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呵。”天子低笑一声,那笑意却不是暖的,“你觉得今夜的月好看?”
花宜姝摇头,“不,从未见过这样冷的月。”她终于抬头看着他,“像冰又像刀,冰冷又锋利,伤人。”
李瑜眉心狠狠蹙起,薄唇抿得发白。
花宜姝问他,“陛下为何离我这样远?”
从前每一次李瑜回来,哪怕什么都不说,也会亲昵地和她挨在一块,仿佛是彼此不能分离的另一半。然而这一次,他站在离她七步远的地方,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月色更冷。
于是花宜姝恍然明白了自己在惧怕什么。原来她怕李瑜疏远她、怕李瑜心里从此埋了个疙瘩,怕一颗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在她手中冷却。
李瑜果然存了芥蒂,他站在原地不动,眼睫垂着,声音里满是讽刺,“不过几步你就觉得远?那么你离我,又何止这区区几步?”
他果然是知道了啊!并且对自己查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花宜姝心里叹气,但是与此同时,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大山无声无息消解,她微微放松,不管如何,李瑜还愿意过来和她说话,愿意出口和她吵架,而不是直接下令将她捉去,那就说明,他气归气,心里还是念着她的,否则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何须还站在这里跟她较劲?
花宜姝双手终于从宝匣上松开,她站起身,主动向李瑜走了几步,不料她一主动,李瑜就仿佛被惊了下,他警惕地往后退,“你要做什么?”
花宜姝抬头看他,寝殿里依旧没有亮灯,只有窗外月光撒入,李瑜背光站立,面庞一片晦暗,像是笼着层层阴霾。
花宜姝:“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这一生短短百年,减去一半黑夜,再减去吃喝穿行,再减去交际应酬,剩下来让我们相处的时光极其短暂。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样弯来绕去,平白糟蹋我们为数不多的时光呢?”
“朕有话对你直说,那么你呢?你何曾对朕说过实话!”李瑜脱口而出,盯着她的眼神终于不是强装的冷漠,而是又气又恨,又怒又怨,他多年来克制情绪已经成了习惯,还是头一遭露出这样伤心的神色。
花宜姝抬手想去碰一碰他的眼睛,李瑜却又猛地后退一大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见到他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花宜姝愣了愣,心中不禁生出了不快,可这回是她理亏在先,她只好收回手,“对不起。”
李瑜冷哼一声,没有其他回应。
花宜姝只得道:“安墨如今如何了?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不过是受我胁迫,你不必为难她。”
李瑜:“你倒是为她着想,她可是什么都招了。”
花宜姝一愣,脸色骤然沉下来,“你对她做了什么?你难道用刑了?”安墨的性子她了解,她不相信安墨会和盘托出,更不相信安墨会出卖她,那么只有可能是被用刑了,她那么怕疼,坚持不住的。
不料李瑜的脸色比她更难看,“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喜欢屈打成招的?”
花宜姝一怔。
李瑜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你说得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你对她好,她对你也很忠心,她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可是她太蠢了,她的神情,她从头到脚一举一动都能出卖她!”而他想要知道的,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光是看看安墨的反应,就能得到答案。
花宜姝从未在李瑜脸上看见过这样愤怒又伤心的神色,他向来克制,喜怒哀乐在面上都不明显,但是这一回,像是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他压抑不住地吼出了声,“你们要好,你们推心置腹!只有朕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有朕一直被你骗得团团转!”
花宜姝忙摇头,伸手要去牵他,“听玉,你听我跟你解释。”
“不想听!”他抬手避开。
花宜姝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再看李瑜还是一脸被辜负被欺骗的愤怒,她之前一次次被压下去的不快终于涌了上来,“够了!”
花宜姝这一声大喝,将李瑜吓了一跳,他皱着盯着她。
紧接着,花宜姝的质问就噼里啪啦朝他打去,“是,我是骗了你。可除了这件事,我有哪里害了你吗?从岳州到这里,你得到的好处还少吗?没有我舍生忘死去救你,你没准早就死了,还有能耐在这里跟我吵?没有我冒险从鬼楼分堂里偷情报,没有我送杨靖去做卧底、没有我写信让萧青里应外合对付越不凡,你能那么轻松解决鬼楼?怕不是早就被鬼楼分走一半江山了!”
