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挑货郎生得黝黑壮实,手边不仅有扁担,还有小推车。有钱能使鬼推磨,桑洱出手大方,挑货郎收了她的钱,露出笑容,二话不说,就推着一辆小空车过来了。这小空车上恰好能坐两个人。
他们过来的时候,裴渡已经扯上兜帽,挡住了脸。挑货郎卖力地拉着车,载着两人,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转入了一条清冷的小路上。
与此同时,秦家的人飞快地跑下了楼。
在青楼里,几乎都是暗送秋波的莺莺燕燕和喝得醉醺醺的嫖客,根本搜不到可疑的人。唯有二楼一个房间有点古怪。敲门无人应,众人撞门进去,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窗户大开。夏夜的风吹入,空气里却仍残留着一丝药味。
他们去问老鸨,老鸨胆战心惊地摇头摆手,表示不知道里面的客人姓甚名谁,甚至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这客人来的时候就戴着兜帽。这些日子,也没有叫过楼里的姑娘去伺候,就是每日让他们做好饭菜,送到门外而已。
秦家的人一听,便知藏身在这里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刺客,匆匆下楼。在街上,恰好迎面遇到了挑货郎。他们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挑货郎的身影,甚至没记住他那张平庸老实的脸,就与之擦肩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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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洱让挑货郎把他们送到家,从后门进了宅子。几个仆人闻讯而来,看见这阵仗,微微一惊,就露出了习以为常的表情——他们已经习惯自家小姐动不动就救人回来了。
有句话不敢明着说,但大家都心中有数——每个被小姐救回来的人,都和大公子长得有点相似。也不难猜出小姐的心结。
……
桑洱将裴渡扶进客房,同时吩咐仆人去烧热水,她自己则去柜子里寻找药物、剪刀等东西。
裴渡走进房间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雅致的环境,而是快速地抬头,扫了一圈天花板,确定每一个可能藏有猫腻的死角都没有埋伏,才眼珠一转,收起目光,坐到了床上。
桑洱屏退下人,撸起袖子,亲自给裴渡处理伤口,因为怕黏连,她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了他的衣服,一看到伤口,就眉头直皱。
裴渡的伤口,基本都集中在了右半身,右肩、右后背、右腿。伤口浅一点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的痂。唯独右肩的那处砍伤,皮肉翻卷,泛红肿起,淌出了黏腻的湿液。一看就知道发炎了。
这肯定是很疼的。但裴渡的神色,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满身伤口,自然不能沾水。裴渡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了,估计,顶多就用湿布擦擦外面的血迹。汗液、血、药糊在一起,散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味道。
看见桑洱有点纠结的表情,裴渡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我很臭吧。”
“不是,我就是在想,你伤口弄成这样,得多疼啊。”桑洱摇头,动作放得更轻,给他清理了伤口上的脓,重新上药。
好歹也混过炼丹修士这一职业,虽说有大半年没出手了,但有以前的经验,再加上原主的记忆,桑洱还是很快就上了手,并未露出破绽。
大大小小的伤口被一一包扎好,裴渡裸着上身,已疼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始终没有叫过一声疼,还真能忍。
桑洱打开门,将这盆脏臭的热水端了出去,让下仆拿走,再吩咐他们拿一套新的男装过来。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到床边,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裴渡报上了名字,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忽然问:“你经常都这样的吗?”
“怎样?”
裴渡道:“连名字、好坏都不问,就把来历不明的人带回自己家。”
桑洱心说我这不是图你的脸和身子嘛。
这种事情,其实在一开始就坦白是最好的。时间久了,恐怕就真的说不清了。无奈,剧情禁止她自爆,只能让裴渡自己发现真相。
于是,桑洱含蓄地说:“我也不是经常这样的,只是看你合眼缘。”
“哦……”裴渡拖长了声音,想了想,反问:“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桑洱将手搁在膝上:“我叫秦桑栀。”
裴渡绽开了一丝浅笑,支着腮,视线在桑洱的脸上逡巡,似乎在评判,或者说,在思考着什么:“我看你也没比我大几岁,不如我以后就喊你做‘姐姐’吧。”
这声“姐姐”,乍听上去,颇为纯稚乖巧,听得人心情舒畅。可表象之下,却仿佛藏了某种冰冷彻骨的讥讽和嘲笑。
“好啊。”桑洱似乎没听出来恶意。毕竟,一个那么像秦跃的代餐,刚认识就有了亲近自己的苗头,她是喜出望外的,自然不会往坏处想。顿了顿,桑洱又问:“话说起来,究竟是什么人把你伤成了这样?”
