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姜花
赵维桢拎着衣袂起身,来到梳妆镜前。
夜晚的烛火摇曳,昏暗的光芒拉长了赵维桢的影子。铜镜的倒影中,她的五官隐匿在阴影之下,即使没什么表情,也显得多少有些凝重与肃穆的意思。
抬手伸向发髻后方,这么多年了,赵维桢还是不太擅长对付这头盘发。她一双素手在后脑摸索了半天,只是拆下发簪,却没找到解开发髻的位置。
本就心思不上面,半天解决不了,更是觉得烦躁。
她一声叹息,阖了阖眼。
几乎是下一刻,属于男人的双手接替了她的工作。
吕不韦熟悉的气息环绕上来,他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到赵维桢的身后,轻而易举地替她拆开盘发。
乌黑青丝倾斜而落。
“是因为太子丹?”吕不韦问。
赵维桢垂眼。
她不在状态,吕不韦当然能看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早早喊德音和文茵睡觉去。
白日食肆的场景历历在目。
尽管在秦王政请太子丹入咸阳时,赵维桢就意料到了今日,可这样的事情真实发生时,她还是有些……如鲠在喉。
有些事,不是预料到了,就能无动于衷的。
燕丹多少也是她教出来的学生啊。
和嬴政一样,喊她维桢夫人而非夏阳君,会把信任和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昔年在邯郸时他甚至救过自己一命,把那针脚凌乱的蹴鞠捧在手心中,说是她送给他最高的礼物。
这样赤诚、单纯的稚童,终究要与其越走越远。
她既痛心于嬴政与燕丹的友情,更是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毕竟,是赵维桢先放弃他的。
“他会憎恨秦王。”赵维桢垂眸,视线触及到自己洒落在肩头的乌发淡淡说,“终有一日,秦灭燕国,他不会心甘情愿为秦臣,而是用尽一切办法螳臂当车,既伤自己,也会伤害到王上。”
“我……”
赵维桢轻声说:“决计不能让他这么做。”
她也许不能阻止两位竹马终究分道扬镳,但她至少能阻拦来自燕地的刺客步入秦国的大殿。
“这很容易。”
听到赵维桢的喃喃低语,吕不韦在她的身后接道:“蔡泽还在燕国,有的是法子。”
“我知道。”赵维桢低语。
“维桢只是难过。”
“……”
从她的肩头探过来一只手。
铜镜之中,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抚()过赵维桢的脸颊,存着厚厚笔茧的指侧擦过她的眼角,最终男人的指腹停留在赵维桢的眼皮处。
吕不韦温柔地抚()摸着赵维桢的眼睛。
“偶尔不韦会倍感挫败。”吕不韦说。
“为什么?”
“为夫者,可与维桢分忧,却不能让维桢卸下心房。”吕不韦坦然出言:“哪怕是只有你我时,只有这烛火见证时。”
他的意思是说,都没别人了,私下相处时展现出难过也没什么。
赵维桢抬眼,铜镜中的烛光如鬼火般摇曳缥缈。
“你倒好。”赵维桢调侃道:“没少在烛火之下‘卸下心房’呢。”
岂止是卸下心房,在这房里,他突然发疯失控的时候都不少见。
仔细想来,也就只有赵维桢一人见过吕不韦那般模样,他真实的欲求,他真实的态度,他不披着人皮虚与委蛇时剩下的情绪和想法。
至于她自己……
“有时候我也在想,”赵维桢凝视着铜镜中的吕不韦,“也许我就是没有心。”
“你有。”
吕不韦轻笑道:“可人心就手掌大小,是有限的。维桢一颗心都在王上身上,分给旁人的,分给不韦的,自然就少了一些。”
赵维桢啼笑皆非:“吕不韦,你好酸啊?”
