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那名保安眼神闪烁:“林,林厂长,闹事的人是你家亲戚。”
“我家亲戚?”林正刚一愣神,林嘉明脸色一变,怯怯地拉住父亲的手,仰头小心翼翼地问:“爸,不会是大堂哥……”
林正刚大踏步向前,眼神变得凌厉:“他还有脸来闹事?帮忙照顾几天就不得了了?你去把你奶奶叫过来,看你奶奶不把他骂死!”
林嘉明兴奋地应了一声,返身就往家跑。奶奶的嘴有多厉害,林嘉明可是领教过的。只要有她出马,再来十个林景智也不是对手。
下班的人流分为两股,一股往厂里家属区走,一股往大门口而去。林正刚汇入疲惫离厂的职工,往厂区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寻思对策。在军山农场他的亲戚只有林景智他们兄妹,这个时间点过来闹事,看来是有备而来,存心造他的反啊。
一股怒火渐渐升起。
真是给脸不要脸!照顾老人难道是一个人的事情么?他林景智代父行孝有什么可闹的?还中学老师呢,一点道理都不讲,半点人伦都不顾。你既然敢闹,我就敢让你没脸!
想到这里,林正刚越走越快,那名报信的保安都有点跟不上。
军山农场的二分场主要种植甘蔗、大豆这主,开设有糖厂与酱油厂。糖厂日榨甘蔗近千吨,生产出的“大军山”牌白砂糖颗粒均匀、颜色洁白、甜味纯正,远销湘省各地。
糖厂职工五百多人,规模大,厂长权威高,看到林正刚从家属区走过来,不断有人喊:“厂长来了,厂长来了!”
厂区大门口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林正刚皱眉喝斥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下班了早点回家去!”
工人畏惧厂长权威,陆续散开,但依然有不少闲汉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嚷嚷道:“厂长,你家亲戚要找你算旧账咧,要不要帮你喊派出所的人过来处理?”
林正刚摆了摆手,全副精力都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
一把竹编的靠背椅,大剌剌摆在糖厂大门口,林景仁与林景勇如两员悍将,一左一右守护在椅子两侧。
林正刚一看,有些摸头不知脑:这兄弟俩抬着把椅子过来是想闹什么?
他不解地问道:“林景仁、林景勇,你们两个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抬把破椅子过来找我做什么?”
林景仁叉腰而立,短发、高个子,因为常年在机修厂上班练出一身的腱子肉,穿一件崭新的褐色夹克,利落英武。
林景勇与林景仁的眉眼很像,腰腿有力,一脸的络腮胡子,只穿着件厚实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丝毫不惧春寒之风。
林正刚看着一阵眼热:林正则和刘美玉养的儿子,这外型的确抢眼,比起来自家建功、立业这两个儿子长得像妈,个矮不说,体型偏胖,差远了。
林景仁冷冷一笑:“爷爷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我们先帮他占个位置。”
林景勇挺直腰杆,重重点头:“对!”他说话有些结巴,一次不敢说多,怕惹人笑话。不过能够被小妹派出来镇场子、支持自家兄弟,他的内心充满熊熊斗志。
林正刚假意不懂:“我爸不是前天被景智带回家照顾么?我还说你们兄弟几个终于长大,知道代父行孝了呢,现在这是……”
他跺了跺脚,叹气道:“我爸年纪大了、又得了肺痨,你们怕传染嫌麻烦也正常,唉,不想照顾了送过来就是,干嘛跑厂里闹事?”
林景仁“切!”了一声,一切都如小妹所料。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林景仁?这可是我们农场最年轻的车间主任,这哥们长得挺精神啊。”
“林厂长的父亲,不就是林景仁的爷爷,他们在吵什么?”
“听他们这对话,好像是林景智带爷爷回去照顾,现在又反悔了?”
“嘘……肯定还有内幕,不然干嘛要到厂门口来闹事?”
“对对对,咱们先看热闹,莫慌着下结论。”
林景智要面子,有些话说不出口,林景仁却毫无顾忌。他本就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能够当上车间主任全凭过硬的修理技术,又不是拍马屁走关系上的,他怕谁?
“林厂长,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不脸红?”林景仁声音宏亮,传出去老远。
“第一,我们昨天带爷爷去看过病,根本就不是肺痨,就是老年慢性支气管炎,不会传染。你平空胡乱给爷爷安个传染病名,是想故意孤立老人,等他被你们虐待死了都没人怀疑吗?”
