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蜻蜓的团子
素湘年前外出回来,虽说消息早已传遍了澧都,但一直未曾正式亮相。今年的上元节,她亲自登台,澧都的王孙贵族趋之若鹜,还未入夜,红楼之中已是人影憧憧座无虚席了。
这等大日子,商丽歌自是不好告假出门的,便也因此年年与上元灯会错过,不曾亲自买过一盏精巧玲珑的上元花灯,只有开窗望上一望,也算是勉强瞧过了。
公子同样坐在雅间之中,一卷书一壶茶,自始至终都未曾往商丽歌处瞧过一眼。商丽歌同他搭话,他也顶多冷冷淡淡应上一声,旁的半句没有。
自那日季洲从红楼离开之后,公子就是这么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商丽歌试了好些法子,俏皮话也说了一箩筐,还是没能敲碎公子面上的那层薄冰,一时备感头疼。
竟还哄不好了。
商丽歌被激得起了几分气性,她倒是不信,总该有法子叫公子转了态度。若是徐徐图之不成,大不了再下剂猛药。
楼下大堂之中,素湘着一身青莲水袖的长裙,腰间系一条杜若丝绦,束得腰身不盈一握。她怀中抱筝,行如弱柳扶风,面上神色却甚为清冷,好似天泉湖边的雪莲,清而不傲,濯而不妖。
她将怀中的筝放下,只这般一个动作,便让满堂的人注目而视,无人再欢声宴饮,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于她一身。
素湘素手轻抬,指尖轻拨,泠泠乐声流淌而出,似有清泉自心尖而过。那是一起调,便能让人忘却凡尘俗世的妙音,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商丽歌同样听得入神,所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当真无一丝夸大。
红袖榜首,名不虚传。
一曲尽时,众人皆是怔怔,半晌过后,方叫好迭起。
赵玥在堂外听了半曲,回过神来时,已被周遭欢腾的呼喊湮没。她微微蹙眉,仔细瞧了瞧台上的女子,也不过是一双眼一嘴唇,也没美到沉鱼落雁的地步,竟也勾了皇兄的魂去。
赵玥撇了撇嘴,叫住红楼里的一个小厮:“你去传话,让台上的那位单独给我弹一曲。”
小厮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没戳穿,只是笑道:“小郎君说笑了,素湘姑娘一般不单独见客,郎君若想听曲,小的再另外安排个姑娘。”
赵玥神色一沉,让宫人扔了袋金珠过去:“如此,可够了?”
小厮接了,却依旧满面堆笑道:“不知郎君想听什么,红楼里的姑娘各有擅长,小的皆可安排。”
赵玥如何听不出来,这分明依旧是不让她见人。
好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竟敢这般搪塞她。一个卖唱的乐人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竟也敢跟她摆谱拿架!
赵玥冷笑一声,从袖中掏了块令牌扔去,这次却没再要求见素湘,而是一抬下巴,倨傲道:“让你们的公子过来。”
第三十四章 晋江独发
赵玥扔了块令牌过去,小厮接在怀里瞧了一眼,微微一愣道:“郎君稍待。”
见小厮步履匆匆地上楼,赵玥嗤笑一声,目中尽是傲然。
令牌很快就被递到公子跟前,巴掌大小的玄铁令,雕龙鱼纹,上刻“护卫统领”字样。
是禁军的令牌。
“来人是位姑娘?”
小厮道:“穿了男装,但的确是位姑娘。”
商丽歌微微扬眉,禁军不能随意出宫,即便出宫也不会这般张扬,来人还是位姑娘,多半是某位金枝玉叶了。
公子让小厮下去,这几天头一回同商丽歌说了句整话:“可知来人是谁?”
听小厮说那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适龄的金枝玉叶就那么两位,一位生母不显不会有这个胆子偷溜出宫,余下的便只有那位了。
韩贵妃生有一子一女,三皇子赵隽封为太子,六公主赵玥即将及笄,自小也是千娇万宠。
这兄妹俩的性子倒是格外相像,只这赵玥毕竟养在深宫,不能像上次对付太子那般。
商丽歌提了一句贵妃,又看了公子一眼:“公子可要见?”