李瑜被她说得呆住,半晌后才刚刚吐出个“你”,就又被花宜姝堵了回去。
“你什么?你是不是又想说我骗你?来来回回这么一套烦不烦?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就像个被人骗了肚子的怨妇!”
被人骗了肚子的怨妇?她怎么可以这么说?
李瑜震惊地看着她。
花宜姝的话却还没完,“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你自己算算,打从相识以来,我为你费过的心还少吗?我哪件事真正叫你难做了?你睡我睡得不爽吗?你脑袋秃了还是我费心费力找药给你涂,你整日摆着一张冷脸叫人猜你的心思,猜不中还要闹脾气,你这个人又矫情又傲娇,真以为你是公主吗?”
相识以来,花宜姝还是头一回对他说话这样粗鲁,李瑜忍无可忍,“一码归一码,你说得这些,跟你骗我的那些,不能相提并论。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为何要骗我。”
花宜姝冷笑,“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倘若我不骗你,我怎么能留在你身边?”
李瑜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何须骗我?”
花宜姝翻白眼,“狗屁的一见钟情,初见时你还嫌我长得丑!”
李瑜立刻反驳,“朕没有!”
花宜姝继续,“那曹得闲将我放进你屋子的那一晚,我衣裳都脱了你又为何拒绝我?”
李瑜当然不能让她这么颠倒黑白,他争辩道:“你记错了,脱衣裳不是那一晚!那一晚朕只摸了你头发。”
花宜姝闻言一滞,眼珠子转了转,心道莫非自己真记错了,但她很快又想起来别的,“哼,你做的又何止这一件两件,在沔州时,我求你陪着我出去你都不肯,后来我借口买猫才求来你纡尊降贵地下船,当时你对一只猫都比对我上心,你还敢说没有!”
提起猫,李瑜的记忆回笼,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对花宜姝竟然真不是一见钟情,嘴巴张了张,竟然无从反驳,片刻后才又吐出那句话,“可你也不该骗我。”
花宜姝摊开双手,“所以呢?陛下如今是要以欺君之罪将我处置了?人呢?怎么不让他们进来抓我?”
闻言,李瑜不禁沉下脸,“这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何必牵扯外人?”
花宜姝一愣,缓了一缓她才道:“陛下,哪怕再来十次千次,我也会骗你。”
李瑜目光紧紧盯着她,“那你又为什么要骗我?是为了权势还是富贵?”
花宜姝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你的身子!”
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花宜姝老脸一红,闭紧了嘴巴。
李瑜闻言也是一愣,呆呆盯着她看。
寝殿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廊芜外青蛙呱呱地叫!
好半晌后,李瑜才移开视线,“吵归吵,可你不能骂我。”
花宜姝:“我骂你什么了?”
李瑜:“你骂我是怨妇,你还骂我矫情骂我秃!”
花宜姝:“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李瑜气了个倒仰,恨恨瞪了她一眼,负气转身。他用力往外走,脚下踩得哒哒作响,动静连蛙声都盖住了。
花宜姝也生气,瞪着他的背影。
然而李瑜还没走出寝殿大门就停了下来,他侧过半身,借着月光抬起手,手中一串檀木珠串格外夺目,“这是我做了好些时日的,你要是不要?”
花宜姝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几个大步往前一奔扑进他怀里。
几乎是下意识,李瑜就搂住了她,搂完才又赶紧松手。
察觉到他松手,花宜姝十分不满,“陛下,难道你爱的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吗?难道我不是将门千金你就不要我了吗?”
李瑜冷着脸不发一言。
【不,不管你是谁都是朕的心肝肝。】
【但是你刚刚骂我骂得那么狠,朕也是有脾气的,朕不能就这么算了!】
花宜姝轻轻笑起来,“听玉,我们和好吧!我把什么都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李瑜哼了一声。
【现在才来求和,晚了!】
花宜姝:“陛下,你若是愿意,就抱一抱我,好不好?”
