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蜻蜓的团子
商丽歌也不恼,依旧同往常一般拿了梳子,赵婉言未再抗拒,沉默着让商丽歌梳头绾发。
“今日天色极好,我来时看到两岸桃花开得正艳,若摘得几簇酿成桃花酒,滋味定然甚妙。”
“你想摘便摘,又没人拦你。”
商丽歌替赵婉言绾了个垂鬟分肖髻,看起来很是俏皮活泼,商丽歌端详了会儿,道:“还差一点儿。”
不等赵婉言吩咐,丫鬟已将镜子递上,赵婉言左右照了照,问:“差了什么?”
这些日子的相处还是有用的,赵婉言一开始万般抗拒商丽歌的触碰,如今竟也已然习惯,还会主动品评她的绾发手艺。
商丽歌笑了笑,双手搭在她轮椅两侧,推着她往外去:“还差一点春色。”
赵婉言未想到她这般胆大,竟敢推着她从廊道上滑下,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在绣楼之外,不由惊怒:“你、你放肆!”
商丽歌却不怵,只弯下腰道:“郡主快闻闻,这外头的气息是不是要比楼里好闻多了?”
赵婉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确如商丽歌所说,空中香味清甜尽是自然气息,比她房里沉闷苦涩的药味不知好闻多少。
商丽歌趁她愣神之际推着她一路往河岸走,只见两侧桃花满枝,落雨缤纷,一片浅红深粉,若胭脂百里。
商丽歌站在那阵红雨之下,一袭红衣似要与那落花融为一体,她脚下轻移,宽袖横卷,无需乐声做配,便已舞出灼艳韶华。
只见她抬袖摘得桃花一朵,几个旋身近前,将之簪入赵婉言发间,乌发上有这一点丽色点缀,好似沾惹了无尽春光,苍白的脸都透出几分明媚来。
“这样便更好看了。”
赵婉言看着眼前之人,抿唇道:“你方才舞的什么?”
“是我新作的《桃夭》,郡主可想学?”
赵婉言垂眸,眼中神色迅速冷下,她握紧了轮椅两侧,几乎是要立即掉头离开:“不想。”
商丽歌却压着那轮椅没动,正色道:“我仔细问过大夫,郡主的腿并非已全无希望,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是有可能再站起来的。”
赵婉言推不动轮椅,便去扒商丽歌的手,咬牙道:“治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跛子罢了,一个跛子还跳什么舞,学什么乐?还不如就这般坐着轮椅一辈子,一天天等死也好过受人非议耻笑!”
“谁说跛子便不能跳舞?”
“莫说会不会留下跛脚的后遗症,就算如此,郡主又是为何想学舞乐?只是为了受人赞叹景仰么?”
“自然不是——”
商丽歌蹲下身,与她平视:“既不是,又何必担忧日后受人非议耻笑?郡主想学舞乐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抚琴歌舞除了能娱人,亦可自娱,不是吗?”
赵婉言的手一点点收紧,似要在梨花木的扶手上抠出一道指印来。
商丽歌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郡主,我们再试一次,只要郡主能站起身来,我可以同郡主保证,你一定跳得出这首《桃夭》。”
赵婉言望着她,眼睫微颤。
商丽歌不急,只静静等着,良久之后,才见赵婉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商丽歌倏尔笑开,眼尾姝色潋滟,竟比这绵延桃花更为灼艳明丽。
赵婉言也下意识跟着勾了勾唇角,虽说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却似莹莹星火,骤然将她双眸点亮,此番瞧着,才真有几分十一岁小姑娘的天真烂漫。
“此人是谁?”
不远处驶来一艘小船,船头立了两人,一身雪锻手执折扇的正是詹慕台,另一个蟒袍加身矜贵不凡的则是赵婉言的父王,南宁王赵数。
两人将岸上一切尽收眼底,赵数命人停了船,一时没再靠近打扰。
詹慕台笑道:“她是刚来闵州不久的大家黎商,性子有趣,我便让她常来与言娘作伴。”
南宁王又看了会儿,道:“看得出来,言娘很喜欢她。”
“她的身份来历可都查清楚了?”
詹慕台展了折扇,微微眯了眯眼:“王爷放心,已然查过,她不会对言娘不利。”
南宁王果然没再细问,詹慕台用折扇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眉角轻轻一扬。
这位黎大家的身份他的确去查了,可查到的结果却是格外的有意思。
再想起之前心情不虞一声不响来了闵州的那位,詹慕台下意识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近日,是有好戏看了。
***
商丽歌从别苑出来便径直回了宅院,推门而入却见里头空无一人,寝被也叠得整整齐齐,只空气中还残留了一丝药味。
商丽歌微微一愣,这是已然走了?
商丽歌行至近前才见桌上用茶杯压了一张字条,上头只有寥寥几字:无碍,暂离。
然纸条上隐隐还有浅淡墨迹渗出,商丽歌将纸条翻过,果见后头又写了句话:鸡汤鲜美,愿以两只母鸡,一缸井水换烹饪之法,不知允否?