“不韦就是酸。”
吕不韦煞有介事地认真回应:“但不韦也理解……倘若先王在世,不韦亦如此。”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些话都是安慰,但不得不承认,吕不韦一席话倒是说进了赵维桢的心坎里。
身为夏阳君,身为秦王的师长,赵维桢必须,且仅向秦王负责。
当年她选择了嬴政,于是一切早在邯郸时就有了结果。
愧疚好啊,冷静下来,赵维桢甚至感到了几分慰藉。愧疚就证明她还是有良知的。
赵维桢这才缓缓转过头,她的视线从镜中倒影挪到了身后男人的身上。
吕不韦一双明眸在昏暗的室内显得不复白日般璀璨,晦涩的光线让一切看得不分明,即使离得这么近,好似那其中酝酿着的温顺与亲昵都比往日更要真实。
往日里赵维桢始终觉得,像吕不韦这般微垂又明亮的眼睛刚刚好。多一份阴沉,少一份轻薄,偏偏是这个弧度,如此亮度才能展现出恰好到处的纯真,以及看块石头都像是那么认真。
朦朦胧胧、似假似真,仿佛他此时此刻的含情脉脉与深情款款完全是真的。
他的手依旧停留在赵维桢的眼侧,随着她转身,男人的掌心微微后挪,轻柔地撩开她的长发,将青丝挽到耳后。
紧接着吕不韦手轻轻一落、再一起,一对玉玦如变戏法般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赵维桢:“……”
吕不韦失笑:“早年在楚国学的小把戏。”
他摊开双手,将玉玦送到赵维桢面前。
温润剔透的玉玦如油脂般细腻,玉环本身没有什么装饰,可偏偏在玉环中央,以金子镀上一层繁复奢侈的花纹,叫本属于中原文明的玉点缀上了少数民族的风情。
金鎏玉,他好大的手笔。
“试试看?”
吕不韦说着抬手。
赵维桢只觉得耳垂微微一凉,紧接着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她侧了侧头,看到那一抹金光在铜镜中折射着点点光芒,金玉相称,既显铺张,在昏黄烛火的闪烁下,又多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意味。
不得不说,吕不韦的审美相当超前。
赵维桢觉得,这款耳饰放到现代怕也是要大卖的。
替她戴好玉玦,可是男人的手并未离去。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略一往上,他手指的温度就包裹住了赵维桢微凉的耳垂。
赵维桢瑟缩几分。
那一小块肉叫热度纠()缠,玉玦的金子刚好与他的指甲相抵。
“没关系。”吕不韦哑声说:“若维桢不舍,就交给我来做。”
这天底下,怕也只有吕不韦能将一番安慰说进赵维桢的心坎里。
不过……
赵维桢视线一低,看向玉玦映在她肩头的小小影子。
“你就打了这么一对儿耳饰?”她突然开口。
吕不韦没说话。
赵维桢了然:“其他的呢?”
吕不韦的视线瞥到梳妆镜的另外一侧。
若非他眼神示意,赵维桢都没发现在长案一角多出小小的木匣。她也不客气,直接将木匣打开。
落入眼帘的是满匣子的首饰,皆是镶金鎏玉、琳琅满目。
赵维桢一勾嘴角。
她慢吞吞地从匣子中拿出一对镶金的玉镯,一撩袖口,往皓腕一戴。温润的玉包裹着奢侈的金,在她洁白纤细的肌()肤往下滑落,而后卡在小臂处。
离得那么近,赵维桢几乎能感受到吕不韦呼吸一滞的变化。
他那双眼一寸一寸沉了下来,如盯紧猎物的鹰隼般捉住了她的手腕。
而赵维桢依旧没有停下。她又极其文雅地从匣子中拿出一个臂环,臂环倒是金子用的更多一些,镂空的金饰打造成了似图腾又似花纹的模样,在空当中央牢牢卡着几块漂亮的玛瑙与玉石。
考虑到先秦的生产力和工匠技艺,不用想赵维桢也知道吕不韦定是花出了天价。
赵维桢轻轻抬眼,看向吕不韦:“你来戴。”
吕不韦一僵。
尚未等他做出反应,赵维桢就牵起他的手,将臂环推过了男人的手掌。
奢侈华丽的臂环将他宽大的袖子撩上去,只是为赵维桢量身定做的臂环终究是细了一些,仅是卡在吕不韦的小臂处就不能再向上。
那一抹金色之下,男人分明的静脉纹路与肌肉走向清晰可见。赵维桢手腕的玉镯与臂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表现不错。”
赵维桢拉近距离,捉着他臂环处的皮肤反复摩()挲:“值得嘉奖。”
说着她另一只手稍稍用力,将男人温柔地按到地上。二人的动作带起风浪,梳妆镜边本就摇摇欲灭的烛火“噗”的一声,室内尽归黑暗。
…………
……
转天上午。
赵维桢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爬起来。
不得不说,龟儿子那方面还是挺卖力的。
而且赵维桢多少也体会到了吕不韦的快乐——原来他偏爱那些首饰不是没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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