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胤礽掩饰住嘴角的微抽,继续说话。
“如此种种矛盾,都是因为时代变了。你们长辈,孤的长辈,原本是在青山黑水中游牧。他们的心还在那穷山恶水间,入主中原之后也没能调整过心态,还以为自己是自由自在的牧民,看待中原的一切都跟看外人甚至敌人似的。”
“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记事起就是中原人,就在这一片富庶的土地长大。在你们心中,大清如今辽阔的幅员都是你们的故乡,而不是那一小片山水;中原所有兴盛的文化都是你们自幼接触的文化根基,而不是入关前连文字都没有的后金。”
“时代变了,你们不是关外的野人和雇佣军,你们是大清的勋贵,是贵族,是未来的世家豪门。”
“你们的眼界比长辈高远,你们的学识比长辈渊博,你们的志向比长辈相比,犹如燕雀与鸿鹄。”
胤礽的神情十分疲惫,语句时停时顿。
侍卫们的表情却越老越激动,眼神越来越亮,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由经历铸造而成。他们生长在狭隘的地方,只能拥有狭隘的思想;你们生来富贵,成长在广阔的天地间,所见所思所想和他们都不同。这种思想矛盾不可调和。”
“所以你们沉沦,你们纨绔,你们离经叛道。因为你们再怎么挣扎,那群眼睛被过往蒙住的老人们,也只会对你们所有的意见嗤之以鼻。”
胤礽深呼吸了一下,道:“不要在门口偷听。孤可不是汗阿玛,是真的会狠狠罚你。”
鄂伦岱讪讪进来行礼:“太子殿下冤枉啊,臣是受皇上之命来传口谕。”
没错,混蛋小子鄂伦岱又被起复了。
康熙对母族是真爱。
“说。”胤礽不客气道,“除了吃了吗喝了吗不要太累,还有什么?”
鄂伦岱十分光棍道:“没了。太子殿下,臣也可以坐在这听吗?”
胤礽扶额:“你想听就听吧。”
鄂伦岱立刻高兴地踢掉了靴子,用太监端来的热水涮了一下脚,挤开一个侍卫,坐在了纳兰性德一旁。
纳兰性德:“……”开始浑身不舒服了。
鄂伦岱摩拳擦掌:“太子殿下继续继续,臣认为太子殿下说得特别好!那群老家伙就是没用!”
侍卫们:“……”
全京城著名坑爹纨绔子弟鄂伦岱加入密聊,胤礽开始头疼了。
算了,头疼也是阿玛头疼,我就只惹事不管事。
五岁胤礽继续拱火。
他的话可不全是忽悠,而是部分事实。
八旗制度本就源于后金那少得可怜的人手和匮乏到极致的战略资源。
他们人少,编成八旗就够了。
所以最初弄八旗的时候,努尔哈赤也没想过自己能入主中原,更没想过自己入主中原之后要怎么做。
这个讨厌所有汉人和文人的家伙,大约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运气好入主中原,就把所有人都编入八旗吧。
顺治朝大清正式成为华夏大地之主,那些老满洲勋贵们却没能调整心态。
他们仍旧当关内中原是抢来的“别人家的地”,当关内中原人士是“外人和敌人”。所以他们要筑起高墙,巩固八旗这个入关后就该解散的制度,自绝于广袤世界。
这件事本来该顺治完成。顺治早逝,这件事就压在了康熙身上。
若是康熙不将这件事完成,大清再改变就会非常困难。
其实原历史中,康熙虽然保守,但也是做出了改变;雍正接过康熙衣钵,即使外战垃圾得一塌糊涂,内部改革还算不错。
到了乾隆,开始复古了。雍正作出的努力被他全盘推翻,就差把雍正的坟刨了。
乾隆前期还算个不错的皇帝,后来被国外此起彼伏的革命吓破胆,只想闭住眼睛做千秋万代的美梦。
自乾隆起,宫中皇子教育再不涉及外国知识。
后人都不能理解,你乾隆害怕国外思潮和技术传进大清,限制民间和外来者接触可以理解,你不准皇子学这是怎么回事啊?
