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满慧还没有出生之时,刘美玉盼着是个女孩,以“慧”字来称,小名慧慧。
一时之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往事种种浮上眼前,林景严长叹一声:“小妹,满慧,如果爸妈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高兴。”
林满慧挽起他的手,脑袋亲密地搁在他肩头,笑容里带着浅浅的怀恋:“哥,我们都好好的,爸妈才会放心呢。”
难得小妹如此主动亲近,林景严有点受宠若惊,静默了片刻,咳嗽一声掩饰着内心的雀跃。
“好了好了,你也是大姑娘了,莫在这里撒娇,赶紧办正事吧。”
两人一路问过去,终于在最西边那小小的平房找到周婶。
平房南面有一块空旷之地,几棵繁茂的香樟树有着冬天难得一见的绿意。树与树之间牵着铁丝,铁丝之上挂着一张一张晶莹剔透的米粉皮。
找到了,就是这里。
米粉皮一张一张地晾晒开来,正遮挡住视线,林满慧试探着喊了一声:“周婶在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在在在。”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棕色薄棉袄、腰间系一条深蓝色围裙的女子猫着腰从米粉皮下走过来,看着林满慧兄妹,眼中满是疑惑:“你们?”
林满慧看着这个身影瘦削、脸上满是皱纹的中年女子,微笑道:“您就是周婶?我叫林满慧,这是我的哥哥林景严。”
中年女子态度有些卑微,弯着腰陪笑道:“是我,是我。”
林满慧看对方姿态很低,知道是被生活磋磨多了、渐渐失去信心的人,便将声音放得再柔和些,笑着说:“周婶你好,我们想找你买米粉。”
周婶慌忙摇手:“不行咧,不行咧,我这米粉都有人订了,不让我卖给别人。”
她似乎很害怕林家兄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我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我就是帮人家做点米粉,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要抓我……”
她越退越后,眼见得就要撞到身后晒着的米粉皮,林景严忙伸出手,提醒道:“小心!”
话音刚落,一个洪亮的女子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你们要干什么!”声音里饱含着愤怒。
周婶胆子小,后脑一下子撞到铁丝上挂着的米粉,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摔倒。林满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劲风袭来,林满慧快速向左一避。
——咣!
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扑过来,脚下没站稳,正跌在林景严脚边。
周婶喊:“妮儿——”
脸埋下摔在林景严面前,抬头正看到一双厚实的棉皮鞋,再往上是一条笔挺的西装裤,再往上是一件蓝色的长棉袄、一张俊秀的脸……
大姑娘羞愤交加,顾不得脸上疼痛,双手撑地爬了起来,抬起袖子一抹脸上泥灰,大声嚷嚷:“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欺负我妈?!”
林景严看她脸颊、鼻尖都被蹭破,渗出血水,被衣袖一抹血水与泥灰混杂,简直惨不忍睹,眉毛直跳,向后跳开一步:“谁欺负你妈了?简直莫名其妙!”
林满慧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松开周婶,走到林景严身旁,看着眼前这个摔得形容凄惨、狼狈不堪的大姑娘。
“这位姐姐,你先别着急。我和我哥过来是想找周婶买米粉,没有恶意。”
大姑娘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痛,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瞪着大眼睛,抬手指向林景严:“我分明看到他推我妈了,难道我眼睛是瞎的?”
林景严哪里受过这种冤枉气,一蹦三尺高,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指:“我只是提醒你妈小心点,哪个推她了?我看你年纪不大、毛病不少,眼睛瞎、神经病!”
大姑娘一撸袖子,恶狠狠地盯着林景严:“想打架?来呀——”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林满慧竟然想笑。眼前这两个人像斗鸡一样,咬牙切齿、面红耳赤,都不肯好好说话。
周婶吓得浑身哆嗦,带着口腔喊:“妮儿啊,莫闹事,他,他没有推我。”
林景严哼了一声:“听见了没?你妈说我没有推她。”
姑娘白了他一眼,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妈怕事,说不定是被你威胁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母亲身边,关切地问,“妈,你没事吧?”
周婶看她脸上血糊刺啦的,心疼得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从怀里掏出块小手绢,想要帮她擦拭脸上的脏泥巴。
手刚挨在她的脸,姑娘便“嗷——”地一声怪叫,“痛痛痛!”
