正僵持不下,县主府的侍卫突然来报,说外头来了一批南衙骁卫,包围了县主府。
不等陵阳县主叫侍卫加派人手守住府门,燕兰庭就已经带人闯了进来,并一路找到了风雨亭。
陵阳县主何曾被人这样挑衅过,她站起身,对着赶来的燕兰庭骂道:“燕兰庭你胆子不小,真把南衙骁卫当你相府私兵了不成?!”
燕兰庭先是看了眼岑鲸,确定人没事,才回陵阳县主的话:“白大人报了官,京兆尹下了令,我不过正好赶上,何来私兵一说。”
燕兰庭说得理直气壮,可接着却又抬了抬手,那些“恰好”被他撞上的骁卫听他指挥,将风雨亭团团包围。
陵阳县主眼睁睁看着燕兰庭踏进风雨亭,撩起衣袍在岑鲸对面坐下,又端了茶壶给岑鲸续上茶,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别扭。
燕兰庭倒好茶水,轻轻将茶壶搁下,又对陵阳县主说:“日后再来也不方便,就趁现在,我们谈谈。”
陵阳知道燕兰庭要跟她谈什么,她有些犹豫,既不想在岑鲸面前说那些事情,又怕将燕兰庭带到别处说话,燕兰庭的人会趁机带走岑鲸。
她思虑再三,还是坐下了。
她让自己的侍卫出去,一下子风雨亭里就剩下他们三个,骁卫远远守在外头,别说人,怕是连只苍蝇都进不来。
岑鲸默默喝茶,安静的仿佛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