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胡说什么?虽往回赶的几天,每日里仅歇息一个时辰,但现在天不寒,他都有冲洗。楚陌不高兴地低头看儿子,才两个多月,能把小脸都哭红了,这脾气真不小。肯定是太爷、岳父岳母给纵的。
“怎么了…我们小虎子怎么了?”正在西厢里给小虎子做小木马的楚镇中和吉忠明,冲了出来。两位手里还拿着刨子。
见着曾孙丝毫无损地回来,楚镇中也不稀罕了:“你怎把小虎子弄哭了?”
“不弄他,他都会嚎。”楚陌瞪着臭小子。
吉忠明朝着魏兹力拱了一礼,回过头便道:“小虎子不好哭。”
那就是怪他喽?楚陌嘴慢慢鼓起。
不被挤着的小虎子慢慢歇了哭,只泪洗过的眼将将与他爹对上,一下又收不住了,哇哇大哭,声音极洪亮。
“哈哈…”吉安止不住发笑,倾身用头顶了顶在闹脾气的大将军:“好啦好啦,你快去洗洗。娘在后厨准备汤膳,一会你帮我喝掉一些。”晚饭,日落时他们就吃过了。不过她的汤膳,丰盛又鲜美。
“我帮你搓背。”魏兹力没想旁的,他就是想与楚陌好好说说话,让楚陌帮着捋捋京中事。
吉安听了,还没什反应,楚陌脸却已经黑了。耳边是小虎子比号角还嘹亮的哭声,身后…转过身,看向皮子发油眼下青黑的魏兹力。
“门在那里,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扔你出去?”想看他洗澡,姓魏的是活腻了吗?
“别这样,楚陌,你有两多月没在京里了…”对着那张冷脸,魏兹力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不知道京里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瞧瞧我,”双手搓脸,“都被磨搓成什么样了。就现在…我夫人都嫌弃我。”
说这么多,楚陌只听进去最后一句,眼睫下落,手摸上脸,他在西北大半年也被吹黑了。
楚镇中狠瞪了曾孙两眼,回屋丢下刨子。换了身衣衫出来,从吉安手里接过小虎子。
“噢噢不哭不哭,玄爷爷带咱们小虎子去转花灯。”
身上有木屑,吉忠明也回东厢去换了一身。王二娘一走,他们要帮着带小虎子,便又搬回了内院。
孩子离开,清净半边天。楚陌目送一老一小往正屋去,问吉安:“迅爷爷呢?”
“和周明去京郊庄子看果树苗了。”吉安理了理衣衫,朝着魏兹力屈膝行礼:“失礼了,请您见谅。”
“别别别,是在下冒失。”魏兹力呵呵笑着,他是不请自来。
楚陌回头瞥了一眼魏兹力,抓起媳妇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吩咐候一旁的辛语:“让厨房备水。”西北的乱扫平了,他得好好打理下自个。现在家里…又瞟了一眼正屋,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能在媳妇怀里滚。
“是。”辛语两手里还抱着才收的小花包被。退后两步,转身疾往正屋。放下包被,又速速去厨房。
见魏大人眼巴巴地等着,吉安觉好笑,抽回手道:“备水也要一会,你先和魏大人去书房坐会。我去厨房看看,再给你做些喜欢吃的。”
太善解人意了。魏兹力拱手:“楚大人能娶到你,真是福气。”
“您谬赞了。”吉安笑着推了推还杵着不动的楚大老爷:“去吧。”这位现可是大爷了,家里少爷另有人了,就是咱无齿的小虎子。
楚陌就着媳妇的力,不甘不愿地挪动脚。魏兹力立马跟上。
快走两步,拉开点距离。楚陌冷声道:“时候不多,你挑重要的说。”
“行。”反正小楚府里如今全是楚陌的人,魏兹力也不疑:“恭亲王妃在太和殿自杀了。”
“她不死,你让皇上如何?”这结果,楚陌在听过樟雨藏着的事后,便已经料到了,撇嘴一嗤,死都是便宜了她。当初太爷查完恭亲王后,他就觉万梦晨痴。
若换作他,梁启绢、万茹、梁贡淮,不弄得此三人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决不罢休。
事后,他有问过那日把守太和殿的御前侍卫。魏兹力挠了挠头:“所以站在恭亲王妃身后的庞大福,没动作。”走到廊下,脚下一顿,“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京中事?”
楚陌面无表情道:“南边、西北都在打仗,京里也不太平。是你,你会放心将一家老老小小的命全交在别人手里?”
那要看什么人。魏兹力只当没听出楚状元话里的暗讽:“我可没少关照小楚府。”进了小书房,看屋里的摆设,突然理解了楚陌。慢慢走往那银灰大圆毯,真想把摇椅搬开,摊上滚两圈。
家里这般,换他,他也想整日窝家里。
楚陌躺到摇椅上:“没话要说了吗?”不等魏兹力回,便道,“前刑部尚书费還之妻梁启绢,与前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填房黄隐语,都是顶了她人名,夺了她人富贵。你这个京机卫统领就没派人暗访,看看京里、通州、津州、罕州的官员、富户,还有没有类似她们这般情况的?”
