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确定没有出入,才放心将册子收好。等送嫁妆时,他们女方这也要出一本嫁妆册子。楚家下的聘礼,她跟老头子都没准备留,那这些东西之后都会出现在丫儿的嫁妆册子上,她得谨慎些。
“把我给你打的新被都抱去小仓房,腾出地,将贵重的东西都往里挪。”
吉安听着指挥,转身去床尾,只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她娘朝外嚷嚷,“老二、信耘,过来抬箱子。”
此方在忙里忙外地理着聘礼,齐州府城三房那边也没闲着。知道楚家十八下聘,吉彦原打算携全家提早回去,东西都上马车了,不想屋主来通知,因家里分产要收回宅子。
很是措手不及。
照黄氏的意思,是想另赁宅子。可吉彦算计着时日,却是让李管事带人收拢家什。屋主也是理亏,没为难,主动宽限了几日。
“这就要回去了?”黄氏摸着墙,满眼里都是不舍,看过那些摆在四处的箱笼,心里生烦躁。
藕色袄裙外,罩着轻纱的吉欣然,柳叶眉上凝着轻愁,水灵的杏眼中却平静得很,动作缓缓地整理着书案上的手抄经文,将它们小心收进漆木箱子里。
“爹十月前就要赴京,我们确是不应再待在府城了。”前生她爹一举高中,名次虽在后,但万幸没落于同进士。
黄氏嗤笑:“娘也不尽是舍不得这里,”转过身看女儿,“回去了,咱娘俩得去谢谢你小姑。”若不是那一顿羞辱,欣然也不会长成这般出色。
吉欣然手下一顿,只瞬息又恢复如常:“当初是我不懂事,看家里人人都喜欢小姑,便以为只要自己变成她那样,就也会得人喜。现在大了,也知道错了。我是该谢谢小姑。”
这一年半,她数次往千鹤睡莲洲,弥补前生遗憾。也是在那亭里,得遇今生良人。她咬着牙随樟雨嬷嬷习大家礼仪,闲时也不看别书,就抄经书。让自己沉入其中,静下来。
苦白没吃。现在的她,已经不像小姑了。但她犹嫌不够,可…可又莫可奈何。小姑要嫁的是那人,那人非凡,夫荣妻贵。
嘴里泛起苦涩,吉欣然轻吐息,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娘,此次回去,您还是尽量收敛些。别忘了,爹尚未把家底交给您。”
樟雨嬷嬷教她是真的尽心了,不止是行止规矩,还讲了不少内宅事,予她分析其中的弯弯绕绕。
懂得越多,她双目也渐清明。爷奶手握孝道,只要没行不慈之事,她爹就得当个孝顺儿子。
今世不比前生,就目前来看,她爹当个孝顺儿子,不会亏。就是娘
“你爹那颗心硬着呢。”黄氏幽叹,来到闺女身边:“他一事无成时,我嫁给他,辛辛苦苦十多年,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忧。到头来,我还是个外人。”
吉欣然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黄氏拍了拍闺女放在经书上的手:“所以呀,你日后嫁了,一定不要像娘这般傻。该疼自个时,咱们就可着劲地疼自己。万不要把放低了身,卑贱到尘埃里去。”
聘礼送到了,因着吉日早已定下,请期就走个过场。虽准备了两年多,该给吉安备的都已备好。但眼瞧着日子匆匆过,吉忠明老两口竟莫名慌了起来。
一时想是不是缺个痰盂,跑去小仓房看一看,不差又回头。一时觉好像漏了喜盆,脚跟没站定,又扭头去小仓房。
来来回回,一家子被两老弄得不安宁。东耳房里,吉安将绣好的盖头从绣架上卸下来收边。
坐在一旁的辛语,近日也在给自己做新衣。家里已经说准了,让她随姑去范州府。为了不给姑丢面,她也得捯饬两身新。
“月底了,爷奶给您打得床要到了。”
吉安弯唇:“到了好,也够他们忙两天。”楚田镇离东溪镇有百多里路,老太爷是想在范州府就地给她做张拔步床,这样可省心不少。只她爹娘死活不同意,坚持床一定要娘家做。
正好东溪镇上陈木匠父子就擅于打床,也会打拔步床,只是他们这小镇上少有人家嫁女陪拔步床。
她爹娘还要红木的,一张床十八两银。离着正日子还有一月余,两老急得很,镇子又离家近,有闲就跑去陈木匠家转。
收好袖子口,辛语抬起头来扭动发僵的脖颈:“下月十八,齐州府詹家就要下聘了。”那詹家也是好笑,姑这聘礼才收拢好两天,那头就把信送到门上。这是看姑爷下聘到村里,才定下主意的吧?
“嗯,三房快回来了。”吉安神色未有变,回来也住不久,她只望黄氏别再闹幺蛾子了。爹娘年岁这般,她又将远嫁,实有些担心。
她焦心的,亦正是楚陌在想的,他望他与吉安的亲事,顺顺利利。下完聘礼,楚陌并没急着回范州府,家里有太爷、周老管家看着,也无需他挂心。
“你打听清楚了?”