康熙和雍正也警惕,他们的警惕是自己和皇子都是外国通,对世界地图和政治格局了然于胸。康熙还有多位外国皇帝笔友;雍正也搜集了许多外面的事给乾隆看。
乾隆看了,吓到了,手一挥眼一闭,就当这些事不存在,把资料全锁了。
鸦片战争开始两年了,乾隆的孙子道光还傻乎乎地问英吉利在哪,连世界地图都没看过。
这可真是做梦要先自己睡过去,绝了。
胤礽深呼吸。
改!必须改!
就从废除八旗天龙人制度开始改起!
所有的制度都是从内部开始乱,我要联合所有不满长辈叽叽歪歪的年轻人,给那群满蒙老贵族一个狠的背刺!
“你们大概已经听到了他们要对旗人们做的事。旗人们只能拿可怜的固定钱粮,不准务农工商贾之事。是不是听上去觉得很美?白拿钱很有贵族范?”
“但你们算一算,几代之后旗人会增加多少人?有多少人能吃到粮饷?汉人当地主当富商,穿金戴银吃得肠满肚肥,旗人却要把自己圈起来,这不许那不许,凭什么?”
鄂伦岱使劲拍桌子:“没错!凭什么!”
胤礽被鄂伦岱吓一跳,瞟了鄂伦岱一眼,才继续说话。
“你们难道就想子孙后代缩在四九城这一小片地方?当官的人纵然有钱,但机会只会给直系子弟中最有才华的一位。你们都是被家里鄙夷的纨绔子弟,应该已经体会到资源倾斜的不公平了吧?甚至亲阿玛都不会帮自己,去帮什么堂兄弟甚至远房堂兄弟。”
“没错!太过分了!”鄂伦岱愤愤不平道。
胤礽:“……”谁不公平,你鄂伦岱都从未遭遇过不公平。
他深呼吸了一下,保持原本的语速道:“孤能理解他们。他们说是看不起其他人,其实是惧怕其他人。他们明明该融入这块广阔的土地,这片土地已经全部是咱们的土地。他们却以为自己走出去,就是把自己手中那仅存的一点地给丢了。”
“旗人都被关在这四九城,搞得好似我们拥有了五湖四海,五湖四海却仍旧属于前朝的人,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鄂伦岱再次拍桌,吹胡子瞪眼:“说得好!一群胆小鬼!”
侍卫们纷纷对鄂伦岱侧目而视。
胤礽:“他们说不想成为汉人。但汉人是什么?他们真的明白吗?鄂伦岱你喊得最大声,你说最初的汉人是什么?”
鄂伦岱笑道:“这个臣能答。汉人,不就是刘邦建立的汉朝治下的人嘛。”
胤礽点头:“汉朝之后,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就是一个大混战时期,人民渴望统一的国度,对之后昙花一现的政权都没有认同感,仍旧自称汉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要你认可汉朝,你都是汉人。汉人是一个文化概念,因此包容性才这么强。”
“你们不喜欢汉人这个概念,那么换一个就好了,往更远的去寻求,这就是我让你们编纂神话典籍的原因。”
“三皇五帝,炎黄华夏。周对商是不是外族?秦对其他六国算不算外族?但只要扎根于这块大地,他们又怎么能算外族?就算是元朝,他们能算外族吗?他们曾经向许多朝代的皇帝臣服,他们是臣民,他们也不是外族!”
