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沈浓绮亦觉得喜不自胜。明明以往沈流哲亦得过射鸽赛的魁首,沈浓绮作为阿姐也觉得面上有光,可就是不如今日这般的高兴,像是心底沁进了蜜,顺着心脉将这份甜流入了五脏六腑。大抵是今日的赛事太过胶着、曲折,所以欢喜也被翻了倍。
沈浓绮扭过身,面上颇带了几分得意之色,“皇上可输得心服口服?”
刘元基语窒一瞬,赛果面前却又反驳不得,将眼底的郁色压了压,又见周沛胥已踏上高台,立马溢出了一张笑脸来,撩起龙袍起身相迎,先是嘴上溢美了几句,“朕还以为方才的赛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千钧一发之际,实在是多亏了先生出手。以往只知先生文采出众,未曾想箭术亦如此精妙,想来当年先帝选中先生担任帝师重任,为朕所用,辅佐朕摄政理朝,实在乃万民之福。”
这话便是警醒,任你浑身上下皆是盖世神通,亦只能做个权臣而已。
“传朕旨意,赏魁首千金,布百匹,十颗明珠!”
而那灰衣男子,似是察觉不到落在他身上的各样瞻仰目光,亦对刘元基语中的敲打之意无感,眉眼淡泊,面上仍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只转身朝场中诸人道,“方才我在赛场上瞧着,晏朝军中不乏箭术出众者,只不过弓钝箭滞,未能将这一身本事展现人前,欲利其事,先利其器,这些赐下来的金银,于我乃事身外之物,我便将其捐入军中,造一批良弓利箭,也好让诸将士在春狩中一展所长。”
这话落在刘元基耳中,大有收买人心的意味。
托雷闻言亦觉得刺耳至极,未得到魁首也就罢了,可周沛胥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只因他弓好,所以箭术才比晏朝将士高了几成?托雷紧抓了抓手中镶满了玛瑙玉石的宝弓利箭,眸光一沉。
沈浓绮却能知他语中的深意,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振士气,给方才在赛场上表现不尽如人意的将士们挽尊罢了,既如此,那她亦乐得再鼓舞人心一番。
高台上传来凤呤一声,“以往世人提起箭术,皆赞晏朝人人可百步穿杨。相信方才诸位也瞧见了,今日首辅这般精妙绝伦的箭术,比百步穿杨强了岂止上百倍、千倍?望我晏朝将士切莫固步自封,定要发奋图强才是。
首辅得的那些赏恐是不够,传本宫凤旨,再补上千金给将士们添弓加箭,望诸位以首辅之箭术为目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罢,指尖轻轻托起一杯酒,双目熠熠朝周沛胥的方向望去,嘴角微扬,“本宫贺首辅魁首之喜。”
若说得了魁首贺喜,场中所有人都同周沛胥道贺,可他自小到大,身周的溢美何止千万?早就习以为常,且不为所动了。直到听到她言语中的赞扬,他心底这才真真有了几分欢喜。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彼此都有些避嫌的默契,莫要说交谈,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对上过。
所以这份欢喜,亦不能表露出分毫。周沛胥感受到她的目光,这才抬眸朝高台上望去,中规中矩举杯回道,“臣谢过娘娘体恤将士之情。”
目光交缠,一触即烫。
低头露颈,仰头尽饮。
这行为举止已是极其守礼克制了,却还是让托雷注意到了,他倒是未有多想,只是心中冒了丝丝酸气。
若不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托雷岂会日日与那平庸的帝王厮混在一起?他理应低调行事才是,谁知见着沈浓绮的那一瞬间,便被这晏朝皇后的美色冲昏头脑,行事亦开始莽撞了起来。
原计划是要在射鸽赛上失了准头,早早下场才是,可只要一想到皇后亦关注着赛事,他一时鬼迷了心窍,竟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生了几分好胜心来,不仅未曾掩藏实力,甚至可以说是尽力而为……
谁知,竟还是败在了周沛胥手下。
若周沛胥不出手,那此时得获皇后笑意嘉奖的,定然是他!
