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综合考量,温惊梅就比较适合充当那个跟她交流大周常识的人,对方的祖先乃是大周开国皇帝的妹妹洛津王,此后历代国师都从这一支的后人中择选,许多大臣在教温晏然本朝历史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为尊者讳,而温惊梅地位超然,倒是可以说得直白一些。
当然考虑到国师本人的性格,温晏然很怀疑,她若是不去主动问,对方能自己给自己套一个长期有效的沉默debuff。
今日她过来的时候,与温惊梅聊的乃是悼帝的旧事。
温惊梅并不清楚天子为什么忽然对列祖列宗里那些本职工作做的不大出色的人物有些兴趣,但大致也能猜到对方是在以史为鉴。
国师的想法不错,只是没完全明白温晏然的目的——以史为鉴是真的,只是意图并非是规避前人的错误,而是从这个时空的本土昏君身上,汲取些经验。
温惊梅从头讲解:“悼帝自幼好酒,爱游猎,即位以后,常驰行于景苑。”
温晏然:“……”
开场的个人爱好就很难模仿——她不爱喝酒也不爱打猎,改成喝果汁跟炼丹可以吗?反正现代丹宫跟涅宫也都设置在景苑内,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是差不多的。
温惊梅继续:“悼帝登基后,尝令少府搜罗猛兽,又于苑中筑高台,观其搏击为乐,耗资不可尽数。”
这位皇帝喜欢看猛兽打架,捕捉猛兽本身就很花钱,再考虑到当前物流水平,光是把那些动物从地方送到京师,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就在温晏然听得饶有兴致的时候,温惊梅面上隐隐显出一丝为难之意,顿了下才道:“悼帝酒后登台,大醉之下,跳入苑中,与熊相斗。”
“???”
温晏然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她学不来的昏君操作。
悼帝时期的少府令也算是为了满足皇帝的一己私欲竭尽所能,所搜罗的猛兽自然也都是特别有战斗力的那种,看见高台上有人跳下,自然扑而击之,不过悼帝也是猛人,居然没有当场驾崩,等被禁军救下后,立刻送入宫中休养,当天就发了高热,过了三日于西雍宫内驾崩。
温晏然颔首——这位同行的死因乍看是伤口感染,细想则有点自作自受,属于后来人挽尊都能难挽,只能略过不谈的那种。
悼帝驾崩的方式不但前无古人,后面也很难有来者了,温晏然现在知道,“悼”字在谥号里算是平谥,有年中早夭的意思,从对方驾崩的原因看,这个谥号取得其实颇为中肯。
温惊梅看天子没有说话,便也安静下来,片刻后才听得对方笑道:
“朕偶尔也在想,自己的谥号会是什么?”
此话不大好接,温惊梅只是一笑而罢。
温晏然心里清楚,既然是末代皇帝,自己的谥号大约是“愍”。
悼帝毕竟是天子的祖母,距离当前时代不算远,温惊梅也就没有多谈,转而聊起了距离现在较远的襄帝跟思帝。
襄帝与悼帝间隔了四辈,他其实算不上好皇帝,因为皇后出身大族的缘故,朝中外戚势力比较强,硬是在他驾崩后争了一个好一点的身后名,本人在位之时,则因为大兴战事,给国家财政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温晏然在心里点头,大兴战事这一点她也做过,看来做得很对。
思帝则是襄帝之女,之所以取了这个谥号,是有“追悔前过”之意。
襄帝驾崩时,思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她到底做了多年的皇女,自有羽翼,登基后没怎么费力就掌控了朝政大权,过了数年后,就开始大肆屠戮亲族,昔日与她争位的兄弟姐妹,不少人的外家都被举族诛灭,朝野上下为之骇然,许多大臣都上书求情——能够联姻帝室的人家很多都是自开国时传下的功臣家族,随意断其祭祀不祥。
思帝接到大臣的上书后,做了一件非常有创意的事情,她革除了那些留而未杀的兄弟姐妹们的宗室身份,将这些人过继到对应的外家那边去,负责传承祭祀,从礼法上断绝手足跟自己争夺皇位的可能。
除了那些同父而生的血亲外,关系较远的宗室也没能逃过这场劫难,在思帝一朝,宗室数量由十四万锐减到最后的三万不到,并以“远支族人,多出怨愤之言,概因身受温姓桎梏”的理由,从法律上规定了,所有距离主支,也就是皇帝这一支五代以外的人,可以自请出宗,归于外家。
大周以忠孝治国,推崇孝悌的思想,也正因此,思帝的所作所为便更加显得残暴不仁,甚至于皇室的受支持力度也因此受到影响,据传言称,思帝年老之后,颇为自己刚登基时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
然而在温晏然看来,思帝的做法有其必然性。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所有皇帝子女的后代都一定是宗室,而宗室的后代也是宗室,家族人数膨胀速度极快,到了思帝那一代,宗室数量已经非常多,而且这些人占据土地,隐匿人口,同时不必交税赋,不少还能得到爵位,也是不少的花销,正常时候也就罢了,只是襄帝一朝,战事频发,国库空虚,思帝如若不想跟世族跟豪强硬碰硬,就只能从软柿子下手,收拾宗室。
不过对方的事例也让温晏然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的想法没错,皇帝推行某些政策的时候,哪怕事实上可以减轻国家负担,只要与既得利益的阶层产生冲突,就会产生动荡,事后更少不了一个昏君的名头。
瞧着时辰差不多,内官过来请天子回宫,温晏然站起来,微微一笑:“多谢兄长教朕。”
*
从天桴宫回来时,宫中的谒者们正好从尚书省那边捧了一批折子过来。
池仪上前禀报:“朝中有大臣劝诫陛下,希望更易南地之策。”
温晏然微微扬眉:“南地又如何了?”