一片哗然。
肺痨是肺结核的俗称,有传染性,但并不是绝症,只是需要对症下药,另外还得保证营养和休息。
“嗡——”林正刚一听,脑袋有点懞。
“我,我爸以前得过肺痨,现在天冷咳嗽复发不是正常吗?这十几二十年不都是我和我妈在照顾?你们带他看看病很了不起吗?”
林正刚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喝斥道:“才管两天老人,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对我们这照顾老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人指手画脚,真是可笑!”
“无耻!”
平地一声惊雷。
林景仁抬手指向林正刚,怒目而视:“你爸,也是我爷。就算是路人,看到你虐待老人也得说几句,我们做孙子的发现爷爷被你和继奶奶虐待,更得控诉、批评。你还是农场的领导干部呢,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讲,你算个屁!”
“骂得好!”
人群里传来一阵起哄声。
林正刚面色铁青,牙槽紧咬,整个人都被他激怒,高声抗辩:“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虐待父亲?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但我和母亲一直用心照料,哪里有什么虐待之说?你别在那里信口雌黄,有本事把我爸送过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
正说着,葛翠萍被林嘉明拉着飞奔而来,她嗷地一声叫,张牙舞爪直扑向林景仁:“不要脸的贱人,敢欺负我儿子,老娘跟你拼了!”
林景仁向旁边一闪,林景勇右手往后,向下一扯,一张柔韧的渔网出现在手中。不等葛翠萍反应过来,林景勇右手一挥,渔网撒开,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众人眼前一花,葛翠萍被这张结实的大渔网从头兜到脚,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努力想撕开渔网,但这张粘网细密而结实,这边刚扯开一个洞,那边却又缠绕住手脚,她烦躁大叫:“救命……救命啊……”
林景勇看到渔网奏效,咧开嘴一笑:“只管撕,我还有。”果然小妹聪明,早就料到这死老太婆会撒泼动手,男人打女人不合适,但可以用渔网将她网住啊。
林正刚和林嘉明两个人一起上前帮忙,扯了半天才将葛翠萍解救出来,老太太一头花白的头发被粘网钩得乱七八糟,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刚才那一股逼人的气势顿时就萎靡了下去。
葛翠萍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孙子竟然向奶奶动手,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啊~”这一回,她看着目光沉稳的林景勇,不敢再动手。
林景勇先前看到这个继奶奶哭闹打滚就头皮发麻——打她吧?她是个老人,又是个女人,传出去都得骂他欺负人。不打吧?一口气憋在心上难受得很。这回用渔网收拾了她,心中痛快不已,在心里赞了一句:小妹威武。
林景仁啐了她一口:“哪个动手了?只准你动手打人,还不兴我们保护自己?有你这么蛮横无礼的娘,才会有虐待父亲的儿子!”
林景仁想到林满慧交代的——定罪,要一步一步,由轻再重。你不要管林正刚如何巧舌如簧,先咬死他虐待老人一条罪名,让他提出对质再说。
林正刚听他来来去去就是“虐待老人”这四个字,心中稍安。他还是很了解林春雨的,自私、懦弱、畏惧强者,只需要给他一点点压力,就老实巴交不敢反抗。
“林景仁,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哪个虐待老人了?那是我亲爸!我妈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虐待呢?”
葛翠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副精力弥散的模样:“虐待你个屁!我和林春雨结婚四十几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三个孩子,现在老了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多好,哪个虐待他了?”
旁观者听到这里,也有些怀疑。
“不会吧?林厂长爸妈都在世,听说他爸妈都住在以前大儿子分的房子里,他们夫妻两个是双职工,两个儿子在县城上班,四个人拿工资,又不缺钱,按理不应该虐待老人吧?”
“是啊,他出钱,他妈出力,又有房子,照顾一个老人有多难呢,何苦要坏了名声?”
葛翠萍听到这里,暗自得意,抬手指着林景仁骂:“你们搬把破椅子出来是什么意思?有本事让那个老东西出来说句话,看我有没有虐待他!”
来了!
林景仁盯着林正刚:“当真要对质?若我爷爷说,你们虐待他,怎么办?”
林正刚半点都不怕,他自己的父亲,难道还会偏向几个大孙子不成?他哈哈一笑:“如果我爸真说我虐待他,我磕头认罪。”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来到厂区,看到林景仁、林景勇兄弟俩堵在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让一让,让一让……”
人墙闪开一条路,杨静芬带着糖厂书记、两名主任挤进来,柳书记笑着提醒围观群众:“各位、各位,下班了就早点回家,家里人还在等你们呢。”
几名胆子大的工人撸起袖子叫道:“厂里这大的事,我们岂能坐视不管?当然要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柳书记性格温和,见劝不动工人,便冲林景仁拱手道:“林主任,你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谈?站在厂区大门口吹风做什么。一笔写不出一个林字,家务事我们内部处理,让这么多人看笑话……何必呢?”
