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平静得近乎魔化的眸子,带着能令人放下一切戒备信服的魔力。
“山长,还望你能别如此地绝望放弃,徒儿定不会让你与你的族人……就这般穷途末路长埋此地的。”
“你、你在说什么?”百里沛南茫然地喃声问道。
那厢孟尝君也在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便目光微怔地看向了陈焕仙的那一只鲜血淋淋的手。
方才……他是用这样一双手柔弱却坚韧的手去救下的他吗?
不知为何,他曾也亲眼见过那些以身替他挡箭挡刀的人,心中从不曾有过一分波澜歉疚,但为何如今亲眼目睹这样一双手替他握住刀刃时,竟只觉胸口一阵波涛汹涌,撞击得他难以平静。
难道是因为那些人本就因他而生自当为他而死,而眼前之人,却与他并无任何瓜葛恩好,甚至两人还隔着一个百里沛南的仇怨,他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背弃了信任他的师长,而选择这种宁可毁弃自身的方式来救下他。
他看着陈白起那张素白冷清到荒凉的脸,一时竟忘了其它。
陈白起见百里沛南的剑落了地,便第一时间将孟尝君从百里沛南手中扯了过来,因怕半途会被阻下她是用了全力的,而加上孟尝君本就身材壮硕,他不曾提防脚下,被她猝地一拉,便防不地直接撞到了陈白起的身上。
而陈白起这虚弱单薄的身子便生生被撞得踉跄退了一步,脸色一下更白了。
孟尝君忙稳住身子,下意识扶住了她。
“你、你没事吧?”孟尝君看到她失去血色的脸,声音有着自己不曾察觉的一丝紧张。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澄清而幽澈的瞳仁令孟尝君既感觉熟悉又觉震愣。
“赶紧走!”
陈白起将他朝后推去,然后再跨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个姿势无论落在何人眼中,都像一种捍卫,像一种宣示。
后卿一路看到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漠然着神色,瞳孔里流转的神色无人能够看得懂:“看来,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在众目睽睽下,在亲疏一眼明辨下,在师长旧故面前,他却义无反顾选择了一个人人痛恨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陈蓉啊,陈焕仙啊,你当真真是一个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啊。
第九十九章 主公,同归于尽(五)
百里沛南自陈白起出手后,便自始至终都并未阻止,只像一抹孤魂一般空洞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陈白起的背僵硬地挺着,并没与他对视,或许,只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理直气壮”罢了。
而莫荆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便从旁冲了上来,他一脸的怒不可遏,那蒲扇大掌直接擒拿而来,明显是准备重新再将陈白起身后的孟尝君给抓回。
陈白起颦了颦眉,忍着手痛难耐,先一步拂挡开了他的手。
她扭过头,朝着孟尝君疾声道:“走!莫要回头!”
孟尝君当初受了百里沛南的计,被下了迷魂药剂,歼了一众随军,此刻身体无力虚弱,自然一时拿这武艺高强的莫荆莫奈何。
他怔目看了一眼她受伤的那只手,此刻那血珠子又跟水似的成串滴落,那伤口翻起的肉都变得发白了,与她的脸一般色。
他又飞快地看向她的眼,他识人无数,自然看得清楚,她眼中此刻的急切与担忧不假掩饰,如此地真实,就像她宁愿自己受伤亦不愿让别人伤他一分。
孟尝君嘴角扯了扯,忽然觉得这一幕十分荒诞且好笑,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与这“陈焕仙”有着如此过命的交情,令他这样这般不顾一切地来维护。
想起当初,他以高俸厚禄邀他来他的身边从事时,他不是那般不假辞色地抗拒吗?
那现在,他这般又在干什么?
“你——”
陈白起一回头,见他竟还傻傻这般站在那处不动,便咬住牙槽,气极一喝:“你非得让他将我这伤手掰断了方肯走吗?!”
什么仇什么怨啊!