今年没有灾情,粮食也充足,而南滨诸国在被萧西驰收拾了一通后,更是一个比一个安顺,谁都不像是能给她带来点惊喜的样子。
第159章
池仪道:“陛下曾令南滨种柘,去岁八月所种的那一批,今年四月已然收获,然而洛南与建平相距遥遥,若要运至中原,只怕路上耗费太大,有所不利。”
温晏然此前示意南地官吏用粮食跟洛南交换甘蔗,两边贸易进行得倒是很顺利,然而甘蔗体积大,南滨与中原相隔遥遥,加上这年头路况也不好,算上运费的话,就显得极不划算。
池仪回禀完后,天子并未立刻给出回复,反而露出些许若有所思之色,道:
“中书省新立未久,将原尚书郎改做参知,令其参议朝政,你跟阿络两人如今都是散骑常侍,便挂个参知的职衔,去那边替朕处理些政事罢。”
池仪闻言,跪地行礼:“陛下……”
温晏然微微摇头,不等她说完,便笑道:“又不是叫你们直接当尚书令,区区一个参知之职,朝中大臣再不情愿,也是有限。”
其实大周以前的皇帝多有任命内官为尚书令的事情,相比起来,温晏然的做法倒不算夸张,只是传出去后,难免被人非议两句,说她重蹈先帝的覆辙。
“至于该如何运柘,就由你们自去处置。”
倘若温晏然的过往履历没那么光辉,那不管是前朝大臣还是内宫,都会从方才的举动中解读出她真正的意思来——内官想要得到权势,必须依仗于皇权,温晏然让池仪跟张络两人去中书省中掌管朝政,就是让他们与外朝大臣分庭抗礼,帮着贯彻一些容易被清流驳回来的劳民伤财的命令。
既然天子心意已定,池仪自然躬身受命,又道:“非止南地有事,户部那边清查清查各地田亩数,发觉中原一带,桑麻田数量有所减少,统统改种了棉花。”
温晏然点头。
这件事王齐师等人此前就上折子劝诫过她,说棉花的价格比麻布昂贵,如果种植太多,会对百姓的穿衣问题产生影响,只是温晏然下定决心一意孤行,不管清流们再如何说,都没有接纳对方的意见而已。
殿中内官听见天子漫不经心道:“减少便减少了,也不是大事。”
或许是因为殿内的香炉加了些许樟脑在里面,宫人竟从皇帝的话里,听出些许凛冽的寒意。
那堆折子里除了民生问题外,第二多的就是工程一类的事情,温晏然确定了[修建大运河·第二阶段]还在推进,便没再过问,只拿了各地官吏任免的奏折细看。
前些日子通过擢才试人员共有五百二十九名,接受朝廷任命,并度过实习期的则有四百五十八名,其中就包括了王游的幼女。
吏部转交的奏折中附了这些人的履历,当中还是以士族为主,豪强通过的也不少,但在实习期内被筛掉的同样更多,再然后就是一般的大户,至于普通农户出身的人,只有七个。
——仅仅这么一些,还不足以让社会结构产生动荡。
西雍宫中安静无声,池仪侍立了一会,见皇帝没有喊她,便从殿内退出,回去市监那边,等到第二日天子的任命下来后,再去尚书台办事。
——不过池仪跟张络两人的名声虽然比先帝时那些内官好上许多,到底出身寒微,许多大臣对他们的新职衔并非没有意见,只是眼见皇帝的威信一日比一日重,在没有引起太严重后果的情况下,不便坚决反对而已。
最近朝廷上鼓噪不休的事情,大多与户部相关,毕竟因着修建运河的缘故,国库的账面实在是挺紧巴巴的——当然这种紧张是昭明年间的标准,跟先帝不同,当今天子属于不加税也不做假账的那一类皇帝……
卢沅光是天子心腹,虽然出身建平大族,跟池仪等内官相处得还算融洽,见到人过来议事,便细细与她解释:“从各地运物至京城乃是常事,倘若银钱不足,便难免征发之事,按先帝的旧例,大多由当地官吏负责运送。”
厉帝也曾让各地给自己进贡珍奇物品,而且完全不考虑花销,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把运输的花费从中枢转移到地方上头。
池仪闻言,道:“如此岂不等于是加赋于百姓?”
