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几人上了岸,恢复了些微的洪氏挪到楚陌身边,拍拍两手语带着哭腔:“乖乖,娘抱好不好?娘的乖乖啊,娘抱你,娘想抱你,”两眼泪直流。
到底是亲娘,小欣欣醒过神松开楚陌的衣襟,一头撞进她娘怀里,哭得更是大声。她哭,洪氏也忍不住了,跟着哭出声,撕心裂肺。
吉安早想“醒”了,但大嫂强摁着她,那手劲不容她反抗。紧跟在侧的辛语,红肿着的两眼扫视着周遭,似在找寻什么。
回到家里,关起门来。
未等吉忠明开口,楚陌就解下挂在玉带上的小木珮,双手递上:“这是先父留予善之之物。”善之是他的字,楚田镇陋名庙里方圆师父取的。
“这?”吉忠明不知怎好,他都做了养丫儿一辈子的打算了。楚陌,很出色,配得上他家丫儿。但今日之事,是他吉家欠人大情,是两条命的大恩。
楚陌见吉忠明迟迟不接,又道:“我娶她,”而且她也同意了。
三字将尚沉浸在后怕中的吉欣然拉了出来,什么?抬起眼眸,巴巴地看向那人,他说他要娶谁?
不对,宣文侯会水。
前世暗里有一传闻,说骆温婷在京城通州未青湖溺水时,其未婚夫婿楚陌就在那附近,有人看到他了。可那时,楚陌正守母孝,按理他应在范州府家中。
后来宣文侯位高权重,这传闻就没了音。可谭志敏信它是真,还让谭東去范州府楚田镇走访过。
楚家几十年的佃户都说,楚陌娘溺过水,故家里对这根独苗看管极严,不让他到河边耍。他们也没见楚陌下河玩过水,倒是楚陌的几个玩伴个个都谙水性。
他会水,那传闻就不是真的。
吉忠明还在犹豫,有楚陌这样的女婿,他脸上是有光,可
“等她醒来,将这枚小珮交于她。”楚陌郑重道:“我先回范州府,不日将与家中太爷一道前来提亲。”
“这?”吉忠明观他神色,未发现有勉强,又迟疑稍稍,终敌不过心底的那点私念接过小木珮:“今日救命之情,吉家没齿难忘。”
楚陌笑之:“不用,”有人已经以身相许了。忽转眼望向右,她在看什么?
利目杀来,吉欣然毫无准备地对上楚陌的寒眸,不禁打了个战栗退后半步,赶忙颔首躲避。
她她刚竟怀疑起他。
他要娶小姑?
楚陌要娶她小姑?
吉欣然眨了眨眼睛,心头酸意翻涌,她小姑克夫。一下抬起首,张嘴想说什么,却在话到嘴边时闭合上嘴,抿得紧紧。站在吉忠明下手的吉彦,已被气得心口生疼。
黄氏教养的好闺女,一点规矩都没有。十四岁的姑娘,一再盯着一个男子,神情混乱。她还知不知道什是矜持?之前抄的《闺范》,全白抄了。
吉孟氏从东耳房走出,朝着老头子扯了下唇角,然后看向大孙女,蹙眉吩咐到:“你别在这站着了,去厨房煮几碗姜汤。”
这丫头近来是越来越喜凑“热闹”。可有些“热闹”是她这个闺门姑娘能凑的吗?
“是,”吉欣然心中虚,不敢拖沓,转身快步逃往厨房。
不知为何,楚陌总觉吉彦家闺女不仅仅是认识他。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欲言又止、有隐隐的讨好、羞缅以及企图,却独少了应该有的陌生。可他确定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她。
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吗?
回首拱礼,楚陌告辞。吉忠明忙叫住他:“你身上全湿了,十月里寒得很,若是不嫌弃就先换上信耘的衣物。”
楚陌扬起唇角:“不必麻烦了,我去镇上客栈换一身就行。”最后看了一眼东耳房,不再停留。出了院捏唇吹了个响哨,黑马闻哨跑来。他迎去翻身上马,缰绳一拉调转方向,策马离开。
吉家几个男人,站在门口目送楚陌,直到看不见人了才退回院中。东耳房里,吉安坐在炕上,与大嫂大眼瞪着小眼,半天没一句话。
朱氏是认输了:“小妹,你就没什要说的?”