一身灰布长褂的方脸汉子,肯定道:“少爷,错不了。少奶奶家里分家,确实因三房不地道。那黄氏两眼皮子一挂拉就掉眼泪,出嫁前没这病。离了枣余村,病也好了。
之前亲家大舅老爷还跑到十三园来,要打三舅老爷。虽没漏出点什么闲话,但气狠了是真的。”
坐在书案后的楚陌,正在描着虎须:“你去齐州府见到吉彦闺女了吗?”
“周华叫我守着千鹤睡莲洲,年前有幸见着一回。”方脸汉子皱起眉头:“她戴着帷帽,我没窥见全貌。但瞧身姿,没有少奶奶高挑。举止轻轻柔柔,与詹云和谈笑时,也还算大方。”
楚陌描好虎须,开始点睛:“那詹云和呢?”
“您该清楚詹云和是个聪明人,他拒了朱正倾的‘好’意,那浅薄的师徒情就见底了。他得寻一人联手,您是再合适不过。加之三舅老爷家的小姐,他瞧着也顺眼,便没什可犹豫的。”
“他眼神不太好使。”楚陌一笔落下,提起时虎目中肃杀成。
除了在贡院,他从未与詹云和照过面,但已经够了,詹云和骨子里的傲气不下于他。不过也就只有傲气了,旁的没一样拿得出手。
方脸汉子目光落在画上:“您是要等到詹家下完聘再回范州府吗?”他爹的信三天两封往这送,让他盯着少爷,别叫他乱跑。
少爷这么大个人,他哪盯得住?
“明天就回。”楚陌放下毛笔,沉目看纸上的吊睛虎头。黄氏爱哭?但看大嫂、二嫂还有信耘媳妇的性子,便晓岳母喜爽利人。
黄氏心思倒是巧,就是…还不够狠。都快五月了,蛇也该出洞了。
五月初一,吉家两老正等着陈木匠送床来,不想床没等到,先等来了两辆拖家什的驴车。
“老三人呢?”吉忠明朝着空荡荡的路道口望了一眼。
在卸家什的老汉直摆手:“哎呦,秀才公,别提了。我这心里还闹着,原好好走在道上,不知哪来的菜花蛇,得有我腿脖粗,钻出草丛就横着来。
我这驴车走在后头,举人老爷一家的马车跑在前。那蛇正好撞上举人太太和闺女的马,把马惊得连声嘶鸣,蹄子乱踩,偏离了官道狂奔。也是举人太太性子急,她要是再忍一忍不跳车,马夫就控好马了。”
“啊?”吉孟氏瞠目:“她人没事吧?”
老汉露了难色,也不敢再去看吉家人:“举人太太右腿折了,正在杏霖堂躺着。”哎呦,膝盖骨都碎了,当时那血流得…都叫人发晕。
“折了?”吉孟氏一时没回过神,只慌张扭头去看老头子。吉忠明倒是镇定,又追问了一句:“还有旁的谁受伤吗?”
老汉摇首:“举人家小姐没随她娘跳车,只磕破了头,受了惊吓,没什大碍。”
“你们是在怀道口那里遇着菜花蛇的?”吉忠明定了心。
“可不是吗?也就那地草高又阴湿,蛇虫多。”老汉卸下驴车上的最后一点东西:“举人老爷银钱已经付过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慢走。”
吉忠明回过身,叫了老二:“套驴车,你去县里杏霖堂瞧瞧。”黄氏也该遭点报应上身了。她腿折了正好,让然丫头伺候她,一家子也能落得清清静静。
吉俞这一去,直到夜深才归。人还没进门,等在家中的几位,就听到熟悉的呜呜咽咽声。院门一开,就见吉彦横抱着一身血污的黄氏撑在家门口。
“快快快,把人放炕上去。”吉俞拨开愣在门口的媳妇,推着老三进院,一边还回头招呼被吓着的信旻、信嘉,“你们洗洗,去信宜、信启屋里睡。”
额上包着白细绵的吉欣然,由樟雨嬷嬷搀扶着走在最后。缓了一下午,其面上神色已归于平淡。只在见到紧凝眉头正担忧的吉孟氏时,眼泪一下冲出了眶。
“奶”
她这般,吉孟氏还真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放柔了声安抚:“到家了,没事了。屋里都已收拾好,你也赶紧回屋洗漱,好好歇息一夜。”
站在后的吉安,不着痕迹地打量吉欣然。一年半,她真是长进不少。刚那声“奶”叫得确实可怜,只有些过了。
她与她奶可是向来不亲厚。
“小姑。”吉欣然走到近前,强作淡然,但在颤抖的身子却出卖了她。吉安微颔首:“听你奶的话,快回屋歇息,好好养养神,”说到此不禁轻叹,婉声道,“你娘还指着你服侍。”
第41章 再见
依旧如前, 小姑恶她。吉欣然眼中泪光闪闪,微抿唇颔首与各位长辈告辞:“那欣然就先回屋了。”
看着人进了西厢,信耘扭头跟他媳妇说:“去把后院门打开, 我将驴车赶进院里。”
“好,天黑你看着点路。”张巧娘叮嘱完, 匆匆回屋去拿钥匙。长得比他爹还高的信童,将院门关上, 一回头就听一声痛苦嘶叫从西厢传出,不禁跟着咬牙挤眼:“咝”
