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蜻蜓的团子
众人听着琴音,皆觉她言之有理,又暗叹自己怎没想得这般深远,南宁王府的郡主是何等尊贵,自要习那最为高雅不凡的。
一曲毕,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穆婷鸢听得多了,心头也未见几分波澜,她按下弦面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乐声叮铃,竟是异常清脆澄澈,不由回眸望去。
只见方才见过的那位红衣女子跪坐一侧,身前放了三块大小不一的溪石,以箸击之即成乐音,试了几下之后,竟能奏出一曲完整的小调。
穆婷鸢面色微变。
一旁有人叹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石头也能奏乐。”
“曲是好曲,可惜了,这等玩意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商丽歌闻言抬眸,却是笑道:“我倒觉得不然。曲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杯盏溪石击出的乐音未必低贱,古琴瑶瑟奏出的曲乐也未必上乘,只要是能打动人心之曲,皆是贵曲。”
“而且青阳郡主年岁尚小,又是初学,从寻常事物入手另辟蹊径,或许能叫她对舞乐更感兴趣,若觉得有趣,学起来自也更快些。”
“这么一听,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方才还对她赞不绝口的众人纷纷改了口,穆婷鸢原本不觉得什么,眼下却有些不快起来。她身旁的丫鬟惯会察言观色,此时便扬声道:“不过是我们家姑娘玩剩的手段罢了,没真本事就玩这些投机取巧,还真是好厚的脸皮。”
商丽歌放下箸子起身:“这位姑娘,你又怎知我没几分本事?”
丫鬟嗤笑:“或许有几分吧,毕竟你也入了这朝歌宴,只是同我们家姑娘比起来自是差得远。”
这话虽说得张狂,却也算属实。看这姑娘腰际空空,显见并未成为行首大家,更别提是与行首中的佼者穆大家作比。
“你评判的标准,便是行首大家的玉牌么?若我也是行首大家,你便承认我所说?”
“你?你今年才多大?便是再给你十年,你也未必成就得了吧?”丫鬟抬了抬下颌,“哪像我们家姑娘,可是最年轻的——”
“据我所知,澧都中新晋的商大家,不过年芳十八,比你家姑娘还要小上一岁。”
穆婷鸢原本一直垂眸沉默,并不制止那丫鬟,此时却是忽而抬眸,神色一滞。
丫鬟亦是一噎,半晌才道:“人家可是跳出了三十二转的凤舞琵琶,那是几十年难出其一的舞学天才,老天爷赏饭吃,你又如何能同她比?”
商丽歌微微扬眉:“这世上能人众多,你又怎知不会有第二个商大家?”
丫鬟嗤道:“就算有,那人也不会是你。行首大家哪是说封就封的,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也该有个度,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丫鬟的声音忽而一滞,她猛地瞪大了眼,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不止是她,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只见商丽歌从袖中掏出一块白中点翠的玉牌,上头的“鸾歌凤舞”四字熠熠生辉,她将之系在腰间,这才抬眸一笑:“大牙不曾笑掉,脸皮掉了倒是真的。”
丫鬟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无人听闻,泊在岸边的竹篷扁舟里有人“噗嗤”一笑,小舟微晃,漾出涟漪层层。
第六十四章 晋江独发
小舟不大却是五脏俱全。
瑞兽抱鼎的香炉倾吐轻烟袅袅,薰草绣样的云锦桌布上搁着两碟精致点心,一旁的婢子抬袖执壶,茶水注入那白釉缠枝的瓷杯之中,更显茶香色清。
“表少爷这般高兴,可是瞧见了什么趣事?”
坐在桌前的年轻郎君生了一双含情目,手中折扇轻摇。他身侧是一卷潇湘竹帘,透过卷帘缝隙,恰好能将岸上诸人尽收眼底。
“给言娘物色了个有趣的人。”他轻笑一声,情目微敛,“她定会喜欢。”
岸上之人不曾注意到湖畔小舟,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块玉牌之上,那的的确确是行首大家的玉牌。
穆婷鸢的神情已是显而易见地难看,终是忍不住出声:“不知是哪位大家,为何一开始不亮明身份?”