商丽歌瞠目,前后翻看了两遍,的确是公子的字迹没错。
屋后传来些许动静,商丽歌心念一动,忙奔至屋后,见后头不知何时多了间鸡舍,栅栏细细围了一圈,里头还蹲了两只老母鸡。
商丽歌:……
两只母鸡,一缸井水。
商丽歌又回到前院,掀开水缸盖,果见里头蓄了满满一缸的井水,便是泡个澡也是够的。
商丽歌捏着字条,一时心绪复杂,哭笑不得。
闻玉坐在马车上,用伤药细细抹在虎口,扎围栏做鸡舍打井水,这些事情他之前从未做过,如今既要做,自也不会假手于人。
一上午下来,手上留了不少的伤口,闻玉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用帕子将刚抹好的伤药擦去。
马车停在羊肠巷口,再往里只能步行。
闵州城西的屋舍不比城东城南,这里大多只有青瓦灰墙,还有不少棚户草舍。
闻玉要寻的一家就在巷子尽头,旧得发白的木门两侧贴着斑驳对联,瞧着竟是有些年头了。
丛云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木门打开一条缝隙,里头的总角小儿谨慎地往外张望:“你们找谁?”
闻玉将一张纸条递去,只道:“转告你阿爷,故友来访。”
总角小儿迟疑了瞬,还是接过纸条进屋去。闻玉和丛云就等在门外,隐隐听着里头似有碎裂之声,随即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被再次拉开,这次是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身形佝偻满目疮痍,他目中犹带警惕:“你们究竟是谁?”
闻玉淡淡一笑:“看来卫家军的赤虎旗,廖军医还认得。”
递给廖进的纸条上,画的便是当年卫家军的军旗图样,横纹赤虎。
廖进神色大变,探头看左右无人,忙将门大开,让闻玉和丛云入内。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副桌椅,外加一张长藤竹塌,桌上放了两个茶碗,整间屋子里最值钱的,怕只有桌上那两坛高粱酒。
这还是他从军中留下来的习惯,卫家军军纪严明,战前不得饮酒。但每回打了胜仗之后,卫大将军都会与各营同饮一碗高粱酒,庆得胜,敬亡者。
念及往事,廖进一时怔然,随后将酒开了坛,倒给面前两人。
“你们来,是为当年之事?”
这些年他为保命东躲西藏,总算是逃过一劫苟活至今。来寻他的,无非是两拨人,一拨要他的命,一拨要他手里的东西。
眼前的这两人,显然是后者。
闻玉抚着凹凸不平的碗口,却是道:“我来,是为一个真相。”
他倏尔抬眸,双目如箭:“一个十八年前的真相,一个令五万将士全军覆没的真相,一个叫赫赫世家颓然而倾的真相!”
廖进一怔,蓦然喉间发苦,举坛猛饮几口,呛得双目发红方哑声道:“好,我说。”
十八年前囊和之战,卫大将军卫广然携五万卫家军抵御外虏,战线拉至衔阳关。据战报所言,卫广然因好大喜功中敌军诱敌之计,陷于敌军包围,卫家军为救主帅弃关而出,致使衔阳关失守,五万将士全军覆没。
“一派胡言!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廖进咬牙,当年的卫大将军,是何等风姿肃然治军有道,带着卫家军驻守边关,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余场,几乎从无败绩!
当年囊和苦战,只因援军迟迟不来,发出的军报犹如石沉大海,连派去送信的哨兵也是一去不回。城中缺食少粮,哪个士兵不是勒紧了裤腰带打仗!
卫大将军那时已然深受重伤,却为稳定军心苦苦支撑,每每卸甲之时,血水已将里衣浸透!他身为随行军医,如何不知!
可即便如此,卫大将军依旧守着囊和长达二十日!
整整二十日啊!
城破之时,卫大将军依旧挡在众人之前,到死都是撑着长/枪而立,不曾低头,不曾屈膝,却在死后,尸身经外虏乱刀砍弑,几被践踏成泥。
外虏在城中烧杀抢掠足足三日,三日后援军方姗姗来迟,两军不曾交战,外虏便退兵而去,领着援军赶来的副将林隋成了收复失城的大英雄,大功臣,却无人得知,若非卫家军重创外虏,拼杀到最后一人,那些残部如何会见到援军便仓皇而走,令援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坐享其成。
可囊和之战后却无人为卫大将军请功,痛失爱子的卫国公只等到一纸降罪诏书,斥责卫广然好大喜功,令澧朝损失惨重。
卫国公近乎一夜白头。
而副将林隋……
闻玉压着腕口的指尖隐隐泛青,他自囊和之战后一路加官进爵,如今已是一品武侯了。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廖进怆然,佝偻着身子从屋中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的边角十分光滑,可见是时时摩挲。
“是我胆小怕事,当年城破之前,我先一步逃离,同百姓一道躲在地窖之中这才逃过一劫,只在离开前将这些东西带了出来。”
“这些年,我不敢替卫大将军伸冤,更怕林隋发现对我赶尽杀绝,故而一直东躲西藏。近两年我的身子愈发不好,才在闵州落了脚,这些东西若能重见天日,也算替我赎些罪责,了我一桩心事。”
匣子里是几封沾了血色的书信,有当时卫广然的脉案记录,有卫家军的每日伤亡人数,还有几封来不及送出的求援信,皆有军印为证。
闻玉接过,眸色沉沉,蓦而起身,朝着廖进郑重一礼,丛云跟随。
廖进一惊,忙道:“我不过一胆小怕事的逃兵,郎君这是作何?”
“单凭廖军医将这些证据保存多年,便当得此礼。”
廖进愣愣望着他,眼前之人虽戴着面具,可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竟莫名与那人的身影相重叠。
廖进眼眶微热,迟疑道:“你、你同卫大将军……”
闻玉默然良久,只道:“我不过是个景仰卫大将军的普通人罢了。”
***
三月三,上巳节。
商丽歌早时并未出门,她往鸡舍里洒了些谷物,看着里头的两只鸡点头啄地,时不时还扑棱两下翅膀。
好在围栏够高,两只鸡扑腾不出来,否则商丽歌还真不知如何将之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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