闻玉点了点那块禁军令牌,倏尔一笑:“自是要见。”
他戴上紫玉狐狸的面具,却没让人请赵玥到楼上的雅间,而是亲自去了大堂。
赵玥早已等得不耐烦。
依她看,这红楼也不过如此。歌舞一般,人也一般,那位传说中的如玉公子,只怕也是沽名钓誉之辈,说不定见了她那块令牌,正诚惶诚恐呢。
正想着,大堂之中忽而一阵骚动,赵玥听到人说什么“公子来了”,心中暗嗤,面上神色愈发倨傲。
第一公子又如何,权贵面前还不是一样折腰。
不过禁军令便叫他亲自相迎了,若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还不知会阿谀成什么样。太子哥哥也是,就是太捧着那头牌了才叫她恃宠而骄,若拿出太子威仪来,区区一个乐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赵玥回过身去,见到自楼上而下的那人却是倏然一怔。
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以为那个传说中的第一公子,定是个唇红齿白的粉面小生,会念几句酸诗装模作样,不过是纸上谈兵引得一群酸儒追捧。
然眼前之人虽戴了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深眸却如寒潭沉静,不见半分她熟悉的阿谀之色。他着一身宽袍盈袖的荼白交领长衫,墨色飞鹤纹压边,腰系缎带水珠玉璜,一步一行若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未必有他这般气度,有那么一瞬间,赵玥甚至以为行来的那人是哪位皇子王爷。
赵玥看得怔愣,直到人走到跟前才仓促回神,勉强镇定道:“你就是公子闻玉?”
“在下闻玉。”公子将玄铁令牌递去,“此物尊贵,阁下还是不要轻易示人。”
令牌回到掌中,赵玥似才重拾几分底气,下巴微抬,目光在他那张紫玉狐狸的面具上转了转,蓦然起了些兴致。
“把面具摘下来,本……本少要看你的脸。”
四周似是倏然一静,台上的素湘沉了神色,商丽歌亦是微微蹙眉。
闻玉却似丝毫不在意那话中的无礼傲慢,只淡淡勾唇:“恕在下难以从命。”
矜淡有礼,却又拒绝得分外干脆。
赵玥目色一沉,自觉还从未被人这般下过脸面。
“不过是一张脸而已,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她想看一坊间之人的容貌已是抬举,谁给他的胆子,竟还敢拒绝?赵玥冷嗤:“莫非传闻中天人一般的公子闻玉,实际是个面目恶心的丑八怪?”
“住口!”
骤然一声冷斥叫赵玥面色一变,素湘疾步而来,面带沉怒:“公子面前,岂容你出言不逊?”
“你又是什么东西?”
赵玥长这么大,还未被人这般训斥过,目色愈发阴鸷:“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小小年纪,出口竟这般狠辣。”一旁有人道,“跑到红楼来拔人舌头,好大的威风。”
“公子是何等人物,岂容你这般折辱?不喜此处出去便是,无人拦你。”
众人对她怒目而视,赵玥咬牙,这群人……尽是些下作鼠辈!
“什么第一公子,红袖榜首,分明是狼狈为奸!这偌大红楼同妓馆有什么分别,打着吟诗赏曲的旗号,说不准唱的都是些淫词艳曲,干的也都是些男盗女娼的事儿!”
“砰”的一声,堂中有人拍案而起:“好好一个姑娘家,怎这般出口成脏!你倒是说说,哪只耳朵听到了淫词艳曲?红楼风雅,如何成了你口中那般污秽之地?”
“你——”
赵玥气急,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竟是有人当众戳穿了她的女子身份。赵玥狠狠剜了身边的宫人一眼,不是说这般装扮便万无一失的么!
宫人一个瑟缩,顿时不敢抬头。
“既是红楼污秽,你一个姑娘家来此作甚?不听曲赏乐,难道是来倚楼卖笑么?”
