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他听到稽婴那番“判经离道”的调笑话后,倒不见羞恼,却第一时间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稽婴,淡淡地,含着笑,却暗藏了几分古怪的猜测,然后便如事不关已地轻缀了一口黄酒。
而稽婴因醉酒之故,性格中被平日里虚伪的贵族涵养掩盖的强硬一方面便表露无余,非得令陈白起在三人之中选择一个。
稽婴一身热呼呼地软绵绵地趴在陈白起布席的桌案上,哪怕是这样幼稚无赖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无端会给一种异样的风流倜傥,高蹈出尘。
他那一头保养且健康的乌黑长发由玉冠而束,风吹起他那柔顺的长发,白玉与黑发相间分明,他凝视着陈白起要笑不笑,若已是暖如季春微风。
陈白起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慢慢挪动完,却发现自己好像更醉了,她舔了舔有些发烫的嘴唇,嘴里一直讲自己不好龙阳,但稽婴却一直道不信,最后被稽婴缠得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道:“这……如果我全都喜欢……可以吗?”
此话一落,四周刹那间一片鸦雀无声,其余三人都陷入一种莫名诡异的沉默。
陈白起有些懒软的眼神在他们身上不动声色地溜了一圈,心下暗笑。
好吧,她是故意的,她这算不算是一次将秦国三巨头都一块儿给调戏了……
她想她的确有些醉了,否则平日里的她可不会为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洋洋得意,酒精果然能令人头脑发涨,情绪亢奋,理智会抛。
稽婴似哑口了许久,他撑起身子,才失笑低喃了一声道:“你倒是贪心啊。”
也倒是真狡猾啊。
这时,赢稷估计也忍受够了这出荒唐的“玩笑”,他的声音低沉、张驰有力:“平光,你的玩笑只怕越界了。”
平光乃稽婴的字,私底下赢稷惯于称呼稽婴的字。
稽婴转过头,他眯了眯眼睫,薄透的瞳仁泛起水光,他翘起嘴角道:“主公,咱们相交十数年,不会彼此之间讲不起这样一个小玩笑吧。”
说完,他又一把勾过旁边的陈白起,将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再说被焕仙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人仰慕也不是什么丢份儿的事,反倒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啊。”
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移目睨向相伯先生,意有所指道:“你说是吧,相伯先生?”
他还记得,陈白起讲过她一直很仰慕相伯先生。
赢稷颦了颦眉,说起来他还算了解稽婴,即便是醉酒的稽婴也不至于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他看得出来稽婴情绪有些不对劲,从他邀请他们一块儿喝酒便知,也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相伯先生却多少有些懂。
稽婴这只怕是担心他的位置会被自己给取代了,随着赢稷越来越看重他,越来越依仗他,感觉被排除在外的稽婴心中只会越来越不安。
这就跟两个孤僻自闭的小孩从小一块儿玩到大,他们除了彼此再无其它同伴,但有一日其中一个小孩却有了其它要好的人,而被剩下的小孩便会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当然,稽婴与赢稷之间的关系还要更复杂一些,他甚至他的整个家族一系都捆绑于赢稷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待赢稷如眼珠子一般。
其实如让陈白起来分析,如果他们的立场若是一将一相倒是还能和平共处,只可惜他们两人皆是文职,虽然相伯先生在朝无官职,只是当赢稷的谋士幕僚,但明与暗的界限已逐渐模糊,如今这时局自是谁能得主公的信任跟仰仗却显得尤其重要。
之前相伯先生一直以“病入膏肓”的形象示人,稽婴对他的危机感还没有这样大,可如今见他大好,而赢稷待他更为亲厚重用,他自是感受不同了。
这一点,陈白起一早便从稽婴对相伯先生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他不会动手去害他,却内心却是冷眼旁观的。
