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其君折枝
“主子!”
时雨看到她回来,立刻朝她迎了过来,她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后面还站着萧母的人又绷着小脸抿紧唇线,脊背也挺得很直,似乎不想被萧家的人看轻一般。
兰因见她小脸紧绷,整个身子也如绷紧的弓弦一般,不由好笑,她握着时雨的手轻轻拍了拍,在景兰略带复杂的一声“顾小姐”中,也是神色依旧与她点了点头。
“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药吃完了吗?”走过去后,兰因语气温和与人说话。
景兰一听这话,原本复杂的神色不禁露出动容的神情,她实在没想到兰因会问这样的话,虽说这并非兰因第一次关心她,可她从前是萧母的身边人,兰因这样关怀,纵使好心也终归有几分希望她能替她在萧母面前说话的意思,可如今……她已经离开伯府,和伯府再没有关系了。
于是这一份关怀便更加让人觉得动容和感激。
她低着头,是极其谦卑恭顺的模样,语气也十分温和,“谢您关怀,您上回让人送来的药多,奴婢那还剩下不少。”
兰因点头,又与她说,“我早些时候与成碧说过,你日后不够便与她说一声,你是老夫人身边的贴心人,可别为了省那几服药坏了自己的身体,老夫人在庄子上离不了你。”
景兰听到这,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她轻轻应是,再次看向兰因的时候,眼眶都忍不住红了。
兰因却未再多说,她朝花厅走去,时雨要上前替她掀起帘子,却被景兰抢先一步。景兰站在帘子边,无视时雨的愤慨不满,极其谦卑地看着兰因,把那句曾经喊了千百回的“夫人”吞回口中,只是恭敬地垂下眉眼请她进去。
兰因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按捺住要一道进去的时雨,而后垂下鸦翅似的羽睫走进花厅。
屋中一位穿着大红长袍四十有余妆扮富贵的妇人坐在主位上,她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多年养尊处优下的贵气依旧一丝未减,柳眉凤眼,是很张扬也并不好相处的长相。
不过还是能瞧出她眉眼比起从前略显疲态。
那双好看的凤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更是一片青黑,那样的疲惫是即使涂再多粉也遮不掉的。
兰因想到这一路回来,单喜与她说的那些传闻,也清楚如今伯府是个什么情况,她这前婆母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和名声,偏偏如今这两样东西被人扔到脚底下踩却还没有办法回击。
她心里肯定恼恨极了。
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会为此生出一丝抱歉和心软。
如果不是因为萧业做得太过分,他们原本是可以好聚好散的,而且昨日她面前这位妇人在伯府门前说的那番话,何尝不是在指责她不顾亲妹生病,不够宽容大度。
如果真被她煽动成功,那么她如今也就没法过得那么安宁了。
兰因其实能理解她的行为,作为伯府的女主人,肯定事事都会为伯府考虑,别说她已经和萧业和离了,就算没有,在萧业、伯府和她之间,她也一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可理解并不代表要原谅,能心平气和待她已是她对她最后的体面。
看到因为她进来,主位上的妇人明显腰背坐得挺直了一些,神情也变得紧绷了许多,明明心力交瘁至极却还是不肯流露出一丝落魄……兰因没有因为她坐在主位而心生不满,也没有因为她这一份细微的变化而流露什么讥讽的表情,她的情绪还是平静的,甚至算得上温和,她在妇人的凝视下走过去,神色如常向她行礼,只是从前的“母亲”却被她换成一声恭敬却也疏离的“夫人”。
可这已足以让萧母变脸。
看着面前向她行礼的年轻女子,她明明还是那么恭顺,可萧母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抹从前没有的东西,她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束缚在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好像不见了。
外头的光线透过红木窗格打进屋中,空气中满是漂浮的白色尘埃,而立于光线中的兰因比起从前竟是更添几分美貌,看着明显要比从前过得更好的兰因,萧母忍不住想到这阵子城中的流言,家中的杂乱,还有……变得面目全非、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的儿子。
