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岛
宋远山猜测的是正确的,却也没完全猜对。
沈云疏天生感情迟钝,如木石成精。是几百年的同门兄弟姐妹情谊,是与小师妹朝夕相处的点滴让他逐渐活过来,能感常人所感,不再那样迟钝。
可是尽管如此,一直到前世最后一刻,直到面对时间重摆、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在人生的走马灯里,沈云疏溯洄过去几百年的人生,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弟子有多么不孝。
宋远山对他的养育教导之恩,还有几百年里他无数次对他不计回报的关心,却遇到他这样一个没有感情、也并不懂这份情谊的冷漠弟子,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回应。
沈云疏作为亲传弟子大师兄,尚知晓自己的责任,去照拂师弟师妹,又或代表长鸿剑宗而挣得荣誉。
可面对师父的时候,沈云疏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关怀,从未意识到这份师徒情谊的深厚,也几乎从无回报。
死过了一次,沈云疏似乎才终于迟钝地长大了。
沈云疏抬起眸子,他声音沙哑地说,“师尊。”
“哎。”宋远山应道。
大徒弟从未有过这样脆弱迷惘的样子,看着他这样唤自己,宋远山心疼不已。
他想着该劝沈云疏赶快打坐压下紊乱的力量,没想到沈云疏竟然靠了过来,将脸轻轻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像是个寻求安慰的小孩子。
宋远山大脑空白了一瞬,他受宠若惊地揽住青年的后背,轻轻拍抚着,压抑着嗓间的欣喜,尽量冷静地安慰道,“没事的,云疏,万事都有师父……”
沈云疏竟然亲近他了!宋远山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一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等到青年情绪稳定了一些,看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宋远山沉声道,“好了,先稳定你自己身体的力量。”
沈云疏轻轻颔首,他在塌上打坐,疏通压下一直作乱的真气。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沈云疏再睁开眼睛,脸色明显好了一些,嘴唇也没有刚刚那样苍白。宋远山便知晓,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状况。
“云疏,你可是恢复了记忆?”宋远山问。
沈云疏点点头。
前世的他虽然最终只活了几百年,在修仙界高修为的资历里仍然算是年轻人,可五界战乱,沈云疏也是实打实做了上百年的领袖,思维逻辑都沉稳许多。
宋远山只是起了个头,沈云疏沉思了一下,便全面地说起自己知晓的事情。
“鹤羽君没说谎,他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前世发生的事情与他所说相差不多。”沈云疏沉声道,“不论真凶是谁,都必定和玄云岛脱不了干系。前世战乱不断,仙盟恳求玄云岛出手相助,可除了最开始他们出现过,后面便消失不见了。如今想来,这一切都十分可疑。”
“至于鹤羽君,他前世先掌控了鬼魔二界,有两百年都安分守己,后来是修仙界灵兽妖化之风出现后,趁着修仙界虚弱,他带着魔界大举进攻。”沈云疏说,“此人虽说的都是实话,可他到底意图为何仍然真假模辩,师父要小心才是。”
宋远山问,“那关于阿泽的事情呢?”
沈云疏想了想,“前世鹤羽君身边确实带了一个叫乌冥罗刹的副手,应该就是阿泽,我前世还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他们两个似主仆也是师徒,情谊应该不是假的。我甚至怀疑阿泽是鹤羽君进攻修仙界的其中一个诱因。”
宋远山沉默下来。
沈云疏抬头看向他,疑惑道,“师尊,你是否知晓什么内情?”
