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你倒是意外的,能屈能伸啊。”
这么快就冷静了下来,分明先头还是一副与她拼命同归于尽的架势,他要不是被刺激疯了,那便是一个心机深沉到可怕之人。
疯嘛,先前倒是疯过一场,如今……他自当是后者。
但这样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好,陈白起半点不担心弯起恢复粉桃色的唇畔,因为这么的人以后就会是她的了。
她施施然起身,一拂抖袖袍,一股雾霭便从她衣间飘散开来,水汽带走了她湿衣的垂坠感,风起衣裾飘飘然,她道:“你我既定下主仆契约,这代表着主人所吩咐的事,仆人必须达成,现下主人我这儿呢便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听她开口闭口的“主人”“仆人”,对于她进入角色这么快,巫马重羽此刻只觉得此女面目可憎。
她在起身之际,便松动了契约链,那将他吊起的链条松落,酸痛的双臂重获自由后,巫马重羽脱力便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血仍旧在细细潺潺地流,他面色已白如纸,漆黑湿濡的纤靡睫毛,映着白蝶那同样白炽的光线,似几近透明的薄胎瓷随便碰一碰便脆弱碎裂。
这个主仆契约有一种诡异的心理暗示,便是下者对上者油然而生的亲近感,令他心底的恨与恶意无法从中兴风作浪。
他一获自由便想爬起来,但努力几次都无济于事,太过无力的躯体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胸口处那火辣辣的痛意,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灼焚成焦。
陈白起瞥下视线,太过粗重嗡鸣的喘息声昭示着他此时过于糟糕的身体状况,她知道她下手时有些迷度了分寸,想反虐他的心态失了平衡,这才造成了他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虚弱模样。
她倒是“好意”伸手搀扶了他一把,不顾他身躯本能的僵硬与抗拒,强硬地将人拽扯了起来,待他站定好了,就迅速松开了手。
碰到他,膈应的又岂止是他。
她打开面板,上面记录着关于“巫马重羽”的人物资料,如今负面影响15%,精神力受损过半,血量过低,总之整体形容就是一个被玩坏了的破败的布娃娃。
出于某种现实考量,陈白起对他道:“你身上必然有医治伤势的药物吧。”
她不想救他,他就自救吧。
他看了她一眼,翳翳松散垂落的碎发半掩那皎洁无暇的眉眼,再淡淡覆下。
见他半死不活地温吞模样,陈白起又恶趣味地补上一句:“主人不允许你死,你就得好好活着。”
可难得这一次巫马重羽没有动怒,他白玄双色袍下湿映着底下蜀绣的凤尾翎若隐若现,手一招,那一柄在陈白起手中握着的黑伞便刷地一声撑开,然后脱离了她掌探,旋转着飞回到了他手中。
陈白起看着空落落的手,又看了看她曾眼馋过的东西,挑眉,原来这东西还认主啊。
从伞底中取出一物喂入口中,巫马重羽一震袖风中便有一股金银交织的流莹之光缠绕着他指尖,越发衬得他的那只手比月色更绝色,他衣袂浮扬而起,湿粘似水藻的青丝寸寸发干,柔顺依软地披散在他背后,当他再睁开眼眸时,整个人的气色依然大为改变。
虽然天生玉白的唇色依旧不比其它人康健,但看得出来他已经恢复了些过来。
好家伙,这人的底牌果然不少,要不是他一开始便打着想俘虏她为仆的阴险主意,他们只怕还得你来我往斗个天黑地暗,不知年月,只可惜他棋差一着,如她所讲,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巫马重羽,现下可能使你做事了?”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巫马重羽扬起黑伞前沿的伞橼,露出半截挺直的鼻梁与水色唇瓣,受契约所困,心中再不愿,还是淡声道:“尽请吩咐。”
陈白起一瞬收起了脸上的嬉言玩笑,然后掉头默不吭声地朝着一个方向徒步走去,巫马重羽不解其意,顿足了片刻,亦随之跟上。
芦苇荡那一片丛丛郁郁的地界被铲平了一大片草地,超过半人腰高的粗长草杆,跃高伏低的白蝶泛着白炽光在前开路,它是巫蝶吞噬了黑鲸后开发的新功能,它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伤害力,照明跟探路,作为侦查却很有用。