“放肆!”赵玥大怒,“你可知本——”
一旁的宫人连忙扯了赵玥衣袖,可万不能暴露身份,若是被娘娘所知,公主或许无碍,她同几个知情的宫人,怕是要被活活杖杀!
赵玥被拉回了些理智,然胸中郁恨难舒,只甩开宫人,面色阴沉地看向闻玉:“我只问你,今日这面具,你摘是不摘?”
大堂之中众人怒意沸然,公子却只淡淡抬目,眸中清冷如斯,不见怒色,然深不见底。
“公子不愿,姑娘何必强人所难?”
商丽歌被这骄纵跋扈的小公主挑起了几分肝火,唇畔带笑却勾出几许薄凉:“外貌而已,不论美丑皆是皮相。风华在神,气节在骨,公子气度卓然德才兼备,才得世人雅称一声第一公子,与皮相无半点干系。”
“再者,都说相由心生,若心灵纯善,看到的便都是世间妍态;若满心肮脏鄙陋,那自然看什么都是污秽不堪。”商丽歌一顿,目光特意在赵玥身上停了停,“前者即便面丑亦是美,后者便是皮相再美,也不过是叫人恶心的蛇蝎之人罢了。”
商丽歌浅笑盈盈,迎着赵玥仿若要吃人的目光,坦然自若。
不知何人率先轻笑出声,似会传染一般,大堂之中的笑声纷纷扬扬,那一道道目光饱含戏谑轻鄙,似要在她身上剐下一层皮来。
赵玥恨得双目通红,正要不管不顾地抬出身份,治这出言不逊的乐人死罪,却听她又道:“我看姑娘衣着华贵,想来也是哪家的贵女,不知你的父兄可允你在此出言不逊?”
赵玥浑身一僵。
“红楼的贵客不少,然圣上御笔在上,即便姑娘你出身显贵,我等也绝不许你在此辱及红楼,辱及公子。”
闻玉眉梢微动,深看了商丽歌一眼。
宫人见场面渐要无法收场,忙又扯了赵玥袖子低声道:“殿下息怒,红楼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若此事传入圣上耳中,只怕对殿下不好。”
去年太子在此地同穆小侯爷大打出手,圣上知晓后龙颜大怒,还禁了太子的足。此事赵玥还记得,倒也生了几分忌惮,此时见众人一副恨不得将她赶出红楼的模样,赵玥暗暗咬牙,只得狠狠瞪了商丽歌一眼,转身离开。
好个伶牙俐齿的乐人,这笔账,她记下了!
商丽歌随公子回小重山,因是上元节,红楼中也布置过一番,一路上明灯莹火亮如白昼。
商丽歌瞧了一路的灯,不禁微微出神,也不知那街巷上的花灯比之这里如何?
冷不丁前头的公子骤然停步,商丽歌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公子肩脊。
闻玉微微一顿,回过身来,那双深目中似有什么微微涌动,如湖底暗流,乍看平静实则汹涌。
“方才,为何气成那般?”
商丽歌捂着撞疼的额头,微微一愣。
她生气,自是因为那赵玥将红楼视作妓馆风月之地,红楼中的姑娘清清白白,怎能这般受辱。
且不止是红楼中的姑娘,还有公子。
商丽歌如实答,瞧了眼公子神色,又道:“恶语如刀,能伤人无形。公子不动怒是公子涵养,我却不能任由她折辱公子,听得人心疼。”
“心疼?”闻玉轻笑一声,“心疼我?”
见商丽歌点头,闻玉微微眯了眯眼,唇间溢出一声嗤笑:“我毋需你来心疼。”
“哦。”商丽歌淡淡应了一声,却又忽而抬眸,“那些话我听着也难受,公子不如心疼心疼我?我需公子心疼。”
闻玉一滞,淡淡睨她一眼:“巧言令色。”
虽这般说,他眼底的如霜神色却是渐渐消隐,嘴角亦是显了一点真实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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