宋远山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
沈云疏从崩溃中恢复之后,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沉稳而且机敏。过去的沈云疏是读不懂空气的,如今他只不过沉默了一下,沈云疏就看穿了他。
“你真是长大了,云疏。”宋远山欣慰道,“我还不太习惯。”
沈云疏神情有些变化。师父说他长大了,他便忍不住想起自己过去不懂事寒他心的种种作为。
幸好宋远山已经继续谈起正事。
“我与鹤羽君聊过,他私下跟我说过一些事情,你来帮为师判断一下,他的话是真是假。”宋远山道。
沈云疏前世几百年光打仗了,道行和师父比还是太浅。
宋远山看出他神情中似乎总是不经意流露出内疚自责的神情,有时还躲避自己的目光,宋远山便知晓沈云疏的心中或许有点障碍。
他主动让他帮忙,沈云疏果然打起了一些精神,“师尊请讲。”
宋远山道,“鹤羽君与我说,前世修仙界蒙难,数十万灵兽妖化瞬间让许多仙域陷入战火,各处受难,让仙门也疲于应对,修仙界生灵涂炭。”
沈云疏的喉咙紧了紧,随着师父的话,他似乎又忆起前世总总。
“他说的没错。”沈云疏沉声道,“那时飞鸟走兽皆妖化,大多数实力可达到中高阶妖兽的水准,数量庞大,众多仙门本身便损失惨重,更别提普通百姓聚集的仙城了。”
“而后有天,鹤羽君接收到了仙盟的求助,仙盟希望与他合作,因妖化之风必定不会只在修仙界肆虐,迟早会蔓延到魔界妖界,所以仙盟希望借魔兵共同抵抗这场大灾,并且提出许多合作后共赢的条件,其中便有鹤羽君想从鬼修转道、而最为需要的圣级法宝半烛杯。”
宋远山看到沈云疏脸色有变化,他接着说,“接下里的事情你定想到了,鹤羽君带着阿泽前往赴会,没想到对方布下天罗地网,阿泽以死相拼杀出血路,而后死在他的面前。鹤羽君经此刺激,隔月便破了修仙界大阵,一举进攻。”
“这不可能,那绝对不会是仙盟的人。”沈云疏蹙眉道,“与鬼魔之主合作,这么大的事情若是真的,我们长鸿不可能不知晓。”
“没错,鹤羽君说他如今想来,那很可能是玄云岛的人,不论是杀了他还是激怒他进攻修仙界,都不吃亏。”宋远山说,“他还给了几个人的名字,你觉得他所言几分真?”
沈云疏看了宋远山写下的门派和名字,其中一个门派名金翼仙宗,是在长鸿之下的第二大宗。
长鸿是剑宗,而金翼仙宗却是综合类型的门派,它扬长避短,并不在剑道上与长鸿争锋,而是发扬其他方面,地位与长鸿剑宗一样高重。
若是金翼仙宗派出人求和,也不怪鹤羽君会相信。
沈云疏蹙眉思考了许久。
过了半响,他开口道,“鹤羽君所言确实有些可能,时间对得上。至于金翼仙宗,它的宗主和那几位长老和玄云岛关系密切,但我不认为他们都是坏的,金翼仙宗后来一直出力平定战乱,大半门派弟子战死。若这件事是真的,我更偏向他们被玄云岛误导,觉得杀鹤羽君对修仙界更好,却没想激怒了他,反而让修仙界陷入被多方夹击的困境。”
师徒二人沉默半响,宋远山沉声道,“前世之事扑朔迷离,我只是想不明白,玄云岛为何要这样做。修仙界覆灭,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弟子也不晓得。前世玄云岛一直游离在外,我们从未怀疑过他们。”沈云疏蹙眉道,“当然,这一切是以鹤羽君的话为基础推测出来的,弟子仍然对他无法全然信任。他在话里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可他的属下卧底遍布修仙界,谁能证明鹤羽君在阿泽死之前未在修仙界推波助澜呢?”
宋远山没有说话。
沈云疏抬起眼,他问,“师尊还知道其他事情吗?”
宋远山这回真的苦笑起来了。
他的这个石头弟子,以前是当着沈云疏的面与他说都说不明白,如今洞察力却忽然便得这么高,瞒都瞒不住。
“我信任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与我坦诚地说了些事情。”宋远山头疼地说,“只是这件事想要求证,却有些难。我已经答应鹤羽君保密了。”
沈云疏抬起眼,他本来有些疑惑,但很快明白过来。
“玄云岛,齐厌殊,鹤羽君。”沈云疏缓缓地问,“这三方之间,有关联?”