这样一对比,萧母放在红木扶手上的手都忍不住收紧了一些,红唇也被她绷紧成了一条直线。
没办法不怪兰因。
如果不是兰因的坚持,萧家如今不会沦为汴京城的笑话,业儿也不会被陛下降职。
但责怪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然了结,何况都在陛下面前过了明章,她若责怪,就是对圣令不尊。于是无论心中再怎么想,萧母看向兰因时的目光还算得上柔和,“起来吧。”
她笑着和兰因说话,等兰因起来后,她如从前一般,亲昵地让人来身边坐,待兰因坐稳,她方才与兰因说起今日的来意,“你我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婆媳,但到底多年情分,我想着总该来看看你如今过得好不好,再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替我那混账儿子与你道声歉。”
她看似言语温和。
可与生俱来的倨傲让她即使嘴上说着抱歉,却也不会真的向兰因低头。
兰因自然也瞧出来了,却不在意,闻言也只是摇头淡道:“我与世子之间本就没有谁错谁对,您这声抱歉,实在不必。”
萧母听到这话,倒是沉默了好一会,片刻功夫后,她方才看着兰因继续说道:“孩子,我自问对你还算了解,可你这次的做法实在让我有些惊讶。”
她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看着兰因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究,她目光死死地看着兰因,一字一句说道:“你让我觉得你变了个人。”
这才是她来找兰因的根本原因。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兰因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更想知道她是不是被人挑唆,她背后有没有帮她的人,伯府会不会出事。
兰因笑笑,不去理会萧母的试探,她只是握着青瓷茶盏,笑着抬眸,“是吗?”
萧母直言,“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对你是最有利的,我相信即使有你妹妹的存在,她也阻碍不了你在伯府的地位。”所以她才如此惊讶兰因的选择。
“那您觉得我本该怎么做?”兰因问她。
萧母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你会听业儿的话,好好照顾你妹妹,把所有事都做得完美无缺,做好伯府的世子夫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最后她看着兰因平静的面容,撂下几个字,“就和从前一样。”
兰因倒是没想到萧母会这样了解她。
的确。
前世她就是这么做的。
她把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还是个人。
是人就没办法真的不去理会七情六欲。
她也会难过,也会怨恨,也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问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兰因放下手中茶盏,而后看着萧母温声答道:“您是很了解我。”或许因为她跟萧母本质就是一样的人,她们都知道什么对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
丈夫的宠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会让她们一蹶不振。
对她们而言,名声地位荣耀才是最主要的。
若真要说不同。
那就是萧母膝下有一儿一女,而她什么都没有。
可就是这一份不同,造就了她跟萧母不可能一样,萧母可以为了她的孩子去争去斗,去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让成伯爷离不开她,而她……午夜梦回,一人独坐屋中时,想的却是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连争斗拼搏的意义都没有了,那么完美的面具终将会被剥落。
所以即使前世没有那桩事,她和萧业也走不长远,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早就让她心浮气躁,总有一天,她会在沉默中爆发,而结果只会和如今一样。
她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微微晃荡的茶水,慢慢说道:“这么多年,您可曾对您的婚姻您的夫君感到后悔、厌烦?”
