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哪里来得早了?唐明宝也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长得倒是一副好面孔,说话行事却一派孩子气。
早早就写信告知今天会来,昨晚唐明艳也提前回了家,再累再难也得把家里收拾干净迎接客人,这才是待客之道。
这一家子,分明对唐明艳一点也不看重。
唐明艳给三人端来椅子,倒上热茶,刚刚坐下来,屋里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唐父吼唐母:“你怎么管的孩子?”
唐母惶恐起身,不一会儿便抱着个一岁多的奶娃娃出来,身边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
唐明艳将这个小女孩牵过来,温柔地说:“来,小姨给你糖吃。”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的水果硬糖放在她手心里。
小女孩眼睛一亮,将糖塞进嘴里,便要扒她的口袋:“小姨,还要、还要!”
唐明艳无奈,只得任由她一双沾了糖渍的小手在自己口袋里摸来摸去,将事先准备好的糖果一扫而空。
林景仁真没想到,唐明艳的家庭是这个样子的——无规则、混乱,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地活着。
坐定之后,林景智与孙文姣送上农场特产:香稻、茶油、黄豆,再加上两块厚实的呢子布料、一套床上用品,简单说明来意。
唐父看到这么重的礼,心中满意,脸上便带出一分笑意。
唐明宝一眼便看中了床上用品和呢子布料,嘻嘻笑着坐在母亲身边:“这个好,正好过年换新的。”
唐母没敢说话,只抱着手中外孙晃悠,努力哄着他不要再哭。
唐父看了一眼林景仁,见他高大健壮、浓眉大眼,便有了几分满意,再看林家虽然父母不在,但大哥大嫂都是文化人,亲自上门来提亲,态度诚恳,显然对自家女儿十分重视。
他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家明艳排行老三,前面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面一个弟弟没有娶亲。虽说在农场当知青当了六年,但我们对她的培养与关心一点也没有少。”
孙文姣瞟了一眼林景智,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知道他脾气硬、说话直,连忙附和道:“那是那是,都是一口饭、一口菜养大的孩子,父母也不容易。”
唐父点点头:“是啊,养大一个姑娘不容易。明艳如果结婚那就是远嫁,再也难得回娘家,自然也没有办法尽孝……”
唐明艳听这话有点不对,有心插句嘴,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林景智咳嗽一声:“那您的意思是?”
唐父心里想着这三姑娘原本就和家里不亲近,嫁到林家再难得回来,养老更是指望不上。老四眼看着也大了,结婚生子哪里都得花钱。不如趁现在林家重视,多要点好处,也能帮着减轻点家里的负担。
“我家这个三姑娘有文化、懂礼貌、性格好,走出去谁不夸一句品貌兼优?嫁到你们林家,隔着一个省呢,我们将来老了依靠谁?总不能白白替你们林家养了个媳妇吧?”
林景智听明白了,冷笑道:“怎么才不算白养?”孙文姣在底下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让他压着点脾气。
唐父早已想通透,拼着得罪人,也得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他冲唐母使了个眼色,唐母支支吾吾半天。
“那个,姑娘出嫁,男方总得给彩礼吧?”
唐明艳一张脸涨得通红,太羞愧了!昨晚和母亲说了半天的话,她提都没有提彩礼的事。现在讲的是自由恋爱,彩礼被认为是封建陋习,农村结婚女方家也只谈条件,要求男方家准备“三转一响”,不敢直白地谈钱。
林景智双手放在膝盖之上,拳头捏得越来越紧。
孙文姣怕他发火,让唐明艳下不来台,忙笑着说:“如果您谈彩礼,那请问你们家打算给多少陪嫁呢?”
唐父脸一垮:“她是远嫁,要什么陪嫁?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给了你们林家,难道还不够!”