第126章
师徒二人短暂地私下聊了一下大致的情况。
因答应了鹤羽君保密,所以宋远山并未将当初他们的谈话告诉沈云疏,沈云疏对鹤羽君仍然存疑,只不过目前各种线索都指向玄云岛,解决玄云岛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事情可以暂且按下不表。
沈云疏是如今唯一一个恢复前世记忆的人,他必定成为这件事的中心。
宋远山有些担心他,他们与沧琅宗之间未来关系只会更紧密,宋远山怕沈云疏触景伤情,因清清之事与沧琅宗生出间隙。
“师尊,我休息好了,我们去和沧琅宗见面吧。”沈云疏沉声道。
“云疏,你……真的没事?”宋远山低声说,“清清如今已是沧琅宗的弟子,你一会儿见了,心中不会难受?”
沈云疏看到宋远山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青年垂下头,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微哑,在安静的房间中显得有些苍凉。
他、他的大徒弟竟然笑了?!
宋远山屏住呼吸,忽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他的大弟子不会被刺激得精神出了问题吧?
沈云疏捂着自己的头,他自嘲地说,“身为师兄,我无能,只有眼睁睁看着师妹赴死,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又如何配做她的师兄?”
“云疏,你不要这样说。”宋远山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若是这样说,我这个做师父的才是最德不配位之人。”
“师尊,我没有在怄气。”沈云疏抬起眼,他声音沙哑地说,“这是件好事,至少清清的人生和前世不同了。我们这一世抢占先机,一定会阻止一切。而清清,她有她新的人生,或许……或许这样她便不会再死去。”
沈云疏真的怕了。
他的心撕裂般的痛楚,可是再剧烈的疼痛,也不敌他回忆起前世最后一幕的绝望。
相比于失去她,沈云疏更怕她会死。
如果这一世和前世一样,她仍然入了长鸿剑宗的门,或许沈云疏从此日之后便夜夜无法闭眼安眠,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坠入前世的梦魇里,害怕一切推着他们走上老路。
可是如今念清的人生走向改变了,她不再认识他,这让沈云疏难过,却也使他得到莫大的安慰,精神没有紧绷到极致。
“这是好事。”沈云疏低声喃喃道。
宋远山注视着青年疲惫迷惘的神情。
他说着是好事,可其实还是很难过吧。
“明天再和沧琅宗谈吧。”宋远山低声道,“不要故作坚强,你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沈云疏下意识想拒绝。他人生最后的百年一直在征战,已经习惯抓紧一切时间去做正事,慢一步便会死更多人。
直到抬起头,对上师父的眸子,沈云疏才恍然回神,如今不是末世,他们都还有时间。
他还不是数万仙盟子弟的领头人,他只是师父的弟子。
——对了,清清也还没有长大。
想到这里,时间似乎倏地慢了下来。
看到沈云疏的神情逐渐安静下来,宋远山这才松了口气。
沈云疏恢复记忆,魂魄也跟着动荡,这才稳定下来,本就需要时间静养。
刚刚他果然是在逞强,如今听到师父说可以休息,青年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等到他睡得安稳了,宋远山悄无声息地从屋中退了出来。
主峰广场上,众人仍然聚在一起,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在等待宋远山。
宋远山走过来,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有些疲惫。
“齐宗主,有些事情,我想与你谈一下。”
听到这句话,沧琅宗脸色各异。
他们都猜测到沈云疏刚刚的异常是恢复了前世记忆。宋远山这样说,顿时让沧琅宗的师兄弟们敏感警惕起来。
倒是齐厌殊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宋远山会找他,伸手邀请宋远山进殿。
三个师兄面色阴沉,心中都有点没底,不知道宋远山想做什么。
苏卿容很想与两个师兄说点小话,可虞松泽和佛子都还在这里,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来回在原地踱步。
另一边的亭子里,两个孩子坐在一起。
“为什么大家都怪怪的?”念清小声道,“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让我们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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