“稽丞相,你喝醉了,趁眼下还保留一丝清醒,还是早些让人扶你回府休息吧。”相伯先生一句慢悠悠、看以关切实则并没有多少感情地说了一句。
稽婴闻言,慢睇一眼,落在了相伯先生身上,最后却像凝固一般。
要说稽婴最不满相伯荀惑哪一点的,便是面上装得跟个圣夫似的,实则焉坏、连骨子里都透着黑的这一点。
稽婴是知道相伯先生的来历,当初便是他派人去查探的。
而得出的结果却令他怔忡许久。
“鬼谷”这地方就像朝圣之地一般,处处透着神秘跟高深。
他以往只听闻过鬼谷后卿这人,据闻他是一个睚眦必报、手段鬼神莫测的人,是他一手调教将如今的赵王调教成他手中的一条疯狗,他意向所指,它便朝那方扑咬上去。
而这位不曾向世上揭露其鬼谷来历的相伯先生在许多隐士高人、贵族君侯眼中却是一个风月霁明、胸有深壑行事有大智慧的君子,唯一缺憾的便是他身患痼疾,只怕命不久矣。
一开始他也曾遗憾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有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缺憾,但经过与他相处,他才明白一件事。
或许鬼谷后卿这人真如世人所描述的那般,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但这也算是个真小人,坏都坏在明处,而相伯先生却是不然,他的“狠”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时候他会恍然一下,毕竟是从同一个地方教育出来的,哪怕两人性格迥然不同,但其掠夺、利益取舍的本质却也早已深入骨髓。
他用一副苍白又虚弱的病躯、一脸悲悯似不忍杀生的菩萨模样,几时翻手覆云的运作,便将秦国底蕴丰厚的三大老秦门阀内上千口人一夜抄杀,之前明里暗里拥护着赢虔的官员亦遭受了不同的暗杀、意外,无一侥幸存活,他便这样没有给赢稷的登基留下一丝可能会死灰复然的余烬,将所有的威胁跟可能的威胁都一并连根拨起。
这些人中或多、或少都与他跟赢稷有着血亲关系,或是以往见面便招手玩笑的熟人,或是一块儿读书打闹的发小,或是父辈的熟悉的叔伯长辈……
这些人有多少是无辜,有多少是隐藏着祸心,却端着被冤枉的面孔朝他们求饶的人,一时片刻他们都难以分辨跟决断。
他们下不去手,但相伯荀惑却无半分顾忌。
待他知晓此事时,便一路狂奔至城郊的雀阕楼下,当他看着湖旁那由尸体堆成的小山,血水一直由地面蔓延敞流至河面,刚巧晚霞亦似火,他只觉眼睛内的整个视夜都染红了。
他喉中呜咽一声,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忽然难受地流下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他与这些人的感情也谈不上多深,只是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当时相伯荀惑是怎么讲的?
稽婴深刻地记着。
他说:“眼下秦室时局动荡不安,只有快刀斩乱麻了。我如今这模样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收拾那些因一时心软善良而制造出来的余孽,希望稽丞相能够谅解。”
说这些话时,他那张病弱而柔美的脸上映着瑰丽如火的晚霞,美的不似凡人,他嘴角噙着喟叹,长睫半掩密匝,掩嘴轻咳,似被眼前的这一幕血腥给冲撞到了。
而就在那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多心狠,从那一天起,稽婴便与他隔着一道墙,哪怕经常见面谋事,亦永远亲近不了。
那一张如同仙人菩萨佛陀的脸,却长着一颗阎罗恶鬼的心。
世上便是如此,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艾,漂亮美丽。)
他知道的,有些事情因感受不同很难说服别人接受,况且相伯荀惑做的这一切以他的立场上讲很难去痛斥责怪什么,他一心效忠于赢稷,说错并无错处,甚至是替他们解决了一件头痛麻烦的事情。
所以赢稷没有办法责怪他,甚至当他跪地伏首,讲出愿意一力承担世上可能存在的恶怨、只愿赢稷永享健康太平之时,赢稷对他除了敬重之外还多了许多的愧疚,自此对他自是更为信任有加。
即便是陈焕仙……她不也更喜欢长着一张漂亮皮囊的相伯先生吗?
稽
婴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觉喉中干得紧,他又灌了一口入喉,然后扯近陈白起,挑了挑眉,含糊不清地问道:“你看我、我醉了吗?”
他看向陈白起的眼睛,那里映着一个笑得惨淡而不自知的自己,他又问:“我醉了吗?”
