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黎
那么小小的孩子,不知家里人怎么轻待的,刚上山的时候,瘦得面黄肌瘦,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灰土兮兮的小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大大亮亮的,仰着头呆呆看着人的时候,让人心都软成水了。
他没有道侣,没有孩子,他把她当小女儿一样养大,看着她从不到腰高的孩童长成亭亭的少女,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着什么东西、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她清亮柔软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她就是他最珍爱的宝物,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奚柏远收他为弟子,是为继承无情剑主之位,可他不需要她继承剑主,所以他不教给她无情剑法,他不想让她无情无爱孤零零活成另一个他,他要无情剑主之位在他这一代终结,他只想她自由快乐,这种快乐,他活着一日,便倾尽所有护她给她一日。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许多年都不愿意回来,以前他很操心,如今这时候不回来倒好,他只盼着她在外能照顾好自己,若是她愿意一直留在剑阁,与阙道子座下的两个弟子彼此扶持,有剑阁的名声撑着,她们熬过最难的一阵,未来总会变好的。
也许他真的快死了,以至于总揪着那么些旧事念念不忘。
他是很想再见她一面的。
他还可以跟她絮叨絮叨,小辛有多想她,当年云天秘境没把她带回来,回宗里小辛差点和他同归于尽,后来过雪山又捅他一剑,再后来实在撑不住才变回剑插回无情峰,但反脸就把他生生赶了出来,他每次想回无情峰,峰上戾气重得恨不能把他撕了,以至于她那封说不回家的信送来,他都直接收起来没敢告诉小辛,否则还不定要怎么折腾……
江无涯像是处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想着、想着。
用柔和的记忆,用缓慢的呼吸和心境,拖延着入魔的时刻。
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到尽头。
但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束光。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薄膜中,忽然,薄膜裂开一道缝。
清冽的风吹了进来。
江无涯猛地睁开眼,黑纹如潮水从他眸中褪去,露出一双明冽的眼睛。
他目光湛湛望向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从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来。
无数蓬勃鲜活的灵涡,沉渊般的天地元气,伴随着雪花,从四面八方的天空缓缓沉落。
“大师兄!!”
天阶上传来阙道子声嘶力竭:“龚肖来信了,天地一线开!天地一线开!”
“妖主成功了!”
他喊得嗓子嘶哑,声音几乎带上哭腔:“沧澜,灵气复苏了!!”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一瞬,他身后穹顶天牢忽然露出峥嵘,庞大的堕魔牢笼如倒悬蜂巢狰狞,无数贯穿他身体的粗状锁链若隐若现,清瘦体魄浮现出魔纹黑光晦暗。
“灵气复苏了,妖主堕魔死了,明镜尊者没有受重伤,三山九门也没有损失惨重,他们都活着,正要各自回宗去了。”
阙道子冲过来,把传信符赶紧递给江无涯:“还有、还有您的弟子,龚肖找见了,她就在北冥,龚肖这就把她带回来了!”
江无涯咳嗽几声,滚下喉咙涌上的腥血,伸手接过传信符,阙道子期冀地紧紧望着他。
江无涯慢慢地一字一字地看,看到一半龚肖说完北冥的情况,心就放下来一半,再往下看,等看到最后,心一下攥紧了。
“阿然在北冥?”
“在!在!”
阙道子不敢说另一封信中龚肖提到林然吞了洛河神书的事,只报喜不报忧:“她在北冥,已经在龚肖身边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大师兄,您再等一等,就能看见她了。”
但江无涯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端端的,她去北冥做什么。”
江无涯却定定看着他:“她是不是出事了?”
阙道子表情僵了一下:“大师兄……”
江无涯不言,盯着他。
“你还瞒我什么?”
江无涯淡淡说:“你们是我看大的,她更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们哪个能瞒得过我?”