唐明艳再也憋不住,霍地站起,眼眶微红,声音颤抖:“什么叫给了林家?我是在三分场劳动、拿工分的知青,不是旧社会没有地位的家庭妇女,我和林景仁是平等的。”
唐明宝斜了她一眼,有点不耐烦地说:“三姐,你也别一回来就摆脸子给爸妈看。这六年你一跑就不见人影,爸妈有什么事还不是我和大姐、二姐在管?你要结婚,让对象家出点彩礼钱怎么了?你还没嫁过去,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林景仁是未来女婿,当了这么久的车间主任脾气已收敛许多。他看唐明艳心里难过,便站起身,沉声道:“彩礼,你们要多少?”
唐父思索片刻,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百?”这一回,林景智也坐不住了。
唐父稳坐不动,抬头看着站起来的林家兄弟。屋子很小,兄弟俩并肩而立,更显得逼仄,给人很大的压力。
“是的,三百。我家三姑娘是高中毕业生,如果嫁到县城,夫家怎么也得给个五百块钱的彩礼。现在我只要三百,也是看你们诚心诚意。”
唐明艳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刷地流了下来:“难道大姐、二姐结婚,你们也开口要三百彩礼吗?我记得当年家里还为她们陪嫁了三床被子、一套床上用品、一口木箱、几套衣服,怎么到我这里,就什么也不给,光要三百彩礼?”
唐父在家里强势惯了,听女儿顶嘴,立马开吼:“有你说话的份吗?给老子闭嘴!”
林景仁反手扶住唐明艳的肩,孙文姣取出手绢替她擦干眼泪,她的手也有些哆嗦,真是太气人了。
唐父继续骂:“你能跟你大姐、二姐比吗?她俩一个在商业局上班、一个在文化局上班,找的对象都是县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呢?六年窝在那个农场屁都没放一个,过年过节连一分钱都没有,我要你这个女儿有什么用!”
一句话否定了自己的所有付出,唐明艳的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一般往下落。
“如果我不下乡,高中毕业也能找个好单位上班。你们……你们太偏心了!”
见女儿反抗丈夫,唐母有些紧张,看了女儿一眼,声音微弱地劝说着:“艳儿啊,可别把将来的路一口气堵死了,将来有事还不得靠娘家?”
唐明宝也在一旁说:“三姐你也别搞得好像多委屈一样,当年是你自己主动报名下乡的,又没有人逼你。”
林景仁听到这里,哪里还能控制得住他的脾气?
“够了!”
他一拳头捶在墙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墙皮瞬间呈蛛网状裂开,扑簌簌掉落在地,灰尘扬起,吓得唐父与唐明宝一个激灵:这个年轻人好大的力气!
“你们说话要凭良心!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当初是唐明艳主动要求下乡的吗?分明是知青办出了文件,你们家四个孩子中得出一个,都知道背井离乡要吃苦,姐姐弟弟不愿意,唐明艳体谅你们主动报名。你们不领情也就算了,现在还有脸说什么没人逼她!”
一番话掷地有声,唐父终于闭上了嘴。
林景仁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再从信封里取出厚厚一迭钱,晃了晃。
“临走之前,小妹和老四从储蓄所取钱交给我,嘱咐我不要舍不得钱。结婚是大事,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如果你们的确经济上有困难,需要明艳和我帮忙,我们责无旁贷。彩礼也好、陪嫁也罢,不过就是钱而已。
自古钱能办到的事,都不是事儿!”
唐明宝抬眼一看,妈呀,这个三姐夫是个有钱人呐。这个牛皮纸信封里装的钱恐怕得有三、四百块。
他立马笑容可掬起来:“是是是,三姐夫说得有道理,钱财如粪土呢。既然你们有钱,又有心,那就没什么事了,是不是?爸!”
唐父看到钱也满意地点头:“既然彩礼说妥当,那我们家里没有意见,你们结婚吧。婚期你们自己定,我们这边就不办酒了。”
林景仁看了一眼唐明艳,她眼中满是失落。
林景仁将牛皮纸交给孙文姣:“大嫂,我们结婚的事就拜托你了,该买的、该花的,你只管用,不要想着节省。”
孙文姣接过钱,郑重放进口袋:“好,你申请宿舍之后我帮你们买收音机、自行车、全套新的床上用品,再打套杉木家具。”
林景智道:“这怕还不够?”