“我姓黎。”商丽歌看她一眼,却是笑道,“我初来闵州,只听闻这朝歌宴是为探讨曲艺,饮宴切磋,只要接到帖子便都能参加,故而以为曲好曲坏全凭一耳朵,同这玉牌毫不相干。”
一旁的丫鬟听得面如火烧,穆婷鸢亦是抿了唇,蓦然转身拂袖而去。
“姑娘留步。”
穆婷鸢步子一顿,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湖畔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艘小舟,舟上卷帘掀起,里头人影绰绰。
出声的小丫鬟俏生生立在船头,唤的却不是她,而是对商丽歌福身道:“我家主子想请姑娘一见,姑娘若是不介意,请随奴上船。”
南宁王府的人,便是个丫鬟也是姿容出众气度不凡,想也知道那小舟中坐的定是位贵人。
想到方才之景皆有可能落入那位贵人眼中,穆婷鸢忍不住面上臊热,立时扭头而走,再不肯多留片刻。
商丽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上了船,丫鬟将竹篙一撑,小舟便缓缓往湖心而去。里头还有丫鬟打着卷帘,商丽歌低头而入,却见桌旁坐了位年轻男子,展开的折扇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眉眼似笑非笑:“黎大家好口才,我已许久未听过这般大快人心之言了。”
男女有别,商丽歌没再上前,只颔首道:“过奖。”
詹慕台又轻笑一声,将扇子合起,露出完整的五官,尽显不羁风流:“詹某孤陋寡闻,不知黎大家是哪处人士,以前竟未曾听过大家名讳。”
“我朝风流名士众多,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且我已在闵州城中落脚,日后自是闵州人。”
这话滴水不漏,倒是有点儿意思。
詹慕台敲着折扇,笑道:“请姑娘来,是想让姑娘帮南宁王府一个忙。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家言娘正需要个老师。”
詹慕台口中的言娘,便是南宁王独女赵婉言,年仅十一的青阳郡主。
眼前之人明显与青阳郡主甚为熟稔,在这南宁王府别苑也是来去自如犹如半个主人,想来也只有时常客居王府的那位表少爷了。
南宁王妃出身渭河良氏,钟鸣鼎食之家,这位表少爷也是身份不凡,并非一般的世家子弟。商丽歌心中已然有了数,面上却不显半分。
小舟顺流而走,穿过半面镜湖后,泊在了一座飞檐绣楼前。
商丽歌跟着下船,抬目只见雕花廊拱翠木成荫,二层高的绣楼精巧雅致,然布局却略有些奇怪,一侧是正常的外廊木阶,另一侧却是延展扩搭的缓坡平台,一直延展到廊下。
商丽歌随着詹慕台登楼,还未进门便听一声裂响,蓝底青花的玉釉瓶碎在跟前,伴着里头的斥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詹慕台脚步微顿,随即又神色如常地进门:“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家言娘不高兴了?”
明净窗台前坐了个散着头发的小姑娘,皮肤雪白双目沉沉,她坐在轮椅上,明明发着脾气,看过来的目光却仿如一潭死水。
商丽歌微微一怔,这目光不像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的,倒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了无生机。
她正要开口,见到詹慕台身后的商丽歌,神色又是一变,随手抄了个笔洗就朝商丽歌砸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笔洗的准头并不好,碎在商丽歌两步之前。商丽歌顿了顿,蓦然叹道:“唐窑的天青双鲤笔洗,市价三百两,可惜了。”
“你!”赵婉言咬牙,抬手又是一挥,只那准头依旧不好。
“哗啦”一声,商丽歌跟着摇头:“宋窑的点翠笔筒,五百两呐。”
赵婉言还待再砸,商丽歌忙道:“郡主若是不喜这些倒也不必砸了,赏赐与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屋里的丫鬟跟着收拾。”
詹慕台拿扇子掩了唇角,清咳一声。赵婉言气红了脸,苍白的面上有了几分血色,倒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你究竟是何人?”