林景仁礼貌地点了点头:“柳书记,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林厂长做的事情太过气人。他在农场关系多、人缘好,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声早就被他败坏得差不多,也不在乎笑话不笑话的。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这人多的地方,把事情说个清楚,让大家都来见证、评理。”
柳书记听到这里,脸色一僵,半天没接得上话。
杨静芬当工会主席全靠林正刚,她只是个乡下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的普通女子。嫁给林正刚之后,攀上林正则这棵大树,户口从农村转到农场。
林正刚会拉关系,营造的人设也一直以和善、宽容见长,当上厂长之后将她安排进工会,送出去培训学习,一步步提拔,工会主席其实就是一个闲职,反正她下面还有副主席、干事们负责各项工作。
不过,这么多年的工会主席把杨静芬养出了跋扈的个性,她恶狠狠地瞪着林景仁兄弟俩:“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是好说不坏,是坏说不好,哪个败坏你们名声了?就你们这两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恶霸模样,还需要你叔败坏名声?”
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柳书记慌忙打圆场:“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林景仁大声道:“既然你们说我们是恶霸,那就索性恶一回。今天来扒一扒林正刚厂长的真面目,有兴趣的工友们先莫慌着走。”
底下一群看戏不怕台高的人,哪里还肯回家?个个伸长了肚子看热闹,嘴里笑着喊:“扒,快点扒!”
“对,领导就是王八蛋!”有人骂了这一句,立马就被捂上了嘴。
恰在此时,人群乌拉拉又让开一条道,林景严背着林春雨,和林景智一起走了过来。
看到林景严背上的父亲,林正刚伸手要接,去被林景智挡住。
林景勇在靠背椅子上放了个厚实的棉垫子,林景严将老人放在椅子上,细心地给他裹上围脖,这才转过脸。
四兄弟同时站定,气势顿时压倒了林正刚。
林正刚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林景智:“景智啊,你帮着叔叔照顾两天爷爷,我谢谢你。如果嫌麻烦不愿意照顾说一声我就去接了,何必搞这阵仗?”
他压低了声音,只两个人听得见:“你还是老师呢,拦在厂区门口闹事丑不丑?”
林景智神情淡淡的,或许是因为几兄弟都在一起,多了几分面对大众的勇气:“没有做错事,有什么丑的?”
林正刚见林景智油盐不进,只得走到林春雨跟前,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嗔怪道:“爸,你也是的!几个孙子调皮你跟着凑热闹做什么?”
林春雨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不吭声。
葛翠萍窜上来,想要拉他的胳膊:“你这老不死的,在外面浪了三天还不够,还敢跟着他们几个小的闹腾,你别忘记了,正刚才是我们的儿子!”
林春雨脖子一缩,显然平时被吼怕了,他勾着背、哈着腰,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椅子,最好谁也看不见他。
林景严抬手一掌,将葛翠萍推开,横眉冷目,他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破了洞的薄棉袄、一条脏污得看不清颜色的裤子甩在她脸上。
“啪!”
葛翠萍被砸了个正着,被一股难闻的尿骚味熏得差点要吐。
“呕——”
林景严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给我爷爷穿的衣服,倒春寒冷死人,他体弱肺虚,咳嗽得坐都坐不住,你们就给他穿这个?这一身怕是穿了有几个月吧?你闻到都要吐,怎么就让我爷爷穿在身上!”
林景严又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棉毛内衣,狠狠地磺在林正刚脸上,“我呸!你自己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让你爸穿这样的衣服!”
林景智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外扬,提高了声音斥责道:“孝,乃中华传统美德。你和你妈穿得暖和、干净、漂亮,竟然给我爷爷穿得这么单薄、肮脏、破烂,不给看病、不让吃药,咳嗽咳得喘就任由他,还说不是虐待?你愧为人子!”
围观的人群简直炸开了锅。
靠得近的人都闻得到这股尿骚味,全都皱起了眉毛,捂着鼻子向后退了半步。
“林厂长是不是以为只要给口饭吃,不让他饿死就是照顾老人?”
“看他穿的呢子大衣,啧啧,好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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