孟尝君一惊神,才发现陈白起方为阻止莫荆来抓拿他,直接便用那一只伤手抓住了他来擒之手,而莫荆在挣扎间一动,陈白起死死攥住时那伤口便又随之裂开几分,流下不少的血来。
要说,若非莫荆虽怒急了陈焕仙这番“助纣为虐”的行为,但到底也因百里沛南而顾及了她几分,不曾下狠手,便只拿另一只手来试图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其强形扯开。
可这陈白起该是多执拗的一人,宁肯不要这手,也绝不放开莫荆。
孟尝君见两人如此纠缠,一时之间脑中虽疑虑重重,却也下意识退了一步。
“主公,走!”陈白起忍得额汗津津,痛喊一声。
孟尝君忽地震惊地睁眸,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陈焕仙”。
方才“陈焕仙”急喊他一声主公时,他脑中如闪雷惊劈,恍然一瞬,他竟以为他听到了“陈蓉”的声音。
这两人面貌的相似之处,他早便知道,只是他一直是将两人看作两人,而非同一人而论处,然而方才那一瞬,他当真从“陈焕仙”身上看到了“陈蓉”的影子。
只是,他却又清醒地知道,这个人乃樾麓书院百里沛南门下弟子“陈焕仙”,并非那个来历神秘的舞姬“陈蓉”。
一男一女,清晰明了,如何能够混淆得了。
想起“陈蓉”,想到她自那夜失踪便一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孟尝君一下便清醒了,他深深地凝看了“陈焕仙”一眼,不再有迟疑,论袖敛颚便迅速奔向后方。
而莫荆则恨极恼怒地瞪向陈白起,破口骂道:“孽子,你竟唤此等人为主公,你何时投效于田文?!”
陈白起方才情急,一时喊惯了他这称呼,方喊出口时便自知有错,此番遭受莫荆诘问,却只能当成耳边风,并不与其争辩。
她将孟尝君推向后卿那边,实则也有几分冒险,但她了解孟尝君亦知道后卿为人,从过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人亦算是“一丘之貉”,私底下也怕没有频频搞小动作,且一个比一个算得精,她相信后卿若非定有对孟尝君下手的理由,便并不会主动施害于孟尝君。
而孟尝君若非遇上百里沛南这般刚烈忠君之人,想来凭他的能力亦有时间思这脱身之计。
陈白起方才情急之下唤了他一声“主公”,却并没有时间去看那孟尝君的表情,只是尽她所能牢牢地锁住莫荆,替他争取片刻时间。
而就在莫荆已然耗尽了全部耐性,准备对她不客气时,她当机立断,便转身双臂横拦,假意阻挠他上前,实则动作间避开了其它人的耳目,迅速从系统中掏出药丸塞入了他的怀中。
而莫荆高“陈焕仙”许多,她松手后伸臂拦人的举动于他而言,就如同小孩缠闹大人一般,他居高临下冷冷一瞥后,便拽着她的领间,准备将人给拽开,却忽地感觉到胸前被塞入什么物件的异样。
一垂头,便看见“陈焕仙”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强行快速地塞进了他的衣间。
“此物你速收好,一会儿无论我要做任何事你都不要管,你只要找准时机将山长与寿人们速带离此地即可!”
陈白起压在他胸前,速言速语小声告嘱他后,便趁其不备将其推开。
而莫荆连退几步后,满目不解,则懵然伸手摸了摸衣间的布袋,那布袋并不算多大,他捏了捏,里面圆圆鼓鼓地装着许多的小圆颗粒,像是滚滚的珠子,亦像是……丹丸。
莫非……是伤药?!
不过这么一会儿,莫荆便已经嗅到了衣间那包东西散出了中药炼制的独特气味,便吃惊地瞪向陈焕仙。
他何时竟在身上藏了这么大一包的丹丸?!
看着莫荆仿佛已经有所了悟的神色,陈白起便朝他隐晦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抿紧了唇,秀气的下颌绷得紧紧地,似用尽力气地看向了百里沛南。
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时,她一触及其目光,便一撩袍,直接便伏身而下,跪地叩拜,额抵于手背上。
“山长,焕仙背叛了你的信任,焕仙亦不敢奢求你原谅,从今日起,焕仙便自扫出门,从此与樾麓——”
“尔敢!”
百里沛南闻言,本来无动于衷,冷漠得僵硬的脸当即脸色泛黑,一点点浮起了怒意,他踏前一步拂袖,气斥一喝。
“休出此言!”