“没、没有。”
阙道子心慌,连忙说:“大师兄您别着急,之前是出了点事,但现在都过去了……有龚肖守着,还有明镜尊者看顾着,她什么事都没有……大不了等她回来,您再亲眼看看,您揍她几顿,您狠狠地揍,孩子不揍不听话,揍完您就能放心了。”
“……”
江无涯深呼吸。
阙道子看得心惊肉跳,表情快哭了:“大师兄您别吓我——”
“你给我闭嘴!”
江无涯忍无可忍:“你们都气死我就高兴了。”
阙道子委委屈屈不敢吭声。
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江无涯阖眼按住额角。
阙道子小心翼翼瞅着他。
江无涯想了很多事。
他想穹顶天牢,想沧澜的未来,想万仞剑阁,想小辛,想他的阿然。
最后他睁开眼,看着阙道子,轻声说:“封山吧。”
阙道子表情一下子变了。
江无涯不再看他,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高大,挺拔,有着山海一般沉渊雍肃的威仪。
魔纹在他身上起伏,修长俊美的体态,黏腻冰冷的暗纹,晦漠的幽昏与持重的明冽像暗与光悬在刀尖厮杀,随着每一次吐息,拉扯出让人窒息的可怖力量。
江无涯抬起手,浩浩云雾在他面前散开,露出远处如剑直插穹霄的山峰,山峰周围紫气萦绕,森戾的剑势夹杂着暴虐的魔气。
江无涯一步踏出。
阙道子只觉眼前一晃,那如擎身影已伫立云天之上。
“小辛。”
江无涯的声音响彻整座无情峰,语气却是温和:“你想不想见阿然?”
无情峰一片寂静。
阙道子倏然浑身寒毛悚立。
下一瞬
凶暴剑势咆哮贯穿云霄,余波如万千利刃刺向江无涯,江无涯一拂袖,射来的万千灵光倏然如烟湮灭。
“你说什么?”
很轻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妖妩。
这声音……阙道子瞳孔骤缩。
一个少年凭空浮现。
紫袍赤金冠,唇红齿白,修眉凤目,漆黑柔顺的长发披散,是雪肤花容颜。
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
他一张天真雪白的脸庞,和碾碎桃花汁液般糜丽妖异的艳美。
像鲜血滴在桃花上,溅起的血珠在雪白细绸流淌,少年般的纤弱与妖魅诡妩的嗜血冲撞出浓烈到惊心动魄的美。
江无涯站在云空,用一种长者般的柔和目光望着他。
“我说,我知道阿然的消息了。”
江无涯问:“你想见她吗?”
奚辛抬起头,一双同样氤氲出紫色裂纹的眸子,像含着水雾望向他。
他新蕊似的唇瓣张开,吐出轻柔的吐息:
“她在哪儿?”
江无涯不言,静静望着他。
奚辛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种柔和慵懒的娇色像妖的画皮从他脸上剥下来。
少年用一种几乎要把江无涯活活撕碎的眼神盯着他。
“江无涯。”他一字一句,话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告诉我,她、在、哪、儿?”
江无涯并不说话,仍然平静看着他。
奚辛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无法自抑的火烧上他头顶,烧得他想杀人,想把面前一切都撕裂。
当年他不要阿然走,是他江无涯非要送她走。
当年他让把阿然带回来了,他江无涯答应了,却把阿然弄丢了。
当年他要过雪山找阿然,他江无涯不许他入人间、不许他拨弄因果,把他强送回来,却过了几十年,都没有把阿然带回来!
他还能有几个几十年?他们还能有几个几十年?!!
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江无涯都要阻拦,可阻拦到最后,他们连阿然都弄丢了,他们一无所有!!
——他竟还敢来这里作弄他?!!
堕魔之气冲天而起,奚辛浅紫的双眸彻底化为幽昏嗜血的深紫。
“轰——”
“江无涯!”
少年姣修的身体扭曲成一柄紫剑法相,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股可怖灵气激荡如海啸风暴般向四周横扫,整座无情峰轰然拔势而起,连绵万里叠嶂山林倏然塌陷,高耸入云的群峰在震响中一座座湮灭为飞灰——
凄厉的长啸尖锐到泣血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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