说什么?米都下锅了。吉安摇了摇头:“我没拉楚陌下水。”除去救命的恩情,她与他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就是思及书里吉安的命,她有点怕。可再想想吉欣然面对楚陌时泄露出的点点,她只能安慰自己,楚陌是天之骄子。
小说里的天之骄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命硬。
“大嫂,等欣欣缓过来,我们带她去趟寒因寺吧?”吉安决定给楚陌添点香油钱,乞求佛主保他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朱氏还真有此想法:“是要去一趟。”帮小妹掩了掩被,“你这无事,我去望望你二嫂。她刚被吓得胆都破了。”
东厢还有哭声传出。吉安点点头:“我妆台上的小盒里有一小包牛乳糖,大嫂带去给欣欣。”小丫头被惊着了,估计这几天要有好一番闹。
“好。”朱氏起身:“别多想,一会小语送热水过来,你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再睡一觉,就什事没有了。”
村里那些嘴大舌长的婆娘,今日知县大人一走,就开始指指点点。
指点什么?就她家这家景,小妹便是不嫁,手里还握着个庄子,一辈子不愁吃穿。
好在那楚陌是个有担当的,朱氏现就担心其家里人会有旁的想法。
厨房,坐在灶膛后烧火的辛语,紧咬着嘴在默默流着眼泪,一眼都不想看吉欣然。她不该顾念她是半主的,姑让看着欣欣,她就应只守着欣欣。
差点差点欣欣就就不敢再想,抬手抹了眼泪。锅里的水开了,辛语赶紧去兑水。吉欣然欲与辛语解释两句,但怎么解释?难道说支使她去正屋,是为了让她见旧主?
东厢二房,洪氏用小包被裹着只着小猫儿肚兜的闺女,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一声一声地在喊:“欣欣啊快回来,娘在这呢。快回来啊欣欣”
一年前,欣欣在她娘家从炕上栽下来,夜里哭闹。她娘就是这么叫魂的。洪氏眼泪还止不住地淌,今儿闺女要是有个万一,也不用当家的动手,她自己去投了后河口。
小欣欣瘪着小嘴,两眼红红地哭囔着:“推坏坏呜”
“欣欣啊快回来,娘在找你。”洪氏低头去亲吻闺女的额头,信耘去镇上请大夫了。一会当家的肯定要回来,她对不住他。
朱氏轻悄悄地掀门帘进来,凑近放柔了声问到:“欣欣,还认识大伯娘吗?”拆开小油纸包,取了一块牛乳糖在小人儿眼前晃了晃。
见着牛乳糖,欣欣小嘴一窝:“呜呜”从包被中拔出一只手去够。
“呦呦呦,”朱氏放心了:“记吃就好,”把牛乳糖塞她小手里,“你小姑惦记你,把她藏着的好东西全给你带来了。”
欣欣糖都送到嘴边了,似又想起什么,冲她大伯母喷到:“坏推推。”
“什么坏堆堆?”朱氏没听明白,怜爱地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好像有点烫。”
洪氏脸贴上闺女的脑袋:“这回遭大罪了。”
“这后院门怎么是开着的?”朱氏想想今天,也就当家的一早拉驴走后门出的。可当家的行事向来谨慎,不可能没锁门。
“我也不知道。”
辛语送热水进来,小欣欣拗起身,委委屈屈地对她哭囔:“坏推推。”这一声可叫辛语听明白了,心一震,急忙问道:“谁推的你?”
之前她往回跑的时候,逮见一鬼鬼祟祟的伛偻身影,只是当时急,没怎看清。之后在后河口,又没寻到眼熟的,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欣欣仰头哭嚎:“坏堆哇”
什么?洪氏看向她大嫂,她家欣欣原是在告状。丧良心的,天理不容啊,她家这个还不到三岁,到底是谁这么歹毒?她这个娘真真是眼瞎耳聋,哄着女儿:“慢慢说,说清了,娘去找坏人。”
辛语才来村里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姑让我回回家喊人,我看到一个勾着背的老婆子从后河口西头往村里快走。一边快走还一边回头看,跟我撞着眼神,她立马捂住口鼻跑了。”
到现在她心还绷着,腿抖不停。
洪氏屏着气,眼珠子转一圈,耳边是女儿发哑的哭声,猛然抬头:“是杨二婆子,肯定是她。”
“是她,”朱氏气极:“你还记得那年她去潦河下村偷苞米吗?被人撞见,一路追到咱们村头,她就是捂着嘴跑的。”
洪氏抱着闺女站起,满屋里找家伙:“不捂着嘴,可藏不住她那口歪到嘴外的牙。敢动我闺女,当老娘不会杀猪是吗?”