而且不止是加钱,更要命的是那些劳役。
卢沅光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赞叹道:“当真是老成持国之言,难怪陛下信重常侍。”
池仪微微笑道:“尚书谬赞。”
她们谈得不错,但若是这幅画面截图下来发到评论区的话,肯定会引起部分玩家的严重不适——在某些支线中,池仪跟卢沅光两人一个是把持朝政的内相,一个是世家出生的杰出英才,彼此的关系用水火不容来描述都算得上含蓄……
卢沅光:“户部的账面虽然紧,不过那些南地之柘中有部分属于贡物,那么输运之资,也可以由少府出一部分。”
池仪想了想,觉得若是不想给百姓增添负担的话,那也只有让皇帝本人出钱才合适,便站起来道:“既然如此,那仪便去寻少府谋事。”
少府令刚刚回城不久,他本来得尽量跟皇帝待在同一个地方,以便随时迎候差遣,然而天子重视景苑,少府这边就必须保证即使皇帝本人未曾出城巡幸的时候,景苑依旧运转如常,自然得时时过去看顾。
听见下属报称池仪求见,侯锁几乎直接从榻上跳下,他虽然品阶更高,然而又怎敢当这位天子心腹一个“求”字,当下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直接踩着袜子过去相迎:
“侯某久不在京中,宫中事务多劳常侍处置,听说常侍被陛下委以重任,于外朝参议政事,还未来得及讨一杯水酒。”
池仪笑:“确实是好些日子不曾见到少府,等休沐之时,下官自然在家里摆一桌酒席,请少府赏光。”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才开始商谈正事。
天子不像先帝那样,格外看中自己私库内的钱财,只要理由合适,用便用了,只是听到“运柘”两个字时,少府令微微怔然,旋即笑道:“常侍不晓得,其实不必这样麻烦。”
池仪:“愿闻其详。”
少府令:“咱们不必运柘,可以直接运糖。”
南地之柘之所以能卖上好价钱,就是因为汁水清甜,做成糖块的话,效果也是一样。
池仪讶然:“柘也能做糖么?”
这个年代的糖的主要分为两类,用蜂蜜为原料制作的蜜糖,以及用谷物为原料制作的饴糖,至于甘蔗,也就是柘,通常的使用方法是榨取汁液饮用,而这种液体则被称为柘浆。
少府令哈哈大笑:“如何不行?”又道,“其实难怪常侍不晓得,侯某本来也不明白,还是陛下吩咐后,才试着制出。”
侯锁曾经在晚上给温晏然进奉柘浆,得到的回复是“可以再熬浓一些”。
大周的甘蔗没有后世那么甜,温晏然会提出上述改进要求,其实非常符合情理,而且她当日误解了一件事,对现代人而言,听到“浆”字,很容易理解为那些汁液已经经过了熬制,更何况当日少府令因为担忧天子喝了凉的饮料生病,奉上的柘浆直接就是温过的。
然而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浆也可以单单指水。
也就是说,所谓的柘浆,其实并没有经过熬煮的程序,温晏然基于自己误解,给少府提出了一个对方从未设想过的处理方式。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说,少府令指不定得以为对方只是误打误撞才给出了一个有创造性的意见,然而当今圣上懂得事情极多,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当他去丹宫中看过,了解了一些所谓的“浓度”之类的概念,又瞧过那些通过加热蒸发得到高浓度溶液的过程后,更加发自内心地认为,天子当时那么说,完全是在提点他,该如何改进制糖工艺。
跟盐铁一样,卖糖也是一项利润非常高的商业行为,侯锁粗略估算了一下,觉得哪怕由少府把南地运柘的钱全出了,最后依旧有的赚。
少府令道:“柘重而长,难以运输,但是熬煮成糖后,就会变得体小而方,就算孩童也能拿得动,运起来岂不容易的多?”
池仪站起,叹道:“原来如此!”
难怪皇帝一向爱民如子,今次却并不担忧南地之柘的运输问题,反而丢给下头的大臣处置,似乎并不在意,这自然是因为,天子早就知道,可以把柘熬成柘糖,以此降低运输花费。
池仪向前一礼,道:“多谢少府令提点。”微微笑道,“下官事后必定将此事奏报上去,让陛下晓得少府的功劳。”
少府令正摇了摇头,正色道:“这都是因为陛下的指点,我等又有什么功劳?”
此类赞颂的词句,侯锁在先帝时期便已经说习惯了,只是当初不过是阿谀拍马而已,不比如今,字字都是发自肺腑。
少府令又道:“侯某与常侍都是内官出身,有些事情,便说得直白一些,运柘的事情,陛下其实随便派谁都能做成,之所以叫两位常侍处置,便是信重二位。”
池仪点头:“下官懂得。”
他们一定要把事情好好做成,让那些大臣们明白天子任命的正确性,决不能让皇帝失望。
少府这边研究多年,已经能做出方方正正的糖块来,只是颜色上还有些不足之处,成品并不想饴糖那样清透,反而有些发红,因此迟迟不曾呈给皇帝,只是南边急着把柘运过来,就算工艺粗糙些,也只能先凑合凑合。
运柘的事情顺利解决,剩下就是桑麻地数量减少的事情,池仪暗地思忖,她所学有限,尚且看不明白陛下有何深意,还得用心体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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