一无隐藏实力,二无查出首辅外室,三无斩获魁首,四无获得皇后青眼……托雷思极这几处,只觉得气血翻涌,心中生了几分恼恨,勉力撑着不让脸色垮下来,道了几句场面话后,随意寻了个借口便离了场。
周沛胥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溢上了几分谋算。以往虽听闻夏朝三皇子武艺有成,可大多都是夸赞其摔跤功夫一绝,却从未听说过此人箭术也如此好,今日之事大有可疑。
不是夏朝刻意蛰伏隐瞒,便是此人的来历大有蹊跷。
思及此处,他唤来阿清,“派人去寻副夏国三皇子的画像来,画上相貌最好是要近半年内的,再派人去查夏朝人进京这一路的通关文牒,停靠驿站,查明之后速速来报。”
阿清应是,“公子需查的东西多且繁杂,且如今春狩路上,消息传递起来亦不比在京城时往常方便,许是要等上几日。”
“务必要快,再派人去盯紧夏国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阿清领命后不敢耽搁,扭身而去。
射鸽赛毕,春狩便正式开始了。勋贵藩王们酒足饭饱后,又得见方才射鸽见了血,骨子里的的狩猎血脉似是被激活了,一个个摩拳擦掌了起来,在刘元基领了卫兵进林之后,诸人亦策马扬鞭紧随其后。
不多时,高台正竟只剩下了沈浓绮与周沛胥二人独坐。
此时,行上来个相貌清丽的贵女,迈着生莲的步子走上前来,行为举止颇具大家风范,她先是微微屈膝,给二人请了个安。
“臣女李莲湖,参见皇后娘娘,首辅大人。”
京中的女眷们的相貌与性情,沈浓绮全都墨记在心,眼前的是定北侯府的五姑娘,性子是最为恬静温婉的,以往沈浓绮未出阁时,在聚会上碰见了,李莲湖从来都是最沉默内敛的那个,从不多言。
这样的性子,此时主动上前来问安,倒是让沈浓绮有些出乎意料,她自然乐意关照,不仅让免了礼,还命人赐了座。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沈浓绮柔声问道,“难得来趟九安山,怎么不同她们去围猎?那边女眷的林中,宫人们放了许多不伤人、又易捕捉的赤兔与白狐呢。”
李莲湖有些不好意思,只垂头低笑,“也怪臣女只晓得在家中练字绣花,胆子又小,连弓箭如何抓的都不知道,在春狩路上还不慎踩中过个捕兽夹,好在那夹子是破损的并未伤及臣女半分,可却害得我二姐担惊受怕了好几日,怕我再有意外,就让我待在帐中了。只是如此青山绿水,若不尽兴,臣女确觉得有些遗憾……”
说罢,一面搅着指尖的帕子,一面悄悄抬眸朝右侧的周沛胥望去,耳尖窜然通红。
李莲湖向来是个闷葫芦,此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确是让沈浓绮觉得意外,且心中隐隐猜到她的心意,沉默半瞬,却也只能道,“你向来恬静,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不如本宫拨掉几个身手好的宫女伴着你,在护你平安之余,也能让你在春狩期探探林区,寻些乐子?”
李莲湖见一旁的周沛胥只不搭腔,自顾自的浅酌,皇后似又不明白她的心意,只得挑明了道,“臣女多谢娘娘美意,只是这些宫女原本就是日夜守护娘娘安危的,臣女万不敢调遣差使,且若是女官在旁,臣女只怕是愈发学不会箭术了。方才臣女在一旁瞧着,见首辅大人箭术高超……”
李莲湖的音调,随着她的头颅越埋越低,最后几乎是绕嚅嗫着道出,“能不能……能不能……请首辅大人指教臣女一二,也好让臣女无憾而归。”
李莲湖虽然胆小,确也是个有主意的内秀之人。只要周沛胥一日不娶,京城贵女们便无人不想做他的妻子。虽说首辅养了个外室的传闻在外传得沸沸扬扬,可那又如何,京中与首辅年纪相仿的男子,哪个家中不是塞了至少三个妾室?
