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迈过供销社的门槛,林景严蹲下来,轻手轻脚将林满慧放下。
无数道目光投注在林满慧身上,这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离开这个世界太久,很多记忆缺失,这些人她都不认得。
她低眉敛目,乖巧跟在林景严身后,走进光线略显阴暗的供销社。
一间层高大约四米的平房,高高的方格木窗玻璃透过丝丝阳光,在水泥地板上映下光影。
水泥砌的柜台显得冰冷无比,上面摆着几个装瓜子、花生、油炸小零食的封口玻璃瓶,里边一溜货架上摆着肥皂、毛巾、蓝布,柜台旁还有两口大大的瓦缸,上面贴张红纸,写着几个字——
酱油、醋。
柜台后站着一个烫着大波浪卷的三十多岁女子,一脸的刻薄相,眼睛扫过林景严、林满慧,薄薄的嘴唇上下开合,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
“哟~这是准备打群架?到底是没爸妈的孩子,就是团结呀。”
“轰!”
一个身穿红色背心、外套一件深蓝色工作装的年青男人一巴掌拍在水泥柜台上,干惯体力活的他,一只大手掌力量感十足,拍在水泥台面上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
“姓魏的,你说话真,真毒!你,你给我出来,看我不抽……抽死你!”
林满慧抬眼望去,眼前这个一激动就会轻微结巴的年青男人,正是自己的四哥,林景勇,在三分场纸箱厂上班,今年二十一岁。他个子高大,一脸的络腮胡子,虎目狮鼻,看着颇有几分草莽英雄的气质。
只可惜,一结巴就消弱了他的威严。
柜台一边有个矮矮的木门,推开就能进去。可那里属于工作区域,到处存放货品,贸然闯进去,胡乱安你一个偷窃罪名,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林景严站在外面不敢进去,显然有所顾忌。
魏艳得意洋洋叉腰站在柜台里边:“有本事你就进来打我呀,我倒要看看,你这么个连话都不利索的大男人,有什么狠劲!”
听到魏艳嘲讽自己结巴,林景勇一张脸气得通红,左手捏着拳头,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他大声道:“你,你把绸带藏在柜台里面不拿出来,是,是什么道理?我给小妹买根绸带,怎么,怎么就不行?”
魏艳“切!”了一声,嘲讽一笑:“你是售货员,还是我是售货员?什么东西该卖、什么东西不该卖,我心里自然有数。绸带又贵又要布票,看你这穷酸模样,买得起?”
林家五兄弟中,林景勇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是心肠最软的那一个。他听魏艳骂自己穷酸,看着脚底那双破旧的解放鞋,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抬手猛拍柜台:“你!你……”
林满慧走过去喊了一声四哥。
林景勇看到小妹,呆了呆,怕自己发脾气的模样吓到她,努力想让自己平和下来,却因为太过努力,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林家双霸?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是只纸老虎,哪里当得起一个“霸”字。林嘉明真是胡说八道!
满慧冲林景勇扬了扬手中的绸带:“四哥你看,绸带我有,不用再买。”做完这一番动作,她感觉心跳加速,有点喘不上气。
林景勇看到这根因为绑菜刀而皱得不成形的水红色绸带,心中一痛。小妹总是这么懂事,生怕给别人添麻烦。
魏艳将脑袋探出,看一眼满慧手中的绸带,翻了个白眼:“这是在垃圾堆里捡的吧?呵呵……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耽误我工作。”
林景严斜靠在柜台上,一副吊而郎当的模样:“老子看你才是垃圾堆里没人要的,就你这样的素质,也配当营业员、为人民服务?今天如果不给我好好道歉,供销社就别想开张!”
林景严正在农场中学读高二,虽说成绩一般,总是逃学,但好歹也算是个文化人。他口齿伶俐,骂起人来有章有法,气得魏艳跳了起来。
“是哪个不要脸的□□开了,把你这杂种漏了出来!老娘不配当营业员,难道你们就配?一个结巴、一个二流子、一个痨病鬼,一屋子没出息的,灾星,我呸!”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拎了个盐水瓶挤进来,紧张地看了众人一眼,怯怯地说:“我,我要打一角钱的酱油。”
魏艳冷笑一声:“打什么打!你没看到林家这几个堵着柜台不让我出来吗?”
正是中午,下班的农场职工不少要到供销社买东西。见林景严、林景勇兄弟两个挡在柜台前,再看到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模样,纷纷发言。
“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别跟这姓魏的一般见识。”
“男人嘛,气量大点,何必和她一个女人计较?”
“你们吵架就吵架,莫耽误我做中饭啊。”
看热闹的人一边倒地劝林家兄弟不要和女人计较,林景勇和林景严对视一眼,都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闷得难受。
这个女人句句都往他们心上戳,偏偏人人都劝他们不要和她计较。
林满慧喘了一口气,感觉一颗心脏跳得快要窜出喉咙,她慌忙抚上左胸,努力压制着心慌气短的难受。
“没有爸妈的孩子、痨病鬼、灾星……”这些话似乎是一枚钥匙,缓缓打开林满慧的某一扇记忆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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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3章
◎言辞似刀,却能诛心◎
“就是她,克死了爸妈。”
“她就是个灾星!”