他这一喝,咬字入骨,倒与平日里的温声和语相差甚远,一刹间令许多人都大吃了一惊。
他们错愕地看着百里沛南,原以为这沛南山长方才那般漠寂冷然,定是既痛心又失望于亲徒的“背叛”与最终的倒戈相向,却不料最终他会是这种的反应。
百里沛南这一声喝完,想来定是真动气了,便气岔于胸,猛地咳嗽了起来,他捂着胸,咳出了水色的双眸便这样死死地盯着陈白起。
“休再讲这等胡话,为师……为师从不、不错看于人,既、既收了你入门,你、你的错,为师,师,咳咳,为师便待得起!”
百里沛南的话虽断断续续,但离得近的人都不差地听进了耳中,他们都几近傻眼地看着这对本该反目成仇却演变成不离不弃的师徒俩儿。
陈白起听完,亦觉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袖下的手一点一点地攥紧成拳,伏地成躬的背脊几近颤抖,头则垂得更低了。
他这话是在告诉她,无论她做了何等错事,他都不会轻言放弃她的对吗。
当初收她入门,育她养她教她,待她好,绝非随便说说的。
他这话也在告诉她,他相信她,相信她这样做绝非没有理由的。
而莫荆则望着已经奔入赵军当中的孟尝君冷哼一声,又看向跪在地上的“陈焕仙”,眯起眼睛似思索着什么,却到底没有说些什么。
而这时,后卿却挥退了众军,身站百人前,看着跪地发颤的“陈焕仙”,又笑睨了一眼奔至他军这厢的孟尝君,风轻云淡地出声了:“陈焕仙,你既然已选择了我等,何以还不过来?”
他的话就像一种宣战指令,赵军的戟兵一下执戈划成一片刀海,冷指着他们这方,意势威胁成风。
陈白起听到兵刃起势的声响,又朝百里沛南一拜后,方慢吞吞地撑膝起身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宛然转身,面对众人时,面上倒没有别人以为流下的感动泪水,反倒是一片干干净净,唯有眼眶稍有微红。
她看着已平安被赵军护下的孟尝君,他此时已与齐军众人汇合在一块儿,只是一时无法脱离后卿军锢而滞留在原地之时,细眉软唇,轻轻地抿开了一朵笑。
而孟尝君刚安抚好跪地喜泣的冯谖等人后,恰巧回头,便将这一抹笑收入了眼底,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陈白起看着他,缓缓道:“我选择的,从来便不是谁,仅只是想要一个结果罢了。
”
后卿敛了敛睫,看着她就这样看着别人与他对话眼中却并无他的模样,额上的血珠似殷红了几分,心思却不显,仍温声道:“什么结果?”
陈白起这才将视线移向他,只是那清润的目光已少了热度,只剩一片温凉:“今日你事事算尽算到,我偏生要说,终会让你一场空的。”
她缓缓起音,却在最后越落越重。
此话一出,后卿猛地凝眸盯着她,而他周围也一下便陷入一种噤声的死寂。
接近中午的光却越来越黯淡,就像被一头巨型怪物吞噬掉了,那些红衣黑甲的骑兵便退在后卿身后,后方那不知何时升起大纛旗上的“赵”字尚依稀可见。
而那些黑红色旗甲的前锋兵团本整肃的排列在“赵”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此番听了她的言论,啪地一声猛踏前一步,他们愤怒的望着陈白起,仿佛随时准备听令上前冲杀,将她剁成肉泥。
尔敢!
要说这百人齐齐萧杀的压力目光莫说是对上同样人数的群众亦会心寒打摆子,更别说是全部刀光剑影都扑砍到一人身上。
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得意与笃定,认定哪怕这文弱书生即使最后强硬装着不软腿逃跑,也绝对会在他们的威压下害怕地发抖跪地。
只是结果却是他们所有人都料错了。
那不过一人而已的“陈焕仙”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因他们凶冷的目光打量与兵戈逼视而发抖。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抹闲逸而温吞的微笑,她双眸像二月疾风下惊不起涟漪的冰冻湖面,平静得可怕。
而场面在这一刻,也凝固安静得可怕。
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这本该发现在一支军队与另一支实力相对的军队身上的形容词,如今却奇迹地发生在一人,一军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