陈白起被他的口气熏了一脸,如此浓重的酒气她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在耍酒疯了,可对耍酒疯的人讲话却是不能太直接,否则他们会跟你扭着来。
对,她不能太直接,她忍不住斯文地打了一个酒嗝后……
摇了摇头,陈白起肯定道:“没有,丞相只是喝多了,没有醉。”
稽婴没有深思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听陈白起是顺着他,认为他没有醉,便高兴地连连点头。
“对啊,我只是喝多了,并没有醉。”
噗……退至画屏旁伺候的大监听到稽丞相的醉言疯语,忍不住掩嘴笑。
这陈郎君倒是会哄人,这喝多了不就是醉了吗?亏她还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呢。
相伯先生瞥了一本正经在胡说八道的陈白起一眼,见她白皙的脸跟嘴唇都红嗵嗵的,一双因酒意熏出薄透水光的杏眸本能地睁圆,像一只无辜又可爱伸爪的小猫,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他一笑,便直接看呆了周围的人。
要说相伯先生长得好看是谁都知道的,可他们却没有见过相伯先生笑过,如今见他笑了,才知道什么叫一笑倾城倾国。
赢稷见相伯先生望着稽婴跟“陈焕仙”两人发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想,看来先生此番的确好很多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能笑,且还能笑得这样开怀,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
赢稷看稽婴又开始拉着“陈焕仙”耍酒疯,便道:“他这种状态回府也是闹腾,今夜便先歇在宫中。”
脑袋虽然变成了浆糊,但耳朵却拉着笔直的稽婴一听,便忙摆手道:“不歇着,说、说好了今夜我们定要喝上一整夜庆祝先生大病初愈的……不过有美酒、美食却无美人相伴倒是挺无趣的……不如派人去乐坊招些美人进宫来献舞吧。”
陈白起闻言一动,“乐坊”这两个字倒是令她眼神清明了一瞬,她偏过头转向稽婴,水润杏眸眨动。
“你是认真的?”
不知为何,看着陈白起那一双被酒气熏比平日更为亮晶晶的漆黑眼睛,稽婴窒了一窒,他几乎脱口而出道:“要那些姑子还不如看焕仙,焕仙、焕仙要不你为我等助兴一曲?”
他想起来了,焕仙不好貌美姑子这口,若召了人来只怕她会别扭难受,算了,他还是舍命陪君子吧,大伙一块儿单着吧。
陈白起虽此刻仍坐着端直,但她面上的红晕也暴露出她其实也已经不太清醒的事实。
“我不会奏曲。”她只会吹埙。
她摇头,酒后的她挺“耿直”的。
“不过我喜欢听曲。”
说完,她便满怀期待地盯着稽婴。
稽婴被她那一双又大又澄亮的杏眸看得脸上越来越烧,有些结巴道:“我、我其实也不太会,不过相伯先生倒是挺精通的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主公,没醉都起来嗨(二)
相伯先生闻言笑呵了一声。
而稽婴听之不曾理会,仅光没听见,他忽然站起,因酒打头,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然后他笑眯起秀俊的双好眸,视线并不多清晰地一一划过众人,兴致勃勃道:“唉,不如这样,不如我们每人拿一样自己擅长的来汇演吧。”
陈白起支颐偏头,眸光噙着酒意水色,嘴角因酒清作用而飘飘扬起,对于稽婴的兴奋提议,脑子慢了半拍地反应着。
“我不擅乐曲,再说……咱们又不是正规乐府班底,只怕配合不好,只会像……”陈白起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形容词,最后拿出一个最靠谱的说法,她竖起一根手指道:“嗯,就像十五只鸭子在打架,而且还都是公的。”
噗……周围人再次被陈郎君此刻的酒后纯稚画风给惹笑了。
十五只鸭子在打架,哈哈哈哈……还是公的哈哈哈哈……
但其它三人却没有笑她,此时大家都喝多了,没有了平日里相处时的束缚跟紧张,如今风和月朦胧,怡然自得,他们只是四个相熟相识的友人在一块儿聚会谈天。
因此稽婴的建议并没有令他们感到为难,反而有了那么几分兴趣,其实宫廷宴乐,兴起时常有士人亲自下场曲乐赋诗,或组成数人,或单人独乐,总归其乐融融,不拘小节。
“我可以剑舞和之。”虽说不是正规乐府班底出生的赢稷,却是正规贵族皇家出生,自有一门不落俗套的才艺傍身,只是寻常的忸怩舞蹈并不适合他,倒是前几年前流行下来的“剑舞”甚和他心意。
陈白起一听,眼睛一亮,嘿,剑舞啊,她想,她也会啊。
于是,她也举手报名:“我也会剑舞。”
稽婴一听应和声如此响亮,如此捧场,便笑吟吟当即拍板道:“我会唱曲,那么先生奏乐,焕仙与主公嘛,你们便一块儿舞剑吧。”
相伯先生看着这一群“酒疯子”叹息一声,感觉“身娇病弱”的自己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了,便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人取来一柄五弦琴抚于掌下,他感慨道:“倒是许久不曾碰过了……”
赢稷想到相伯先生大病初愈,便对旁边的人道:“传执扇者。”
不一会儿,两名手托蒲扇的宫装奴婢便乖顺地站于相伯先生身后,替他摇扇吹凉。
此番季月,喝了烈酒又抚琴自当燥热难受,因此常配以执扇者摇凉。
稽婴看相伯先生低头温柔轻抚琴身的动作,慢腔慢调道:“不知先生打算抚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