林景严哈哈一笑,拍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活该!”
姑娘气得银牙紧咬,盯着林景严:“小子,你是哪一个?看我下次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林景严第一次见到这么彪的女子,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唉哟,我好怕!”
姑娘还想说什么,被周婶拖住,哀求道:“妮儿啊,你别老跟人打架,妈害怕~”
姑娘这才柔和下来,撅着嘴:“妈,我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你别怕,有我呢,我护着你。”被母亲清理干净一张脸,露出原本的模样,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的,瞪得又圆又大。
——像一只亮出爪子的猫咪。
似乎有什么,一下子戳中了林景严那颗跳脱的心。一股热浪涌上来,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儿。
周婶拉着姑娘的手,神情有些惶恐,努力向林满慧两个解释:“这是我姑娘,徐春妮。她不是要打架,她是想护着我咧……”
林满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外人喊周婶为“周寡妇”,显然她丈夫已经去世,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只是这徐春妮看着有点莽里莽撞的,周婶肯定没少为她担惊受怕。
林满慧拉了林景严一把,瞪了他一眼:“你没事跟人家姑娘斗什么嘴?赶紧说正事。”
林景严第一次尝到动心的感觉,正在那里荡漾呢,一颗心早就不知道飘落到哪里去了,林满慧说什么他也没有听见,傻愣愣地盯着人姑娘看。
林满慧实在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林景严,冲徐春妮笑了笑。她笑容温柔,如和煦春风拂面,再加上面容秀美、态度温文有礼,渐渐打消徐春妮的戒备之心。
徐春妮左手搂过母亲的肩膀,看着林满慧,声音也放平和了些:“你们找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妈胆子小,不经吓。”
林满慧将来意说明。
周婶还是推辞:“不行的,不行的,说好的事情,咱们不能食言咧。”
林景严荡漾的一颗心渐渐稳了下来,他咳嗽一声,不敢再看徐春妮,问周婶:“周婶你是跟萧老板说好的吧?”
周婶左右张望一下,小心翼翼地点头:“是,你们怎么知道的?我只是帮他做点米粉,没有干别的,你们相信我。”
林景严“嗐!”了一声,“我们既不是革委会,也不是公安,更不是市场管理科的人,我们就是普通的农场子弟。我叫林景严,现在京都读大学,她是我妹妹林满慧,在农场中学读高一。”
徐春妮听林景严是大学生,这才正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不信任:“就你?大学生?”
林景严被她一激,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学生证,递到她手中:“看看,我的学生证!”
徐春妮拿着这张小小的学生证,打开来仔细看了看,对照着上面的黑白照片辨别着:“京都经贸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林景严……”
她一字一句地念完,展颜一笑。
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口,她倒抽一口凉气,挤眉弄眼了半天,模样滑稽可乐,逗得林景严哈哈大笑,夺回学生证放回口袋,道:“现在相信我们了吧?”
缓过那阵痛意之后,徐春妮点了点头:“嗯,你是大学生咧,肯定不能是骗子。”
周婶看他们俩的确还是少年,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管理者,慢慢放下心防,脸上有了笑意:“孩子们是不是想吃新鲜米粉?大婶正在晒,你们拿一点去吧。没事没事,我这里米粉多的是。”
林满慧摆摆手:“我们不要,我们买。”
现在是1979年初,大集体经济还在起步阶段,周婶的思想停留在以前动不动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阶段。她哪里敢说什么买卖,慌着解释:“孩子,我真的只是帮别人做米粉,我不做生意呢。”
徐春妮虽说年轻,但到底见识少,也不关注什么三中全会精神。她听母亲极力否认,便也冷着脸说:“你们想要吃点米粉,只管拿。但我们不卖呢。”
林景严叹了一口气,知道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说明白,他与满慧对视一眼,齐声道:“我们进屋说话,怎么样?”
四个人一起走进低矮的平房。
周婶拿来两个板凳,招呼他们坐下,找了半天也没寻出两个干净茶杯,不太好意思地说:“我们家只有母女俩,平时客人也少,招呼不周,莫怪啊。”
林满慧与林景严也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忙笑着说:“我们不喝水,就说说话,周婶您别忙。”
林景严很认真地解释了一番,告诉周婶现在国家已经允许人们自主创业、自谋生路,只要雇佣人数不超过规定就不算资本主义。
周婶似信非信,瞅一眼外面,悄悄问:“真的吗?”