乌漆嘛黑的窸窣草杆间,陈白起扫开阻挡的杂草,走到了巨所在的位置,他依旧静静地伫站在那里,麻木不仁,河水清清,水波折射着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巫马重羽跟随而来,顺着她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北戎人。
他跟盘桓在水中的石头一样,不畏寒冷,不惧雨霜,木然而了无声息。
但很快他却发现了些不一样的现象。
那就是这个北戎人所站的位置竟是方才唯一没有被他跟“陈芮”战斗波及的干净,连激落的湖水都仿佛有意避开这片地域。
他怔愣着出神。
陈白起没有去关注身后巫马重羽在想些什么,她身上虽经过方才的战斗亦是血与污渍,没有了往常的干净与整洁的体面,但她却很是随意,就像大雨滂沱中仍旧可以安逸前行的自在。
她站在巨面前,他没有反应,其实早就丢失了自我,一直都是巫马重羽在操纵着他的躯壳在动作。
眼底有某些隐痛的情绪在扯动着,陈白起看着他在浮光水纹波泽中显得硬朗呆然的脸,沉声道:“替他解了咒,令其恢复如初。”
巫马重羽忽然茅塞顿开,之前没有理顺的线索如今都一一串连了起来,她不远千里特意出现在这里竟是为了……他将奇异的视线落在那具笨重壮硕的身躯上。
老实说他从未将这么一个人放在心上,在他眼中所谓的北戎常德胜将军也只是是一个趁手可利用的工具人,自周朝世子将人带到他面前,让他将此人抹杀掉意志,炼制为一具傀儡躯壳,自此他只需要做为一把刀、一件兵器的存在,是以他无须了解此人,也根本不曾关注过他的过往。
但这人……竟与巫妖王“陈芮”有关系?
他忽然心头难得涌上一种名叫后悔的感受。
若早些知道这人对她有这么大的价值……
忽然一道凉薄似讥轻问:“现在想这些有用吗?”
巫马重羽抬眼,正好看到对方侧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对上,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强者,还都是多智近妖的人物,只一眼便能够嗅到同类的味道。
“你已经翻不了身了。”
她朝他温和一笑,不必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神色,便已可以将他一击击溃。
巫马重羽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他眸似幽水,越是极致的深,越衬得肤色惨白。
很好,他心底扭曲地狞忖着,他颀赏她此时的小人得志,不过来日方长,他相信迟早会将这一切一一还给她的。
“喏。”
他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如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向来都等着别人主动开口凛明,自不习惯样样垂下询问。
她让他给这么一个四肢粗壮却头脑简单的人解咒,他恶意地想,只需随便对上一点手脚,这人就会完全地废了,昼时他倒是想好好颀赏一下她那有趣的神情。
主仆契约只能够约束不能够伤害“主人”,可不包括其它人,他多的时杀人不露痕迹的手段。
“别想耍花样,若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你必摧心剖肝,痛不欲生。”陈白起盯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地出声警告着他。
她口中的话对于被契约绑定的巫马重羽而言相当于金科律言,他缄默半晌,面无表情地冷冷吐出四字:“小人之心。”
第四十二章 主公,忠犬
陈白起也摸不准他是暂时按耐着锋利的爪子逆来顺受,还是想借机搞风搞雨,是以倒也是不介意自己先小人后君子。
诡计被事前破坏的巫马重羽也不气馁,更不会有心虚的感觉,甚至倒打一耙也是他理直气壮的基本操作。
解咒只需他的一些鲜血绘咒,他无不嘲弄地想着,他如今浑身上下的血多的都几近用不完,倒也不必特意再割取了。
漫不经心从衣上按沁出一些,他走到这个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的粗鄙丑陋的大汉面前,白皙指腹上蹭的血轻按于他额心之处,心中嫌弃面容却平淡无波,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快速结印,一道暗紫光芒一闪而过,他的血自行纹制出一道朱红的咒符刻在巨的皮肤上,这过程很顺利,并无遗漏在展现在陈白起眼前。
她紧紧地盯着巨,不想错过一丝变化,在咒符渐现渐隐过后,巨木然呆滞的眼神颤动了一下,然后一道一道的彩线浇筑其中。
巫马重羽收回手,却颦眉地看了看指腹处快要干涸的血迹,他道:“解了,只需稍待些时候便能恢复神智,可还有事要吩咐?”
