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谢隐想了想:“那这样,你出去问外面守卫的军士,好不好?”
“他们都是你的人,肯定向着你!”
这还说不通了,谢隐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机灵呀?真厉害。”
裴天赐没想到他不仅不生气,还夸自己聪明,小脸一愣,谢隐随即把他抱起来:“爹真的没有娶妻,没有除了你之外的孩子,你问俞军师,爹常年待在军中,别说的娶妻生子,身边就是连个女子都没有。”
他还真抱着小朋友出去找俞军师,俞军师听了哈哈大笑,“小少主尽管放心,您是主公的独子,这一点在下可以保证!”
裴天赐这才有些信了,但还是觉得不大真实,他像一只警觉心很强的小猫,炸着毛四处看四处嗅,短短时间里,就感觉家里不一样了。
先是屋顶漏雨的地方被补好,然后屋子里烧了炭,他们家之前烧不起,柴火也堆满了,米啊肉啊面啊的也都塞了一屋子,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他爹,至少这段时间,他跟娘不会饿肚子,他也不用再上街乞讨了。
小朋友年纪虽不大,自尊心却意外的强,根本没法像别的小乞儿那样跪着说好听话,所以每次乞讨效果都不佳。
他被谢隐抱在怀里,视线跟谢隐几乎持平,抿着小嘴问:“我娘,她会有事吗?”
“不会的。”谢隐立刻回答,“有我在呢,她的病需要好好吃药好好休养,还得佐以食疗,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好起来了。”
裴惜玉是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她坐月子没坐好,生病没钱抓药,能忍则忍,仗着年轻,短时间内可能没事,可一旦堆积爆发,那便不是小病。
阿婆收留了她,为了给阿婆治病,她夜以继日的做针线活,眼睛都做坏了,阿婆死了,她还要养孩子,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裴惜玉愈发拼命做针线,想多攒些钱留给孩子傍身,她身体亏空的厉害,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
谢隐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就一定会把她治好。
裴天赐这会儿才有些小孩模样,他眼巴巴看着谢隐,追问:“真的吗?真的能好吗?你没有在骗我吗?”
“我怎么会骗你呢?”
谢隐单手抱他,另一手伸出来:“我们拉钩,我跟你保证,决不对你说谎,我们父子之间,坦诚相待。”
裴天赐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小手也伸出来,两人拉钩成功。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夫人醒了。
谢隐在来之前便已经吩咐过,日后这便是他的妻儿,所以部下们也顺理成章称呼裴惜玉母子为夫人和少主,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主公怎么突然蹦出一双妻儿,但主公有后总是好事嘛!
就是佟老大人知道的话可能会不高兴,他老人家一直希望主公能答应与山崦陈氏的联姻,从而壮大己方势力,但主公是个有主意的人,佟老大人肯定是要失望了。
裴惜玉也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好一会才想起昏睡前见到的人,她猛地激动起来,想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力气,只是自以为声音很大,实则说话声小的像蚊子一般。
待到看见谢隐,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求你……天赐,天赐是你的孩子……求你照顾他……咳、咳咳——”
她说话太快,以至于整个人咳嗽不止,谢隐将裴天赐放到床上,脱掉他的小鞋子,然后扶起裴惜玉,温声道:“没事的,你慢些说,不着急。”
将她扶起来,去倒了一杯水过来,裴惜玉双手无力,就着谢隐的手喝了一口,才发现里头放了蜂蜜,很是鲜甜。
蜂蜜水润肺止咳,她也有了些精神,眼神乞求:“天赐就拜托你了……”
裴天赐没有打断母亲的话,只是跪坐在床上,紧紧握着小拳头。
“他是我的孩子,我定会好好照顾他。”
谢隐先是给了裴惜玉承诺,她得了他的承诺,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心,而后谢隐道:“不过我一个人可不行,你要好好养身子,待到你好了,我们一起教导他。”
裴惜玉愣了一下:“可是我……”
她不是快死了吗?
“你的病还有救。”谢隐告诉她,“接下来的一切交给我就好,你只要安心休养即可。”
裴惜玉眨着眼,感觉很突然,这就……不用死了?她正想告诉天赐她把攒下来的钱都藏在了什么地方,以为自己的死必会成为定局,可现在这?