孙文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够我们再贴点嘛,结婚是大事呢。”
唐父与唐明宝看到孙文姣把钱收起来,有些着急:“怎么回事?这不是彩礼钱吗?”
林景仁哈哈一笑:“新社会了,哪里能够把婚姻当买卖?传出去不成笑话了吗?我和明艳都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自由恋爱,结婚前上门是对你们的尊重。
我们又不指望你们带孩子、准备房子、也不指望你们陪嫁,给什么彩礼!”
说罢,他将唐明艳一搂,长腿一迈,像主人一样招呼:“大哥、大嫂,我们走吧。这门也上了,亲也提了,他们也都同意婚事,这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来安排了。”
唐明艳有些被动地被他搂着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林景仁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句:“伯父、伯母就不用送了,我们自己会走……”
唐父眼睁睁看着女儿和林家三人一起离开,气得肝疼、心口疼,一屁股坐在椅中唉哟了半天。
“这个没良心的!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唐明宝原以为那一迭钱是属于自己的,搞半天就是给他们看了一眼,也气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真不要脸!有钱也不孝敬爸妈,只顾着自己享受。”
唐母悄悄看了父子俩一眼,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把她的好心情显露出来。三姑娘太老实,三女婿是个厉害有担当的,挺好。
回到农场,林景仁与唐明艳准备领证结婚。
七十年代结婚相对简单,打报告、领证、单位分配一个单间,买喜糖分发给同事、邻居,住进新房,请家人朋友吃一顿饭,就算礼成。
鞭炮、红窗花、红棉衣、新棉鞋、粉刷一新的宿舍、齐全的新家俱、崭新的床上用品、响着音乐的新收音机、红双喜水果糖……
在络绎不绝的恭喜声中,林景仁结婚了。
向来习惯当家作主的三哥有了新家,连脊房突然少了一个人,林满慧与林景严有点不适应。
吃晚饭的时候不知道谁先叹了一口气,林景严道:“唉!三哥结了婚,家里突然就冷清了起来。”
林满慧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饭菜都不香了:“五哥你要是再考上大学,二哥一上学,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四哥了。”
林景严有些不舍地抬手拉了拉她的长辫子:“我们都在长大,可不就得不断面对分离?”
林满慧低头看着桌上摆着的辣椒炒肉、小葱煎鸡蛋、清炒红菜苔,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没办法的事。”
哥哥们都会长大、成家,渐渐分离。所以,珍惜现在相处的时光吧。
一月底,一直在关注高考分数与录取情况的林景智终于等到了结果。
林景严,高考总分439分(政治82,语文85,数学96,史地86,英语90),平均分87.8,以第一志愿、第一专业,被京都经贸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录取。
唐明艳,高考总分308(政治80,语文88,数学65,史地75),平均分77分,以第一志愿、第一专业,被湘省大学中文专业录取。
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试,全国共有570万人参加考试,最后大中专的录取人数为27万人,录取率仅为5%。
百里挑一。
他们两个都考上了!
林景智查到分数的时候,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一路飞奔回家。
一月底已经是腊月间,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刮,林景智心头却是一团火热。考上了!考上了!五弟、三弟媳都考上了!
老五还考上了录取率极低的京都经贸大学,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这可是未来前途一片光明的专业。
京都,那是全国的首都,所有人都仰望的中心。
湘省大学,那是自己毕业的母校,中文专业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
林景智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先往老屋跑,远远看到连脊房的山墙,他就将自行车的铃铛按得一阵乱响。
“叮铃铃!叮铃铃——”
旁边有人看到,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老师你激动啥子哟?”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难得看到平时稳重的林老师乱按铃铛,哈哈哈哈……”
林景智难得孩子气一回,挥舞着手中信封大喊:“考上了,我家老五考上大学了!”
正是中午做饭的时间,到处飘散着炊烟的气息。听到林景智激动的声音,从一栋栋的连脊房走出人来,站在廊下问:“谁考上了?考到哪里了?”
太过欢喜,林景智哪里还记得要低调?他咧开嘴,大声回了一句:“我家老五考上了京都经贸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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