“从历史中往上追溯,我们发家的地方是汉的幽州、是周的燕地,从古至今便是华夏正统。”
“我们还要继续寻找,从上古时代寻找,从三皇五帝甚至更早的时代寻找。大清的勋贵们不愿意冠以汉朝子民的头衔,那就重新立下文化正统。华夏人、炎黄人,我们的祖先本就是同一个。”
胤礽缓了几口气,道:“给那群故步自封的老顽固们一个台阶下,逼迫他们打碎罩在我们头上的罩子。”
“历朝历代其他世家豪门能享受的事,你们都能享受;他们能做到的事,你们也能做。汗阿玛要的是大清成为华夏民族历史中一个新的辉煌王朝,比历朝历代还要辉煌的王朝。你们也应该是这个辉煌王朝中享誉青史的英雄名臣,而不是蜷缩在四九城高高的城墙中,为了所谓的满洲正统而缩头缩尾。”
“再说了,所谓满洲民族至今不到五十年,乃是太宗皇帝所定,和什么传统祖先其实没多大关系。”胤礽喝了一口羊奶,舔了舔嘴唇上的白沫,“我们的历史没有这么短暂。”
这下连鄂伦岱都不敢叫好了。
在场所有侍卫都神色愕然,惊恐不定。
胤禔抱着胤礽蹭蹭,低头偷喝了一口胤礽杯子里的羊奶。
“咳咳,听明白了吗?”被胤礽推了一下下巴的胤禔总结,“这件事对大清很重要。大清能不能真的成为这一片大地的主人,而不是缩在京城中眼巴巴地看着前朝人自治,就看你们了。”
“别以为我们派去了官员就能管理人家。你们想想,你派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能管得住哪里吗?别逗了。”胤禔道,“今天会先到这,爷的弟弟累了。你们自己想好,如果想要参与这件事名留青史的事,明日就继续过来。不来的人只要管住嘴就行。”
胤禔扫了众人一眼:“你们的名字爷都记住了。谁家先传出关乎今日会议的事,谁就是他阿玛额娘的乖宝宝,还没断奶的好孩子,爷这话是夸奖,可不是骂人。”
侍卫们:“……”
大阿哥,算你狠!
鄂伦岱挠了挠脑袋:“臣是不是不该中途闯进来?”
他有点后悔了。
胤礽白了鄂伦岱一眼:“来都来了。”
鄂伦岱爽朗笑道:“是啊,来都来啦。臣先回去复命啦!”
胤礽无语。你来传个口谕,还让皇帝等你?皇帝没砍死你,对你真是真爱。
康熙也是这么想的。
鄂伦岱官复原职后,他就让鄂伦岱去传个口谕,怎么鄂伦岱人就不见了?
康熙正在忙,按捺住找人催促的心,等着鄂伦岱回来。
他等啊等啊,等到自己这边的事都办完了,鄂伦岱才甩手甩脚回来。
康熙当即抄起鞭子,劈头劈脸给鄂伦岱抽了过去:“朕让你传个口谕,你传这么久?你是不是又跑去鬼混了?朕给佟国纲作保,说你干正事还是没问题。你就是这么回报朕?!”
如果胤礽在这,一定会叹息,他前前世抽鞭子完全是跟康熙学的。
鄂伦岱护着脑袋满地乱窜:“太子殿下讲得太好了,臣不知不觉听入迷了!”
康熙丢掉鞭子:“太子殿下讲什么了?”
鄂伦岱道:“不能说。要是传出去,臣就是阿玛的乖宝宝,没断奶的好孩子,那不如让臣死了算了。”
康熙:“……”
这话绝对不是保成说的。
这话绝对是保清说的!
康熙深呼吸,让鄂伦岱赶紧滚蛋。
鄂伦岱连滚带爬地跑了,留给康熙一个混混的背影。
康熙捂住胸口。若不是可怜佟国纲,他至于受这种气。
“去看看,保成和保清在做什么。”康熙使劲拍了拍桌子。
能吸引住鄂伦岱这个混蛋痞子乖乖听了那么久的话题,康熙很不祥的预感。
……
康熙找到了孩子们。
康熙听了其他人的报告。
康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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