李瑜的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肩背。
【小骗子,最后信你一次。】
第211章
栖梧殿里可算是亮起了灯,却依旧没有喊人进去服侍。
曹顺子跟着干爹在栖梧宫门口守着,忍不住往里探脑袋,却被曹得闲狠狠敲了一记。
曹顺子哎呦一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捂着脑袋求道:“干爹啊,您要是将我敲死了,可就没人给您养老送终了。”
曹得闲嫌弃地扫他一眼,“就你这德行?我只怕你活不到给我养老的时候。”
曹顺子一下苦了脸,“干爹哟,何必挖苦我。我也是担心娘娘和陛下。”
曹得闲老神在在站着,闻言摇头,“傻小子,陛下和娘娘何须你去担心。”他忽的想起一事,说道:“今日怎么没瞧见安墨姑娘?”
曹顺子一脸讳莫如深,“今日下午安墨姑娘被陛下单独召去,之后就再没回来。”
……
安墨被关了起来,关在了紫宸殿附近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里只有一桌一床,但条件并不差,是普通内侍的住所。会被关在这里,而不是直接送进掖庭的大牢,说明并不真的将她当个罪人看待,因此守卫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甚至到了晚膳时候,还有小太监给她送来吃食。
然而安墨并不知晓这一点,况且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吃饭,她按住那送饭的太监不让人走,问他栖梧殿那边有什么动静。
然而这个小太监只是个送饭的,往日里他连接近栖梧殿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知道栖梧殿的动静?但见安墨面色焦急,他忙到:“安姐姐莫急,小的这就去打听,有了消息立刻回来。”
安墨连忙摸出些银钱塞给他,她甚至想趁机偷摸出去,然而她的三脚猫功夫可瞒不过守卫,双脚刚刚往外迈出去一步,旁边守卫就拔出了刀。安墨看那刀锋寒光四射,怂怂地缩回了屋子里。
不久前,她被陛下召到紫宸殿,当得知李瑜的那个问题只是在诈她之后,安墨当时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她心里不停祈祷,然而这并没有用,因为紧接着天子就问她红酥跟花宜姝的关系。
安墨吓了个半死,她当然是不可能出卖花宜姝的,于是立刻否认三连,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和动作已经将自己出卖了个彻底,她只知道李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她就被关进了这里。
“现在怎么办?皇帝肯定是去找花花了,怎么办怎么办?”安墨急得团团转,“皇帝知道花花骗了她,会不会砍了花花的脑袋?呜呜呜我不要花花死掉。”安墨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这么快暴露,可是她如今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缩在墙角一边哭一边埋怨花宜姝。
都怪你想要当皇后想要荣华富贵,这回翻车了吧?
咱们当初逃出花楼时带着那么大笔钱,咱们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得要当皇后,为什么要骗皇帝?这下子可好了,你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你才风光几天啊花花,有什么荣华富贵能比命重要啊?名留青史有什么用又不能立地飞升,咱做个安居乐业的小百姓有什么不好?你才十八岁啊花花!
你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你还有好多漂亮首饰没有戴过,你还没有看过更壮美的风光……最最要紧的是,你不是在大庭广众下暴露的,你是被皇帝偷偷查到的,像这种皇后曾经做过花魁的大丑闻,肯定会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没准明天你就突然“急症去世”了!
安墨越想越灰暗,越想越悲观。
至于天子因为感情太深而饶过花宜姝这种事,安墨觉得也就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哭,忽然听见窗户被人敲了几下,随时推开一条缝来。
“安墨……安墨……”
安墨抬头,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江子欢关心的脸。
江子欢见她哭了,忙道:“你怎么了?”
安墨抹了一把脸,忽然道:“江子欢,我要死了。”
江子欢:!!!
安墨一脸严肃,“我现在要交代后事,我的稿子只写了一半,但是大纲我早就起好了,等我死后,你帮我下半部分续写出来,一定要出版,要不然我死了也不安心。”
江子欢:???
他懵了好半晌,才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被陛下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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