商丽歌朝她福了福身:“不出意外,我会是郡主的老师。”
“我不需要。”
商丽歌看了她半晌,蓦然转身出门,詹慕台微微一愣,赵婉言嗤道:“这便是表哥找来的人?脾气比我都大。”
詹慕台苦笑,正待开口却听窗外传来悠扬曲调,只是简单几音,然小调平和烂漫,让人闻之心静。
赵婉言和詹慕台听了半晌,一时谁都未再开口。
直到一曲已毕,才闻窗扉间传来轻叩之声,赵婉言抬眸望去,却见商丽歌倚在窗前,摇了摇手中的叶子,扬眉一笑:“想学吗?”
赵婉言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当着商丽歌的面“砰”的一声将窗牖合上,连带詹慕台也被轰了出来。
商丽歌摊了摊手,詹慕台却是笑道:“恭喜你,即将成为郡主之师。”
“可我瞧着,郡主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我。”
“那倒未必。”詹慕台眸中微动,“你也瞧见了言娘的腿伤,半年前的伤了,却一直反复,原本她的性子并非如此,是被病痛一点点折磨成了如今的样子。”
“所以。”商丽歌顿步,“郎君并不只要我当郡主的乐师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詹慕台弯了弯唇:“我说了,是帮南宁王府一个忙。只要姑娘肯让言娘积极配合治疗,我敢保证,姑娘在闵州一日便无人敢找姑娘的麻烦,似今日之事,决计不会发生。”
詹慕台一看便是惯会权衡利弊步步为营之人,这样的说话方式倒叫她想起红楼中的那人来。
“姑娘意下如何?”
商丽歌从恍惚中回神,微微扬眉:“这点小事,无需旁人出面,我自己一样能解决得很好。”
这是想谈条件,詹慕台合了折扇:“那姑娘的意思?”
“其一,由南宁王府宣告,朝歌宴上择我为郡主之师。”
“这没问题,本应如此。”
商丽歌又道:“其二,除了教导郡主之外,我还要在城中开设舞乐学堂,以我自己的名义。”
“借着南宁王府的东风,开自己的学堂,姑娘还真是好成算。”
商丽歌淡淡一笑:“那詹郎君应是不应?”
詹慕台朝商丽歌抬掌:“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
商丽歌回到乐善坊的宅院,见到巷口停了几辆眼生的马车,隔壁的孙大娘也探出头来,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
商丽歌便问道:“这是搬了新的住户来?”
“是的咧,昨儿个还没动静呢,今早便开始陆陆续续往里搬了,我瞧着用的都是些好东西,城东那么多宽敞的宅院,怎就选了这处小宅子?”
“许是图个清静吧。”商丽歌瞧了几眼便没再多看,朝孙大娘笑道,“之前多谢大娘借了伞,我买了些红豆,晚些做了糕点送来。”
“邻里乡间的,哪用那么客气哟……”
屋里读书的郑垣听到说话声,几步奔出门来,却没见到人,不由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来了户新邻居,黎姑娘也回来了,还说晚些要送糕点过来呢。”
郑垣应了一声,按下心头喜意,在院中转了两圈才又回房去。
商丽歌回家后便将泡软的红豆取出,烧水上锅将红豆蒸熟煮烂,随后又细细打磨成泥,再加猪油白糖翻炒,冷却切块之后装碟。
商丽歌做了两份,一并放入竹篮中,先去敲了孙大娘的门。
开门的是郑垣,他很是腼腆,看了商丽歌一眼便垂眸道:“娘、娘在生火烧饭,我、我来……”
商丽歌便将一碟红豆糕给他:“新做的红豆糕,尝尝看,若是喜欢以后我再送来,替我谢过孙大娘。”
“不、不必客气。还有,谢、谢谢……”
郑垣接过红豆糕,只觉心口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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