“天天病病怏怏的,真是个痨病鬼。”
这些话一直伴随着林满慧的童年,让她痛苦、内疚,无比自卑。
尤其是在漂亮、健康、福气满满的林嘉明对照之下,病弱的她愈发显得卑微,如同一只丑小鸭,人人都可以嘲笑。
杀人不过头点地。
言辞似刀,却能诛心。
林满慧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指,指甲被啃得光秃秃的,指尖遍布齿痕,深深浅浅。原来过去的自己这么胆怯?一紧张就会啃手指,啃出血来都不肯罢休。
深吸一口气,林满慧抚了抚那颗急跳的心脏,抬头看着林景严:“五哥,你把我抱到柜台上去。”
林景严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他此刻被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劝说,架着下不来台,便依言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台面之上。
供销社的柜台是红砖砌成,上面抹了水泥砂浆,青灰色的表面光滑而冰冷。
林满慧才十二岁,个子矮小,脑袋刚刚够着柜台。现在坐在柜台之上,瘦小的身形居高临下,态度懒散,仿佛是个贪玩的孩子,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围观群众有点懞:她这是要干嘛?
林家这五子一女,他们的父母算是农场的元老,只可惜死得早。满慧在她妈妈肚子里才三个月,林父病逝;满慧刚一出世,林母难产而亡。
林满慧在农场长大,由五个哥哥抚养,三分场的职工大多都认得这个小可怜,也知道他们一家生活艰难。
军山农场近两万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善良的同情林家这六兄妹,尖酸刻薄的欺负他们没背景,沉默的却是大多数。
满慧抬眼看着众人,又转过身看了一眼躲在柜台里不敢出来的魏艳,轻声细气地说:“是啊,我没有爸妈,也是个女孩子。所以呢,我犯点小错误大家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因为开的是高窗,供销社室内的光线并不明亮。外面阳光明媚,满慧这话一说却让众人觉得后背发寒。
她,她要干什么?
魏艳心中一惊,只听见满慧歪着头说:“四哥、五哥,这女的如果敢动手打我,你们就给我打回去!听到没?”
“好!”林景严、林景勇下意识地应了。
兔起鹘落。
电光火石之间,林满慧动了。
她纤细的小胳膊一抬,正摆在她左手边的带盖大玻璃容器被拂下柜台。
“啊——”魏艳一声惨叫。
“咣——刺——哗——”玻璃瓶子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装着的葵花籽儿散落一地。
林满慧嫌摔得不够过瘾,双手一撑站在柜台之上,这下站得更高。
魏艳想要冲过去拦住她,林景严、林景勇一个箭步扑过来,一左一右牢牢护在林满慧身边,双目炯炯,死死盯着魏艳:“你敢动手试试?”
魏艳不敢先动手,她一个成年人,哪能当众对一个小孩子动手?林满慧站在柜台上,瘦小得似乎风一吹就能刮倒,自己一推,万一真把她推下去,摔死了那可是要坐牢的!
魏艳嗷地一声叫,慌忙转到一边,想将靠近墙壁的那个玻璃容器抱起,这圆柱形的玻璃瓶子口径足有一尺,装满了油炸酥条死沉死沉的,哪里抱得起来?
魏艳是真慌了,伸长胳膊抱住这一口玻璃瓶,以身体护卫着柜台上最值钱的商品。
“咣——刺——哗——”
林满慧抬腿就是一踢,另一个玻璃瓶子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装着的炒花生散落一地。
轮到第三口玻璃瓶子了,林满慧低头望向魏艳,眼中悲喜难辨,落在魏艳眼里却如同恶魔一般。
魏艳死死护着这口瓶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不不,不能再摔了。”瓜子、花生还不算太贵,可是这一瓶子油炸酥条很值钱,如果再被她毁掉,一个月的工资就赔进去了。
林满慧看着魏艳,声音很轻:“道歉。”
林满慧的目光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她轻言细语,却比怒气冲天、一脸凶悍的林景勇更让魏艳害怕。
魏艳紧张地看着站在柜台之上的林满慧,内心有无数个声音在咆哮——
平时这小丫头不哼不哈的,没想到这么厉害!怎么办?
如果是林家兄弟闹事,魏艳根本不怕。他们是男人,有工作、有学校,真要是打人、毁坏物品,单位开除、学校批评、派出所拘留……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现在她面对的是林满慧、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她踢翻柜台上的商品,怎么办?
让她赔钱?到时候领导一句话: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事、有什么钱?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哪个要你自己嘴巴没关好门,瞎说人家没爸妈,把这老实孩子逼狠了,这责任当然得你来担。
让她认罪?谁弱谁有理,林满慧看上去苍白瘦弱、风一吹就倒,谁相信是她踢翻的玻璃罐子?就算是她干的,那肯定也是被魏艳逼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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