正蹲着摸毯子的魏兹力,手下一顿:“富户也要查?”
沉寂几息,楚陌耐住性子:“富户虽位卑,但有银子。”黄隐语、梁启绢都贪银子。皇上抄了祁家,又扒了费家二房,却没抄出金银。金银哪去了?
另,相对于朝廷官员后院,富户更好渗透。
细细一想,魏兹力不由睁大眼:“懂了。我懂你的意思了,咱们目光偏了,官员要查,但应重在富户。”像黄隐语、梁启绢这样能渗入到大吏后院的,不容易。但富户…就简单多了。
“是你,别带上我。”楚陌轻眨眼:“还有庵堂,也该清一清。”
说起庵堂,魏兹力头壳都抽疼,倾身往楚陌那凑了凑,压着声道:“闳卫府宏文县红叶山上的三易庵…里头姑子全死了,没一个活口。”皇上密卫扑了空,这事还是…儿子透给他的。
楚陌弯唇,小虎子三朝后,他离京一日便传信给了老和尚。红叶山上的三易庵被灭了…这意味着三易庵确实与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有关。
魏兹力盯着楚陌:“你笑什么?”皇上都快哭了。
“你没别的要说,就可以离开了。”楚陌在想万梦晨死得那般惨烈,为何南平侯府会闭嘴三十余年?难道当真是惧于恭亲王?可恭亲王是个闲王,一个宗人令罢了,手里并无权。
说贪恭亲王这门亲,也不是。自万梦晨死后,南平侯府跟恭亲王府就极少往来了。万茹、恭亲王五十寿辰,南平侯府都没去人。
最叫他不解的,还是万梦晨。万梦晨死时怀胎已八月,就算被欺骗,她还有疼宠她的至亲,何至于在母亲生辰之后自杀?
这里应该还有遗漏他已经去信给老和尚问南平侯府的事了。
魏兹力厚着脸皮,调身坐在毯上,感叹到:“经历的事越多,我越觉人不能作恶。就拿这回事来说,万茹几人算计了万梦晨,各得其所。如果不叫万梦晨知道,可能大家都好。但…”摇首叹息,“万梦晨就在那不经意间得知了真相。”
各得其所吗?楚陌撇过脸。
“梁启绢机关算尽,没算到万梦晨会自杀。就这一下子,剪去了南平侯府、梁贡淮两条助益,从此只能靠要挟恭王妃来满足私欲。”魏兹力嗤笑:“南平侯府…前朝皇商,金银铺子开遍中原。我死了的祖母总念,现在大景的金银首饰不精致,完全比不得前朝金满阁。”
眼睫一颤,楚陌转过脸:“九龙令上的九龙是圣祖画的?”
“不是,是第一任南平侯万金刻的模。”圣祖一武夫能画出那东西吗?魏兹力回得自然:“你师父没与你说?”
楚陌没答,敛目细想。九龙令上的九龙,每一条都不一样,从龙角、龙目、龙鳞到龙尾都极为分明细致。当初他拿到那令牌,之所以没融掉,也是因令牌上的九龙太具神韵,心有不舍。
“你手里这块出现,宫里那块,皇上都给融…”
“九龙令的模子还在?”
“当然不在了。九龙令封着模子呢。圣祖锤的那块被…被你师父带走了,但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也不少。后来高祖又锤了一块,那时万金还在世,模子是照着九龙图复刻的。我听我爹说,高祖锤的这块,不是为了赏谁,而是以防万一。”
魏兹力也不怕让楚陌晓得:“九龙令代表什么,你是知道的,它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用的。万一…万一哪天落到歹人手里,那歹人手里的那块即便是真的,它也是假的。”
“有九龙图?”楚陌蹙眉。
“当然有了,不然高祖那块怎么来?”魏兹力回完话,身子一顿,眼皮掀起回头看楚陌:“你的九龙令怎么了?”
“没怎么?”楚陌还有一问:“九龙图在南平侯府?”
魏兹力摇首:“这个我不知道。有说随高祖一道进皇陵了,有说被万金烧了。”
刚他想了一下,若梁启绢一开始就与万梦晨诚心相交。那万梦晨嫁予恭王,待他日她与费還成亲,一样可以从万梦晨那得到襄助,还不怕横生枝节。
可她为什么要不惜代价,撺掇万茹算计万梦晨?
万茹是她嫂子,与万梦晨是她嫂子,区别只在一点。南平侯府里,万茹是庶,万梦晨是嫡。若万茹是她嫂子,是不能带她触碰到南平侯府的芯子,但万梦晨可以。
南平侯府的芯子是金银…与金银器的图谱,这图里,很可能就包括九龙令的九龙图。
拿到九龙图,只要能寻到技艺达万金那般的能工巧匠,便可以复刻九龙令。有了九龙令,若是他,他会用来…楚陌唇角微扬,他好像无意中坏了谁的大计。
“你在坏笑什么?”阴森森的,瞧着他,魏兹力后颈都发凉。
楚陌幽幽道:“在笑你们真蠢,敌人真聪慧。”北伐军的兵符是老和尚亲交到杨奕手上的。
老和尚一消失几十年,皇室虽盯着,但也时常十天半月的找不着他人。十天半月啊…身子再强悍,播个种也就几个时辰。
想象一下,若有一日,有个岁数差不多的男子,拿着九龙令去北望山岭,大呼一声,“我爹让我来取北伐军。”杨家见着九龙令,会不会交兵符?