诚然,桑洱对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作为收留、医治裴渡的人,如果她对裴渡的伤一点都不好奇,在裴渡看来,反而更怪异,只会引发他的怀疑。其次,作为舔狗,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那么像秦跃的少年,肯定很上心,不可能连问都不问一句。
“说来话长。”裴渡的神色很自然,寥寥数语,将自己的来历重新包装了一次。
在他编的鬼话里,他是外地人,家父欠了赌债,得罪了人,让无辜的他也受到了连累,被追杀到了泸曲。虽说在危机关头甩脱了麻烦,可人也撑不住了,才会晕在巷子里。
撒谎不打草稿的小骗子。
不过,稍微一想,就知道他为何要撒谎了。这半个月,秦家之事在泸曲闹得人人皆知。若裴渡不撇清来历,难保会不会被桑洱怀疑到他的身上。
桑洱心想,表面则露出了相信的态度:“原来是这样。”
看时间不早了,桑洱起身,靠近了床。裴渡的笑意一敛,身子不着痕迹地紧绷了起来。却发现,桑洱只是过来给他掖了掖被子:“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熬药。”
“好啊。”裴渡轻轻扯了扯嘴角,又一次说了那个称呼:“谢谢姐姐。”
等桑洱离开以后,房间静了下来。裴渡唇畔的笑意止歇了一下,又忽然间,慢慢扩大,仿佛觉得很好玩一样,肩微微耸动:“姐姐……姐姐。”
他之所以会认得她的脸,是因为在半个月前,他潜入秦家的那一夜,在府中的某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张画卷。
画上勾画了一个少女的身影,正是她的脸。
刚才,桑洱亲口说出的名字,也和画卷的右下角对上了。
秦桑栀。
来到泸曲后,裴渡并没有冲动行事。在行动前,他事先调查过董邵离一家,所以,他知道秦桑栀是何人。
据说,秦家很重视这个养女。供给她的吃穿用度,皆为上等,不亚于对他们的亲生儿子。
裴渡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
他这个私生子,在董邵离的眼里,恐怕只是一个低贱如尘埃的拖累品。
而秦桑栀,一个与秦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却因为受到了秦家二老与秦菱的喜爱,自小就养尊处优。
没有挨过一天的冷和饿,没有被人打过,更没有经历过耻辱的墨刑,日子过得比他滋润多了。
更讽刺的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的董邵离,为了讨好秦家的岳父岳母和妻子,竟对这养女也摆出了一副好父亲的虚伪姿态。
在调查秦家旧事的期间,裴渡顺蔓摸瓜,得知了在三年前,秦桑栀就因为某件事而搬出秦府了。
似乎有人对当年的事下了封口令,裴渡问了一圈,也没有查出内情,便猜测,秦桑栀应该是因为一些家庭琐事,而与养父一家有了矛盾。
这三年来,她都很少和秦家那边来往。
而秦家一方,也几乎不会来她的宅子做客,更别提肆意搜查。
也就是说,这个看似离危险最近的地方,反而是一个非常安全的疗伤之地。
裴渡唇畔的弧度越来越讥讽。
真没想到,老天爷这么喜欢开玩笑。他前脚杀了董邵离,后脚就被董邵离的养女救了回来。
她护着他回来,收留了他,亲手为他清理伤口,甚至因为不忍心他太疼,在包扎时,动作极尽温柔,费了不少心思。
如果她知道,半个月前杀了她的养父、也不准备放过秦家任何一个人的凶徒,就是她怀里的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可真是,太好玩了。
裴渡倚回了床头处,一种仿佛在尖刀上游走钢丝的危险战栗感,以及近乎于凶残的兴奋,涌袭上了他的心头,令他止不住地闷笑。
姐姐?