兰因的直言和大胆让萧母一向从容的脸变得微沉,她看着兰因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陌生,她沉默凝望兰因,似乎真的快要不认识身边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了。
可兰因即使被这样冷厉的目光看着却还是那样温柔的笑着,她的杏眸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不再是从前面对她时的恭顺,即使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我有,我曾不止一次对这段婚姻,对我的夫君……”
“不对,该说是前夫了。”
看到萧母骤然变得更为冷凝的脸,兰因却未加理会,她的唇角还漾着一抹浅浅的弧度,而后继续慢声细语地说道,“我对他,不止一次生出厌烦、厌恶的情绪。”
如果前世她只是厌恶萧业的偏颇、袒护,不给她应有的脸面和尊重,那么这一世萧业的做法更是让她对他的厌恶翻了一番,她厌恶他的自大,厌恶他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厌恶他各种想当然的以爱之名却做着伤害她的事……
兰因很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下,她摇了摇头,“罢了,不说了。”
没意思。
她有些厌倦了,“我知道您今日来找我的原因,您放心,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我所求也不过一个解脱,如今我已拿到我想要的,便不会再多生事端。”
她管家三年。
尤其这一年,萧母全权交托给她。
她想要做一些伤害萧家根基的事,实在太容易了,要不然她这位高傲的前婆母又怎么可能会如此纡尊降贵来她这边呢?
萧母见她猜到她来找她的原因,也没觉得惊讶,她这儿媳一贯是聪明的,要不然不会几年光景就把萧家上下都给收服了,连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都抢着要伺候她。
可她并未说这个,她只是凝视兰因片刻后,方才说,“你是真的不一样了。”
萧母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是复杂的。
兰因却笑得温柔,她甚至还把耳边一绺头发绕到耳后,才说,“或许吧,但我觉得如今这样挺好的。”
过得自在。
也不必看谁的脸色。
萧母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又沉默了好一会才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垂眼看向兰因,仿佛只有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才能让她恢复一些从前面对兰因时的模样,她跟兰因说,“我或许也后悔过,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婚姻,更没有完美无缺的丈夫,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把握住自己想要的就好。”
她说完便想转身离开,要走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家里还留着的那个祸害,她留步回头,依旧是以俯视的角度去看兰因,似笑非笑问,“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那个妹妹,你就当真不管了?”
兰因仍坐在椅子上,对前话不置一词,闻后言方才抚着鬓发笑了笑,“她不是萧世子请来的贵客吗?”
萧母一听“贵客”两字,便知道昨日伯府门前发生的那些事,兰因都已经知道了。她脸色微变,却不是尴尬不安,而是一种被人撕扯脸皮践踏名声的不满,却又因为无法诉说,只能憋闷在心,致使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有那么一刻,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到目光瞧见兰因面上挂着的清浅笑容。
那是一种不在乎,亦或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笑容,这副神情倒是让愤怒不满的萧母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功夫后,她看着兰因沉声说,“你别怪我,如果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兰因笑笑,不置可否。
萧母抿唇半晌,本想和兰因说起业儿如今的情形,最终也没有,只是在临走前跟人说了一句,“我打听到你的那位母亲已经动身从临安过来了。”
想到她那位前亲家的疯魔,萧母也忍不住蹙眉,看着兰因的目光难免带了一些同情,“你,好自为之。”
兰因倒是没想到这次她那位母亲竟然会来这么快,想来是因为萧业的变化和她的决定让她那位好妹妹坐不住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对她那位母亲早就没什么期待了,她是责骂还是冷待,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不过兰因还是同萧母道了谢,“谢您告知。”
萧母便也未再滞留。
她转身离开,兰因未曾像从前似的恭送她离开,她只是朝萧母离开的方向微微福身,依旧是挑不出错的淑女仪态,眼见萧母打帘走出,她也就起来了。
时雨是等萧母刚走就立刻打帘进来了。
看到她面上的紧张,兰因方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没事了。”
她柔声安慰时雨。
……
而门外。
萧母领着景兰往外走。
今日这一趟,虽说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萧母的心情其实并不算太好,她对兰因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有抱歉也有不喜和责怪,于是余光瞥见身边的景兰,想到先前的情景,她不免冷声质问,“刚刚她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般主动伺候她?”
景兰听她语气就知她此时心情不好。
知道这会不好为兰因说话,但景兰犹豫一番还是把先前兰因与她说的话和萧母说了一遭,原本以为萧母会生气,未想到萧母反而沉默起来,片刻功夫后,她忽然听到萧母轻轻叹了口气。
满园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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