林满慧重重点头:“我家四哥在纱厂家属区开了一家如意米粉店,生意挺好的,是农场商务部颁发的经营许可证。所以你看……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周婶你别怕。”
徐春妮一听顿时舒了一口气,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这可,这可真是好事。”她站在一旁,抱着母亲的肩膀,“妈,我们以后可以放开胆子卖米粉了。”
林满慧道:“我们从萧老板那里进货,原本是一斤四毛钱,我们家卖汤粉勉强还能挣钱。但是他今天临时涨价,要一斤五毛……”
徐春妮一听就跳了起来,叉着腰大骂道:“真不要脸!姓萧的从我们家直接拿货,每斤只肯给三毛,卖给别人却敢开这样的价!”
林满慧一听,便知道母女俩是实在人,做生意不耍滑头。她用商量的口气道:“我们直接从你家进货,一斤四毛,怎么样?”
徐春妮眼睛一亮:“好!”
周婶却不肯:“以前萧老板只给三毛,哪能要你们四毛一斤,这样……一斤三毛五分钱吧,两家都不吃亏,好不好?”
这一回,轮到林景严眼睛一亮:“好!”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一听到可以节约下来成本就兴奋莫名。
林满慧想了想,微笑道:“那这样,早上七点我四哥骑车过来取米粉,每天约定五十斤,按一斤三毛六分钱。超出五十斤的话,按四毛钱的价格买,怎么样?”
从来只听说薄利多销、没听说加量加价的,周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看着林满慧:“孩子,你这是什么道理?”
林满慧微笑着询问:“你们做一天,能够做出多少米粉?”
周婶道:“不歇气的话,头一天泡好早稻米,一大早磨成米浆,加淀粉和匀,刷油、烫粉皮、晾晒,一天能做五十到六十斤米粉。主要是手磨、烫皮子需要花功夫,我一个人做,忙不过来。”
林满慧道:“对呀,您做的米粉韧性好、口感滑嫩,只是数量上不去。如果超出五十斤,岂不是您得陪上睡觉、休息的时间?所以要加钱。”
徐春妮听到这里,心中欢喜,看林满慧的眼神里充满善念:“妹妹你是个好的,懂得体谅人。”她鄙视地扫了林景严一眼,补充一句,“你哥算盘太精,没有你好。”
林景严脸一红,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徐春妮对自己的印象变好。林满慧抿嘴而乐,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周婶一想到自己一天做五十斤米粉,就能得十八块,比以前卖给萧老板多赚了三块钱,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这个量大,价格又公道,以后我做的手工米粉只卖给你。”
两家说定,林满慧眼珠一转,瞟了林景严一眼,对周婶说:“你这米粉明天不会坏吧?现在有多少?”
周婶道:“现在天气冷,放一天肯定没问题。不过因为没有晒干,放久了口感会不好,我刚刚做了十斤。”
林满慧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周婶,我来帮你磨米浆,今天争取多做五十斤出来。”
林景严有点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小妹觉得好玩,便提醒道:“小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怕是米粉店那边还得有人照看呢。”
林满慧浑不在意:“家里不是有二哥和三嫂在吗?他们帮忙就行了。我们俩抓紧时间帮忙做米粉,争取做出一百斤出来。一半我们带回去,另外一半啊,卖给萧老板。”
林景严疑惑地重复着:“卖给萧老板?”
“对啊,萧老板卖给我们是五毛,明天萧老板如果过来找周婶,那就卖到四毛一斤再给货。”
林景严一听,双手击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对啊,我们也坑一把萧德!”
周婶听他们解释了半天才明白,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
林满慧道:“今天萧德临时加价,不诚信在前。若是不惩罚他一下,我浑身上下都不会舒服。你放心,明天你加到四毛,萧老板也得咬牙买,因为只有你这里有这么多新鲜米粉。再说了,他若不买,那就给我们,放心。”
徐春妮听完大起知己之感,重重在林满慧后背上拍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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