“小语,看着你二婶,我去找你爷。”朱氏急急出东厢,不等进正屋就喊了起来:“爹,咱家欣欣是被杨二婆子推河里去的。她还记着旧怨呢,闺女没能进咱们家门,这回可叫她寻着机会报复了。”
闻言,吉孟氏跑出屋:“你说什么?”
朱氏的话正巧被冲进门的吉俞听耳里了,两眼发红,回屋看了眼抓着糖在嚎哭的闺女,夺门而出,在檐下拿个把铁耙就要去杨二婆家。
闻讯赶回来的吉诚,在门口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把杨二婆子塞后河口里喂鱼。”信耘跑去私塾寻他,听了事,他都不敢想要是今天小妹没发现,他闺女会落得什结果。
他家差点破了。
“你放开我。”
“老大,去报官。”吉忠明站在正屋门口,脸黑沉得可怖。对一个不满三岁的娃娃下手,那就别怪他不顾念同乡之情。
在厨房煮姜汤的吉欣然,肩紧耸着,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做?大伯回来了。手触到滚烫的锅沿,急忙闪开。丢下汤匙,提起裙摆跑出厨房,扑通跪到爷面前。
“我有错,后院的门我我没锁。我错了,爷你打我一顿吧呜”
绷不住哭了,她不是故意的。欣欣与她一脉出,她想她好。
吉彦刚还在跟爹说后院门的事,现在就破案了。头一炸一炸的,他该说她什么好:“你你不止没锁后院的门,辛语带欣欣带得好好的,你叫她端茶送水。正屋里,坐着的没有人在乎那口热茶和吃食。”
真不愧是黄氏亲生的,最是懂得讨好,但却总寻不着关键。
吉欣然低泣:“我我知道错了。”大伯让她锁门,她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在心里了。可一转身,将恭桶送回屋里的那点工夫,她就把事忘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回去抄《闺范》,”吉彦手指西厢大喝:“现在就回去抄。”
东耳房里,吉安听着外头的动静,手里把玩着娘刚送来的小木珮。辨不明木珮的木质,拿在手里很实在。表层光滑,正面刻着山岩孤松。反面有书:惟上智与下愚者不移。
这木珮是楚陌的。吉安指腹轻轻捻过遒劲的孤松,凹凸的纹理条条分明,在述着孤寂与清傲。
楚陌的身影倒在脑海,她与之静处。瑞凤有神,眸底无波。面上有情,似真似假。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莫名地觉得,楚陌与这木珮上的孤松很契合。
孤寂且清傲。
傍晚,村里才将吉家逼婚陕东解元爷的事传开,几个捕头就进村抓了杨二婆。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处打听,方知是吉家报的官。原吉二家小闺女是被人推下后河口的。
要说是旁人,大家还会怀疑两分。但凶手是杨二婆,就没人有话了。实在是这杨二婆,从来就看不得别人家日子好过。
再者,当年她可是一心想将自个闺女嫁给吉二,结果被吉孟氏一口回绝了。近日吉家又出了个举人,她那心里能好受吗?
杨二婆也是个窝里横的主,在牢里,官差吓唬两句,还没上刑,就全撂了。将尾随吉家小娃到后河口,把人抱下河岸放到石台上,再一脚蹬下去的经过详详细细地交代了。
说来也可笑,杨二婆被关的次日,她的两个媳妇就挎着满满两大篮子鸡蛋上了吉家门。
赔礼道歉后,知道吉家小娃无大碍就高高兴兴地相伴去镇上赶集了。有杨二婆这一茬,村里也没人再说吉安,嘴全放在杨二婆会不会被砍头的事上。
范州府楚田镇镇东田源街口过去,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午后,院内门户多紧闭,静悄悄的。周老管家走过西阎长廊,穿石拱门入内院。行了半刻,到绯云院外坐着。
少爷回来了,腰间的小木珮不见了,去了一趟宏盛堂,就来了绯云院。
老太爷让他看着点。
此刻绯云院正屋堂中狼藉一片,尽是杯盏碎片、残花破叶。鹿眼妇人双手撑着梨花木桌,半张着干涸的唇口大喘粗气,怒目瞪着坐在对面怡然喝着茶的少年。
“你你还真是随了你父亲,尽爱下河里救人。”
久不出声的楚陌,闻言弯唇,抬眼回视他娘。一场火让她不复昔日美貌,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眼睫秃了再没长出来。烫枯了的发,也舍不得剪。新长出来的缺乏光泽,其中还掺着几根银丝。
现在他瞧她顺眼多了。
“你说错了,我与父亲不同,与你倒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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