她醒了,谢隐先是喂她喝了一碗熬得很烂的白粥,期间裴惜玉很不好意思,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喂饭,奈何自己双手实在没力气,裴天赐自告奋勇想喂娘,结果人小手抖,差点把碗给打翻。
他气鼓鼓地背对着谢隐面朝墙壁坐着,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觉得被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谢隐也正是趁此机会,和裴惜玉说了说这几年的事情。
他不好解释为何如今才找上门,毕竟是他到来之后接收了记忆才能来寻人,而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裴天赐的生父佟缜一直不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
当年裴惜玉出事,佟缜也正巧为人算计,两人阴差阳错春风一度,事后裴惜玉又怕又慌,她隐约明白发生了很了不得的事,羞于启齿,更怕继母借此大做文章,谁知这一次便因此怀了身孕,肚子渐渐变大,她还不懂是为什么,以为自己吃多了,愈发减少了饭量。
当时裴惜玉先醒,她草草收拾了现场仓皇逃走,佟缜醒来后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部下给自己寻来了女人做解药,总之他是完全不知道裴惜玉母子的存在的。
但残酷的命运没有眷顾裴惜玉,也没有眷顾裴天赐。
她给孩子取名为天赐,寓意是上天赐下来的宝物,在裴家,裴惜玉永远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父亲和继母还有继母所生的弟弟妹妹才是一家人,从外公去世的瞬间,裴惜玉就再也没有亲人了,这个孩子虽然来得意外,却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只可惜,造化弄人。
第204章 第十七枝红莲(三)
裴惜玉是个很知足的人,她所求不多,只要有地方住,能够和孩子平静地生活就足够了。她娘早逝,她自己也是头一回当娘,不会照顾孩子,小天赐哇哇哭的时候,裴惜玉也跟着哭,哭着哭着还得去哄他,身体不好,眼睛也快哭坏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爱他。
可惜生活不愿意这样放过她,先是帮助了她们很多的阿婆先行离世,然后便是数不尽的蜚语流言,她病得快不行了,还要死撑着睁开眼睛安抚孩子,裴惜玉舍不得拿钱去买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无底洞,就算吃药也不会好,还不如趁着活着的这些功夫多多做绣活,攒点钱留给孩子傍身。
她真的很努力想要再多活几年,至少要看着天赐长大,可惜她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死在了裴天赐五岁这一年。
没有了母亲的小天赐懵懵懂懂,痛哭了一场,他们本来就不是阿婆的亲女儿亲外孙,阿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阿婆死了,娘没了,就有陌生人上门,说他们是阿婆的亲戚,这房子应该交给他们,而不是给他这个小杂种住。
小天赐被赶走,娘留下来的钱也被一抢而光,路上的小孩还在幸灾乐祸拍着巴掌笑话他这个没爹的小野种,如今连娘也没了。
娘在临死前给他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回到裴家,信是写给无情无义的外公的,小天赐不想去,可娘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他只能回去。
裴家?
不,那是陶家。
陶城对于大女儿的死没有多么感伤,对于一些男人来说,自己的孩子不跟自己姓,似乎死活就都跟自己无关了,他也不是很想收养小天赐,只是碍于别人的眼光,怕人说自己为富不仁,才勉强将他留在府中。
在陶家,小天赐的日子可不好过,外公对自己视而不见,继外婆更是什么都不管——吃不管穿不管,下人们欺负他也不管,有一次大冬天的被泼了凉水发高烧,陶夫人连大夫都不给他请,只轻飘飘丢了一句生死自有天命。
但谁叫小天赐命硬,他不像娘,也不像外婆,她们人生中所遭遇的悲痛与疾病,在他身上通通不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天赐得知曾外公的死和外公陶城有关,原来,裴惜玉的母亲死后,陶城在岳父的威严下勉强忍了两年多,便与如今的陶夫人暗通款曲,陶夫人肚子渐渐大了,怕遮掩不住,又不敢跟裴老爷说——裴老爷明确表明过,入赘他们裴家的人,就要给裴家女儿守一辈子,若是不愿意就滚出去。
陶城舍不得这富贵,又怕裴老爷知道收拾自己,竟一不做二不休,对裴老爷下了毒手。
横竖长女裴惜玉才三岁,什么都不懂,裴老爷一死,裴家还不改姓陶?