一旁的朱氏顺手就是一下子,怒瞪小儿子一眼:“你明天一早赶紧回私塾。”在读书上, 小儿比大儿资质要好, 早几年就住私塾了, 难得回家一趟。他夫子年头就跟当家的说, 火候差不多了, 明年让他下场。
她两眼扒得比牛眼还要大一圈,就等着他考个秀才回来,好说亲。
双手搭上娘的肩, 信童作苦脸道:“我这一走可又是一两个月, 您就不想多留儿子几天。”
她当然想,但家里…朱氏瞥了一眼吵闹的西厢,没好气地说:“等你小姑成亲, 你回来多待几天。”
吉安挽着她娘到西厢门口,正好吉俞从里出来, 面上不甚好,给两老使了个眼色,一同移步到正屋。
“到底怎么回事?”吉孟氏听不得那惨叫,双眉紧拧着。
吉俞耸了下肩, 瘪嘴道:“该她倒霉。”双手开始比划,“怀道口那爹知道,怀丘背阴地十年前还是灌木林,后来刀云山那建了官窑,那片灌木林就被伐了。腐叶烂根,杂草丛生。老三他们都快走到边了,钻出一条菜花蛇。
惊了马,那马也长眼了,正前方被老三的马车堵着,它斜冲出去,拖着三弟妹和然丫头狂奔出怀道口,一路向东南。东南那条岔道通往官窑,路虽平整,但地上碎块多得很。
三弟妹慌忙跳车,右腿膝盖骨好死不死顶在一块碎砖尖上。杏霖堂的李大夫说膝盖骨拦中裂了。他只能尽力救治,至于以后瘸不瘸现在还不好说。”
眉头舒展不开的吉孟氏,搓起手:“那怎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吉家离县里不远,但也不近。
“血止住了,右腿也用板固定了。李大夫开了方子让徒弟抓了十副药,就让我们离开。”吉俞长吐一口气,杏霖堂是什么地方,每日里求医的人那么多,哪有闲伺候黄氏?
老三这次算走运,碰着李大夫在,不然就是李大夫徒弟给黄氏瞧腿了。
吉忠明摆手让老二去洗洗,转头吩咐两儿媳:“陪你们娘去西厢看看。”不管怎说,黄氏这是遭了大罪,去瞧瞧还是要的。
“我也一块。”吉安仍挽着她娘,随两个嫂子出了正屋。
西厢里,黄氏面上灰败,右腿不能动,只左腿在无助又无力地乱蹬着,左手紧紧抓着吉彦的腕,右手死抠着床里的软枕,嚎啕痛哭道:“相公,妾身疼…妍娘疼死了…救命啊”
吉彦劳累一天,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耳中嗡嗡的,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下烦躁,轻声安抚:“我知道你疼,再忍一忍,樟雨嬷嬷已经去给你煎药了。”
这罪也是她自找的,欣然没跳马车,只额上磕破了皮冒了点点血珠。她能耐,现在瘫这了。
“相公,妍娘会不会跛?我跛了,你就能不要我了哇”
黄氏的天就好像塌了,奋力紧抓手中腕,指甲抠进吉彦的皮肉,右手丢开软枕,去撕扯吉彦的臂膀。
吉孟氏进门见着这幕,没忍住斥道:“都到此般境地了,你当前最该做的便是好好养着。”拎不清的东西,还胡乱来。几步上前,将她上身摁回,免得牵动到固着的右腿。
“老大老二家的过来,咱娘三帮着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丫儿,你去把大丫头叫过来看着,她娘之后就交给她了。”
吉安点首:“好。”
腕上的手被掰离,吉彦看着鬓边花白的娘,酸涩自心底来:“娘”
“你先出去。”吉孟氏不想听他那些软话,她是不会伺候黄氏的,帮着换下脏衣,已算是全了与黄氏的孽缘。
这一夜,吉家院里就没个安静。黄氏喝了药,闹腾了两刻才渐渐镇静下来,可人睡着了,哀哼却不止。
天没亮,大概是药效过了,她又开始扯着嗓子嚎哭。吉安刚起身,辛语就兴冲冲地跑进来:“姑,三婶把屎尿拉炕上了。”
“她没叫人吗?”吉安诧异,黄氏是不是疼傻了?她可非三岁稚童。
“谁晓得?”辛语凑到妆台旁:“那位掀了炕上的被褥,直接让信旻抱去丢掉。”去了齐州府才多少日子,大小姐气派十足。
“丢了,就不用清洗了。”吉安梳着发,眼里滑过冷色:“别说分家了,就是没分家这院子里谁该去伺候黄氏?”除了吉欣然,便是信旻、信嘉。
“我三哥呢?”
“早饭都没吃就往镇上了。”辛语想应是找李管事去了。吉家屋子就这么多,李管事几个都只能在镇上小院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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