淡淡的嘲弄语气,但陈白起却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她此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巨身上,哪管巫马重羽这黑心鬼讲了些什么。
见“陈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心挂念着那个黛黑无毛的蛮奴,他微眯了眯眸,心中对她的审美与眼光简直鄙夷到可笑的地步,他掸掸了袖摆,径直朝静粼湖水边去净手了。
而陈白起则一直守在巨的身旁,她没有喊他,也没有碰他,只等他慢慢恢复神智。
巨的意识在这之前一直沉陷入一片黑暗沼泽之中,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直虚幻地飘荡在不知明的地界处,不知冷不知热,感受不到饥饿也不知时间的流逝,他就像一抹游魂随波逐流,茫然若失,直到最终消亡在这天地之间,可他预料的结局并没有到来,一道强烈的光将他的意识拉拽了出去,他久违麻木的感官开始有了知觉。
风凉的惬意拂过皮肤,草地独有的湿潮泥土气息钻入鼻腔,他眼中开始从黑白两色增添着虹色,其中那在夜色之中跳跃起舞的白光吸引住了他的全部目光,他仍旧不太清晰,眼神茫然而不自主地追随着飘浮在他四周的光。
他静静地注着一处良久,这才逐渐感知到四周的情况。
哗啦的水声就在旁边,比起眼睛的捕捉速度,这次他拉长的耳朵更快察觉到动静。
他挪动不太灵活的木讷视线转动,当看到阴阳宗宗主巫马重羽的身影时,哪怕他根本还没有将人认出,但身体的本能却生起一股嗜血的狠戾气。
巨对他怀抱着强烈的杀意。
嗬!
喉中如兽类一般低吼了一声,他全身的肌肉调动形成鼓囊的攻击状态,就像一个巨型的碉堡准备发动。
“巨。”
这时,一道温软轻绵的脆生女音占据了他的全部听觉,唤醒了他的理智,他一震,然后愕然又惊惶地看过去。
只见他侧手边不远处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在他这得天独厚的身高眼中,很多人都比较矮小,可她不同,她在他心中是带着一个“娇”字,令人心头发软,想卑微地讨好,小心翼翼,更想要好好地守护与靠近的“娇”。
他近几怔忡地看着她的眼睛,浅色木质纹路的眸子一紧一扩,最后翻腾汹涌成晦黯的大海。
他不思议喊道:“……女郎。”
喉结突起处滚动,似堵住了一样,只能讷讷地喊出这两个字。
陈白起惊喜道:“巨,你认得我了?”
她上前迈近了两步。
真的是她!
虽然容貌又变了,但他不会认错,是他的女郎。
他眼下早已忘记了上一秒对巫马重羽的仇恨,他呆呆傻傻地上前,却是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伸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脚踝处,没有用力,似不敢,怕会揉碎了她。
他对她的珍惜刻入骨髓。
陈白起被他这一番出乎意料的操作整懵了,等他像一头恶龙守着宝物一样拿尾巴圈起守护时才安心时,才哭笑不得道:“你快起来,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与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跪在地上。”
巨个头大,做什么事情都显眼,虽看着憨厚呆傻,实则每次他有所求才会这样固执地跪地不起。
她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他嘴笨讲话常常过于简短令人听不明白,是以通常是动作多过于用语言来说。
她用手掌按起他宽厚贴地的额门抬起,才发现他竟出了一脑门的汗,心头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叹息道:“有什么便说,我哪样不曾允过你。”
他抬起头,硕大一个脑袋,依旧木讷无神的脸,但蒲扇大手却紧紧地攥起成拳,内心紧张又激动。
粗噶的嗓音用低沉的语调,很是慢、重,笨拙道:“巨,不想再走了,不要将军、不要功名,只想跟从前一样。”
哪都不肯再去,他想永远陪在女郎身边,为恶犬走狗,为前锋哨兵,他害怕她再赶他走,这一次,他死也要死在她脚边。
陈白起鼻头莫名一酸,只觉得她跟他好像兜兜转转历经年月,辉煌过、落魄过、生离死别过,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原来人生最美好的日子却是还能回到最初,故人重聚一堂。
她好似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好。”她点头。
巨一开始心底还觉得女郎可能不会轻易同意,但结果却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梦寐以求渴求的东西眨眼便自动落入了他怀中,他难以置信,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仿佛在问,是真的吗?
这傻子。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故作坚硬凶狠道:“我这一次本就是专程过来接你回家的,即便你不跟我回去,我也是拖也要将你拖走的。”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是以**本没有时间去思索女郎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原因,也没有想过自己之前究竟发生过何等恶劣的被掠夺行为,直到意外遇见了女郎,他感觉一切都虚幻美好得不真实,像梦里一样,诚惶诚恐着接受着一切。
“是为了巨……”
巨粗颈处的青筋隐忍地紧绷起,眼眶一下便红了,他低下头,那塔一样深俱威慑性的身躯却不显凶恶气势,反而跟被领回主人家的忠犬似的呜呜低鸣讨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