他觉得自己入赘裴家受尽屈辱,怎么可能对姓裴的女儿有多少温情?
小天赐心中充满了仇恨,日复一日的虐待与无视没有让他变得懦弱胆怯,反倒让他的戾气越来越重,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会有那样缜密的心思和手段,竟然能在陶家下人的欺凌下混进厨房,将自己攒了足足三年的夹竹桃粉末,倒进了陶家人最爱喝的汤里。
阿婆家的院子里曾经种过一株夹竹桃,是娘跟他讲的,说是阿婆告诉她的,年轻时阿婆吃过亏,才把夹竹桃树给砍了改种枣树。
陶家自然不会种这种有毒的树,但小天赐常年被奴役干活跑腿,有经常出府的机会,他注意到一户人家墙外种着夹竹桃,便悄悄搜集,偷偷晒干磨成粉,平日里抓了蜘蛛蜈蚣小蛇,不管有没有毒,全都弄死晒干磨粉加进去。
他还偷偷用老鼠跟小鸡做过实验,加了这些粉末的食物它们都吃了,然后全都死了,眼球炸开七窍流血,是很恐怖的场景,但小天赐看到了只想笑。
他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性情彻底扭曲,除了报仇什么都不在乎。
那道汤里的鱼据说是从千里之外的海边古城运到虞城的,价格昂贵,陶家人绝对每个都会尝一碗,而且小天赐不是傻子,他不止恨陶城等人,也恨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仆役。
所以他主动做了城外山匪的马仔,为他们通风报信,陶家的钱都是裴家的,就算是丢进水里也不给他们用!
难以想象,精心准备三年复仇,又大胆跟山匪接触的裴天赐,这个时候才九岁。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模样了,她死得太早了,他只记得她的温柔与慈爱,却想不起来她的脸,他只知道,本来娘可以陪在他身边很久,却因为陶城一切都毁了。
所有伤害了娘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陶家人喝了汤,虽觉得味道奇怪,却是第一次喝,又因为贵,强忍着咽了,于是呕血不止,裴天赐趁势开了门引山匪进来,在这乱世之中,虞城一直偏安一隅,早就该动荡起来了。
他喜欢鲜血、喜欢战争、喜欢杀戮,喜欢活人哭喊着失去亲人痛苦绝望的模样。
然而他太小了,即便有功,也没分到什么好东西。
不过裴天赐的狠劲还是被山匪头子看在了眼里,正巧他没儿子,便将裴天赐收为义子,还让裴天赐改了姓,裴天赐为了出人头地一一答应,后来他真的成为一方枭雄时,又将自己的姓氏改了回来。
在山匪窝里,他能学到什么?只是愈发不把人命当回事了,虞城城破后,许多人逃亡而去,好巧不巧,陶如芷夫妻被抓了来,裴天赐压根不认她,冷眼看着山匪们将这对夫妻凌虐致死,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此后天下大乱,山匪们占山为王,裴天赐反手捅了所谓的“义父”一刀,取得了他的地位,然后带人下山烧伤抢掠,所到之处,必定生灵涂炭,无论男女老少全不放过。
他和娘艰难活着时,也没人管过他们死活,只受尽流言冷眼,所以当他人遭受苦难时,裴天赐完全无法共情,他甚至致力于为别人带来痛苦——所有人都活在不安恐惧之中,真是美妙极了。
但他惟独不杀女人。
手下杀不杀他不管,他是不杀的,大概是他人生中短暂温暖的五年里,所有慈爱与幸福都来源于阿婆跟娘亲,陶夫人是死有余辜,陶如芷的死他只是冷眼旁观,而那些不认识的陌生女人,裴天赐向来不动手,就连抢先一步打到京城,皇帝跪地自缚相迎,古往今来改朝换代最先受尽凌辱屠杀的后妃宫女们,也没有一人丧命。
然而皇室男子,无论苍老亦或稚童,哪怕是没了根的太监,都被裴天赐杀了个精光。
而此时,他的生父佟缜在各方势力争夺中兵败,仓皇逃窜中,将妻儿从马车上推下,最终独身一人率着几个亲兵逃回本家,意图修生养息东山再起。
裴天赐打仗不怕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还在人世,说来也是可笑,从他占山为王,到打进京城,中间足足十二年时间,他竟从未与佟缜见过面!