且那些男子,与首辅大人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首辅这么多年来只一个外室罢了,还是被那外室累得骗了感情,卷财跑路,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衷情?
说不得此时首辅情伤之际,能有心思接纳旁人呢?原想着是单独拦住首辅道出这番请求的,可这些时日以来,首辅只埋首在帐中理事,女眷们想要寻个人影都寻不着,好不容易露了面,又只端坐在皇后身旁不挪动,她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来。
李莲湖的言语虽隐晦,可内含的情意却昭然若揭,皇后与首辅神情皆顿了顿,空气微滞半瞬。
阶下的贵女指尖紧抓着膝上的裙摆,埋头咬唇羞怯得不敢再多言一句,身躯甚至在极度紧张下微微打颤……仍谁见了都会心生几分怜惜之意。
女子怀春,本就是寻常至极。像李莲湖这般腼腆之人,能鼓足了勇气,说出方才那番话,已是难得至极,倒让沈浓绮心生了些敬意。
但若是真让沈浓绮成全这番心意,那也是绝不能够的,她不动声色抬眸看了周沛胥一眼,“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周沛胥原本作壁上观,却忽感一阵带着恼意的眼风刮来,大有若是他答应了,便绝不善罢甘休之意。
这是,生了醋意? 赫拉
周沛胥眼底沁出丝丝笑意,佯装出些无奈,冲李莲湖自嘲道,“想来姑娘也听说了那些传闻,我亦不怕告诉姑娘,那传闻不虚……”
眼眸却是瞧向沈浓绮的,“我那外室,着实可恶。”
“现在□□于我不过是一场空谈,什么鹣鲽情深,郎情妾意……我如今想来只觉得反感至极,所以,恐怕是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厚意。”
周沛胥端起手中的弓箭,亲自上前递到李莲湖手中,“此乃我获得魁首用的弓箭,现在便送给姑娘,想来今后定另有良人,教会姑娘搭弓射箭,给姑娘对镜描眉。”
这拒绝来得温和宛转,道尽了理由苦衷,根本没有想象中难堪。
李莲湖当面得了这一句,忽然就觉得释然了,浑身上下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弛了不少,她将弓箭接过,犹如珍宝般紧紧握在手中,轻声道了声谢,就准备转身离去……
但转身的刹那,李莲湖还是低声道,“那外室能得您如此不顾世俗礼法的青睐,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小女实在是自愧不如。小女今后亦会寻个能如此对我的男子,若寻着了,臣女定不会弃他而去,定与他厮守一生。”
说罢便裙摆翩跹,疾步而去。
沈浓绮唏嘘了句,“能伸能曲,进退有度,筹谋中又不失本心,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嫁给何人,日子绝不会差。”
周沛胥倒并未留意李莲湖,心思全都在沈浓绮身上,“虽是初春了,高台上风大,皇后娘娘既不准备骑马狩猎,不如回帐中歇息,免得受冻着凉。”
沈浓绮瞧着现下已四处无人了,露出几分女子的娇态来,“哟,首辅心心念念都是你那外室,竟还有心思关心本宫?哼,本宫堂堂晏朝皇后,竟被你说成了那见不得光的外室,若是旁人知道了,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娘娘不满?”
“自然不满!”
周沛胥转过身子,双眸温热径直瞧着她,上身微微伏低,露出个极缱绻的笑,“那便换我做娘娘的外室吧。”
沈浓绮愣了愣,“什、什么?”
“微臣愿做娘娘那见不得光的外室,供娘娘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若是有一日腻了,臣便可消声匿迹,埋名远遁,如何?”