单单凭九龙令,没有老和尚亲自驾临,已经死了的杨奕不会,杨勥、杨廷严、杨廷义也不会,活着的杨文毅亦是一样。他们都是强将。
可若是换个无能的主帅呢?
前朝和亲北漠的泰晟公主,屡屡令北漠挥兵南下。再有虎视眈眈的东辽在侧,北伐军守北望山岭不到六十年,死了杨奕、杨勥、杨廷严、杨廷义,四个强将。这回杨文毅…逃过一劫。
不然连上杨文毅父子,便是六人。死这么多,乱战之中,当真没有针对?
揣测是不是真…待他休息好,去见过进奎文便知大概了。楚陌从摇椅上站起,不理大仰头望着他的魏兹力。
另,他坏了谁的大计…恭亲王妃又死了,黄隐语、梁启绢也暴露了。老和尚还灭了三易庵的灯火…估计还不止,闳卫府那一片的庵堂都要遭他排查。有问题的,肯定是一个也逃不过。
那背后的谁…会不会把气撒在他身呢?
汪香胡同,那些人肯定不敢来。但…他有一大批战利不日将要离开辽边,运来京城。不是乱世,战利、军饷一般是无人敢劫的,毕竟其后是几十万大军。楚陌眼底幽深,他可以逼一逼。
“魏大人,别在我这耗着了。梁启绢已经逃了,你还想让多少吸饱血的蚊虫逃走?”
蚊虫?魏兹力站起拍拍屁股:“你回来了,明天是不是该去上早朝了?”
“现在早朝还有什么事吗?”站在书案后,楚陌将之前想的再从头推演一遍:“去听小尺子唱,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想想…今早确实是这般。魏兹力手叉上腰又放下:“行了,我不在这碍你眼了。等一切事了,你请我喝酒。若不愿,我请你也行。”不给楚陌拒绝的机会,逃似的离开,他得先把北漠降书送进宫。
他一走,楚镇中就抱着小虎子进来了,其后跟着吉忠明。绕过书案,将小虎子塞进曾孙怀里。
“你的崽子,你也要抱抱。”
楚陌还没忘记岳母教的,一手兜着腰臀一手托着头颈。两月余不见,小东西完全变了样儿,硬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小嫩肉。父子两对望着。
“不认识吗?我是你爹。”
“小虎子没过百天,你就是他祖宗,他也不认识。”楚镇中双手背在后,伸脖子看着小玄孙的样儿,两老眼都笑眯了。
吉忠明将小虎子上凑的裤腿往下拉了拉,他现在和老妻过的日子,就是含饴弄孙,清清静静。
盯着他爹看,小虎子抿着小嘴,不时嚅动下。
这小东西是安安给他生的,眉眼鼻全似了他。楚陌看着看着,目光柔和成水,凑近才想去亲小东西的额,嘴就被一只老爪子给捂住了。
“胡子拉碴的,你要干什么?”楚镇中一脸的不认同:“小虎子细皮嫩肉,经得住你这糙嘴吗?”
楚陌头后仰:“我的崽…”一波滚烫袭上他掌心,湿意随之而来。想将小东西放案上,身子却被太爷给摁住。
“你别动。”楚镇中一脸紧张,声音放得小小的:“让他拉完。娃儿不能吓,一吓他就不拉了。”这都是乳母给教的。“上回我抱着他,他拉臭,我都没动。”
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楚陌见小东西开始扭了,立时将他轻放到书案上,顺手扯了尿布,望着儿子:“爹要去洗澡,你要一道吗?”
楚镇中伸手抱过小玄孙:“谁跟你这糙汉子一道。忠明,咱们去拿小虎盆,给小虎子洗澡去。”
“好。”吉忠明拍了拍楚陌的肩:“你自己去洗吧。”
湿尿布也不带走。楚陌看着三人出了小书房,不由一嗤:“我让我媳妇给我搓背。”抬手摸脸,皮子跟过去一样细腻丝滑…只指还没离开脸,他又想起…左手刚被尿淋过。
吉安端着汤膳和两个大骨棒、一碟葱花蛋饼、一盅虾仁炖蛋进了屋,冲小书房叫到:“相公,快点出来洗洗手吃饭。”
捏着块湿尿布,委委屈屈地从书房走出。见着肤如凝脂的媳妇,楚陌将尿布提高:“你儿子给他爹驱过邪了。”
要这么绕吗?吉安看着那块画了图的尿布,乐不可支:“过来,我给你好好搓一搓手。”
辛语放下水,拿了小虎子的湿尿布便退出正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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