佟缜出身姜地,其父佟如之乃是名士,因劝谏昏君而遭杀身之祸,母亲得知后殉情而亡,上了年纪的祖父因此大病一场,不久也撒手人寰,只剩下他一人,为报父仇举兵造反,跟他的儿子比起来,他大概没有军事方面的才能,全靠着父亲的家将佟忠,以及几次三番的联姻娶妻,才有今天的地位。
最后一次战败,他落荒而逃,途中因马车超重快被追兵赶上,将一干妻妾儿女尽数推下车一个不留,眼睁睁看着敌军当众凌辱虐杀也要做缩头乌龟,佟忠被他气得口吐鲜血,姜地最终被攻破,不过佟缜并没有被杀,直到数年后暴君兵至,他才从中解脱,原以为能重获自由,谁知人头落地,骨碌碌滚了两圈,被身着黑袍的暴君一脚踢开。
佟缜只觉得暴君生得面熟,像谁呢……是像谁呢?
而暴君从始至终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样一生都致力于发起战争的暴君,最终却死于一个小宫女之手。
真是令人唏嘘,然而裴天赐死后,天下并未步入安定,而是因为这位暴君的死,再度进入乱世,那位小宫女也因此不知所踪,直到十五年后,帝星大亮,明主出世,又十年,天下一统,才知这位明主,竟是当年暴君裴天赐的遗腹子。
他的母亲含泪杀了父亲后生下他,含辛茹苦将他养育成人,在明主称帝当晚,自尽于暴君墓前。
而现在的裴天赐,就只是个小小小豆丁而已,他很记仇,心眼很小——但他只有五岁,他最爱的娘没有离开他,他也没有遭受后来那样的羞辱,他还有机会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
小朋友拿屁股对谢隐,裴惜玉有些担心他这样惹了谢隐不喜,她总归是怕自己活不久的,虽然谢隐说她好好休养就能痊愈,可裴惜玉还是怕,她轻声唤:“天赐,不可无礼。”
裴天赐虽然嫌弃谢隐这个爹,但对于娘亲却很是听话体贴,转了回来,大眼睛盯着娘看,对裴惜玉说:“他说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
裴惜玉有些惊讶,因为她都已经二十四了,他看起来岁数比她还要再大一些,却不曾娶妻。
谢隐道:“我今年二十有七。”
本来是要成亲的,只是佟缜父亲惨死,他为父守孝,又一心只想复仇,当然,谢隐觉得最主要的是佟缜认为目前他能娶到的女子都不能给他提供很大的助力,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像佟缜这样的人还是断子绝孙会比较好一些,他根本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谢隐向来认为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男人不能生孩子,而女人天生拥有生育权,他替代佟缜活着,即便不娶佟缜曾娶过的妻子妾侍,那些女子嫁给别人后,再生出的孩子,仍然是她们自己的,而佟缜不曾体验过十月怀胎,对他来说儿女不过是一时打了个寒颤的产物,女人对他更是只有价值高低的区别,因此他在危急关头,能将妻儿推下车来保命。
不嫁给佟缜,嫁给谁都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若是不嫁,那便过得更快活了。
裴天赐幽幽道:“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这话一出,他娘他爹都朝他看过来,小孩吓一跳,嘟哝:“我又没有说错,城东头有个三十来岁的书生到现在都没娶妻,人家都说他有隐疾。”
如果不是浑身无力手都抬不起来,裴惜玉真想捏捏这孩子的脸蛋肉,看他以后还敢胡说不。
“隐疾是什么隐疾?为什么有隐疾就不娶妻?”
裴天赐好奇却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他很聪明,记忆力强,但能让他尽情问的时候不多,所以肚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寻常人家肯定是不会跟小孩讨论这些问题的,大人最爱搪塞小孩的一句话就是“等你长大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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