第46章
天蓝碧净,白云低沉,阵风吹过,将高台装饰的帷帐吹得荡漾,亦将太后与首辅的衣袂吹得翩翩,宛若仙人在瑶池莲台之上。
隔了老远的卫兵一如既往垂着眼眸,台下不多的勋贵们虽被此景吸引,眺望而去却被首辅的背影隔绝……众人都瞧不真切二人的神情。
他们看不见首辅眼中的拳拳真意,亦望不清皇后脸上的动容之态。
微臣甘愿做娘娘的外室。
这是沈浓绮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亦是最残忍的许诺。
甜如蜜糖,又毒若砒、霜。
有着愿意舍弃一切,只为博佳人欢欣的温情脉脉,又暗含永世见不得光,不被世人所接受容纳的悲情。
沈浓绮不禁想到了前世。前世她助刘元基掌权之后,又听闻了顺国公府意欲造反的谗言,夹在夫君与首辅之间左右为难,周沛胥见帝后感情甚笃,不忍她心力交瘁,未免让她为难,便兀自卸下大权,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后,远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这何尝不是如他方才话中说的那般,埋名远遁,栖于乡野?
思及此处,沈浓绮眼眶不禁模糊了起来,她尽力控制着不让泪珠掉下,言语却已经哽咽,“什么呼来喝去,什么埋名远遁,这种话今后再不许说。”
“胥哥哥,此生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我身旁呆着,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这情绪来得汹涌浓烈,周沛胥不明其中深意,只见她险些垂泪,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他想要伸手去揽她入怀,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够,一双手微微抬起,复又落下,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先是急忙应承下来,“好,自然一切都听你的,永不分离。”
又磕绊着柔声安慰,“方才是我说错了话,什么外室不外室,我今后定不会再说了,你切莫伤心流泪。”
他向来端方持重,鲜少见他如此发慌,沈浓绮未免让他担心,只深呼吸一口,将眼泪咽了回去,笑着柔声道,“我才不是伤心垂泪呢,我这是欢喜。”
“胥哥哥能如此对我,我很高兴。”
周沛胥闻言,仔细瞧她脸上的神色,确定没有悲伤之态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一阵鼓声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林中飞驰出一骑兵,马蹄后扬起一阵粉尘,骑兵一手拉紧着马缰,一手高举着两尾野狐,口中高喊着哪位公爵家的子弟猎获此物,得了头彩。
沈浓绮叹了句,“他们入林不过半刻钟,竟这么快就有所得了。”
碍于身份,周沛胥不好在皇后身旁呆太久,他扭身坐回案桌,“今年春狩,娘娘好似兴致不高,臣可记得在往年春狩时,娘娘在女眷中可是领头入林中的那一个。”
沈浓绮笑了笑,“那大人也应当知道,本宫猎瘾虽大,可技艺却着实不佳,往往是头一个入林,最后一个出林,猎获的猎物通常都不如刚学会骑射的贵女们,那些野兔就在眼前,本宫却接连射不中,最后往往让旁的贵女捡了漏。连续几年这么受挫,本宫这春狩的兴致,可不就淡了么?”
周沛胥宽慰道,“人哪儿有十全十美的,皇后娘娘自小便要研习琴棋书画,还要熟悉宫事庶务,能分出身来学会骑马已是很不容易了。娘娘也莫要灰心,狩猎是有诀窍的,不必非要精通箭术才能捕获猎物。”
这倒让沈浓绮提起了兴趣,“哦?什么诀窍?”
“娘娘若是有意学,那明晚夜狩之时,臣教娘娘如何?”
一听是夜狩,沈浓绮心中生了丝怯意,可望着眼前令人心安的男人,她又觉得夜狩没什么好怕的,笑眼嫣然道,“大人有心教,自然是极好的。”
又唬了唬脸,“但若是教不好,大人可莫要怪本宫责罚。”
周沛胥溢出丝宠溺的笑,“定包教包会,童叟无欺。”
皇后帐中,宝石琉璃屏风后的宽大凤床上,此时堆满了流光溢彩的华贵衣饰。
“要不穿白色吧,不行不行,夜狩穿这般显眼,若是碰上个猛兽,岂不是将本宫一抓一个准?”
“黑色的倒是隐匿,可穿上去就像是盗贼穿了夜行衣,着实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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