不,只是一个被他利用了也不知道的蠢材而已。
第53章
裴渡的低烧是由肩膀伤口的炎症引起的。如果在现实世界,稳妥起见,得给他来点消炎药。好在,这里是灵力可治万物、人均九条命的修仙世界。尤其是男主,残血状态也能踩着剑飞来飞去,不需要那么讲究。
桑洱去了一趟库房。这里存放着各种常用的灵丹与草药。夏天的晚上十分闷热,库房内安静无风,略微闷热,洱拟药方、抓药、煎药。不多时,汗水就洇湿了额发,衣衫也黏在了背上。
别问为什么不找仆人代劳,小说里都是这样描写舔狗的:为表诚意与重视,贫穷的舔狗往往会为心上人花钱,有钱的舔狗则会付出时间与精力,凡是可以用钱解决的事情,统统都包揽下来,亲力亲为,这样才能突出一个“舔”字。
一个小时后,桑洱端着成品来到客房外。屋中灯火亮堂,安静得很。桑洱象征性地用食指敲了敲虚掩的门,就侧身进去了。
只见裴渡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深长而均匀,那睡颜稚气而无邪。无论是谁,看见这一幕,大概都会被表象所惑,难以想象其下掩藏的斑斑劣迹。
初来乍到陌生的地方,正常人都会留着几分防备,露在稍显拘谨。裴渡却不,身体的姿态舒展得放肆,左腿懒洋洋地支起,膝盖打开,靠在墙上。外侧的受伤的右腿自然伸长。为了舒服,小腿下毫不客气地压着一个干净的枕头,毫无“这里不是他的狗窝,而是别人家里”的自觉。
他睡着了吗?
桑洱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声。
但不过走近了两步,裴渡就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倏然睁眼,神色中有一种狡黠的警觉,坐了起来。
这让桑洱想到了某种猫科动物。它们四处流浪,随遇而安,随便找一个有阳光的角落,就能躺下来睡一觉。但也会被风吹草动叫醒,猛地窜上屋檐,让人扑空,摸不着也抓不住。
桑洱把药碗放在床边矮柜上,温和地说:“药熬好了,当心烫。”
裴渡眼也不眨,笑着说了声“谢谢”,却没有伸手拿起这个碗的意思。
也是,以裴渡这么多疑的性格,即使他暂时相信这个地方可以栖身,也不会马上就吃陌生人提供的东西。故而,桑洱装作没有发现他的不信任,更没有强迫他当面喝药,只是告诉他,若是口渴了要喝水,或者有别的事情,都可以摇铃叫仆人,就回房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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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桑洱睡了一个囫囵觉,梦中有无数纷杂的画面在交替。醒来时,看见铺在枕上的发丝是乌黑的,而不是看习惯了的银发,桑洱竟有了几分怔忪,随之而来的,就是后知后觉的眩晕和抽离感。
也是,她已经转换路线,不再是追在尉迟兰廷身后的傻子冯桑了。
揉了揉脸,桑洱游魂似的爬起来,洗漱过后,就赶去看裴渡了。
休息了一夜,裴渡昨天那近乎没有血意的苍白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被桑洱剪开的染血旧衣,他也已经换掉了,如今所穿的是一件干净合身的衣袍,手中把玩着一把薄薄的扇子。
桌子上的药碗已经空了,不知道是不是裴渡喝了。
系统:“没有,他倒掉了。”
桑洱无奈道:“好吧,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快就相信我。”
桑洱回头吩咐仆人把早点拿来,和裴渡一起吃,自个儿拉开椅子坐下。
今天天气晴朗,日头很烈。裴渡的额头擦去了血污,在自然的光照下,黥字变得十分明显,如赏心悦目的画布上的一点瑕疵。若非如此,他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骄矜小少爷的模样。
裴渡留意到桑洱的目光,眸中掠过一丝凶光,语气变得阴恻恻的:“你在看什么?”
桑洱回过神来,登时头皮微麻。
原文里写过,有这种印记的人,要么是出逃的家奴,要么是犯事的罪人,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这么多年,裴渡总有遮不住它的时候。为此,他所遭受的指指点点,甚至是歧视侮辱,肯定多得难以想象。
这么多年来,“注目”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恶意。此刻被她盯着,一定会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不过,以桑洱的角度来说,她虽然知道设定,可心底并没有根深蒂固的“打烙印就是奴隶”这样的观念。裴渡只是生不逢时而已,换个时代,这不就是一个超酷的纹身?
好感度已经是负50了,万一再扣下去,真不知道这小变态会做什么。绝对不能让他曲解自己的态度!
桑洱强迫自己看着他,没有回避视线,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同样的位置,问:“这个地方,当时……会疼吗?”
她眼眸清澈明亮,如三月春水。没有半点鄙夷、猜忌、闪躲,也没有仿佛在施舍下等人的同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在聊一个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