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等温晏然登基后,瑶宫跟桂宫已经失去了皇帝常居之所的用处,但原先的设施都保留了下来,每天都有专人从桂宫瑶宫那边将泉水送来天子这边。
温晏然觉得这样不错,她人不在瑶宫,却不耽误享受瑶宫的便利,既保证了宫中供水,也有助于让旁人逐渐领悟到自己是个跟先帝一样糟糕的昏君。
池仪等人则在心中感慨,天子自然是简朴的天子,却没有因为想要凸显自己的简朴,刻意废弃宫苑中的器物,行动纯系自然,分毫不见造作之态,实在是有道明君。
既然皇帝偏爱泉水,建平内的达官贵人乃至平民百姓自然也纷纷效仿,靠此为生的小贩每天早晨从城外取水来城中售卖的,并将自己卖的泉水取名为桂泉跟瑶泉,算是蹭一蹭皇家的光。
因为此时年假已接近尾声,作为皇帝,温晏然已经开始逐步恢复工作,再度埋首于各类文书当中,到了未时二刻,池仪过去提醒天子,说袁言时已经快要到了。
——温晏然觉得既然已经过完年又改了年号,总得需要梳理一下来年的工作思路,这事她一个人做难免事倍功半,于是把评论区中公认的大忠臣给喊了过来,打算从对方身上获取一些灵感。
看见人进殿,温晏然客气地站起身,含笑招呼了一声:“太傅久等。”
袁言时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才纠正道:“老臣已经不再担任太傅一职,还请陛下莫要再用旧日称谓。”
温晏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给对方赐了座后,直接切入正题。
她今天喊人来,是想问一问对方,作为皇帝,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统治,她的依仗究竟在何处。
有关温晏然的问题,许多经史著作中都给了相当深刻的意见,袁言时更是颇为熟练类似的御前奏对,张口直接提了一句:“道德……”
温晏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今日先只谈人。”
袁言时心头一跳,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天子这样说,等于是在问自己有哪些人可信。
袁言时不知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本着自己的出身跟立场,给了一个绝对不会错的答案:“士族多有仁义恢弘者,足可为陛下肱骨。”
他自己是世家出身,目前也隐有建州士族领袖的地位,必定要为自己人张目,也希望皇帝能多重视他们士族一点。
温晏然微微颔首。
袁言时是被剧透过的忠臣,当然不至于在这些基本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对方的说法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认知。
经过几代昏君的共同努力,大周皇室在民间的声望降到了一个低点,而士族大多还是心向朝廷的,毕竟如今能在朝中为官的人,绝大多数也出生于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这些家族掌握了教育资源跟仕途资源,一向受人尊敬,也就不会想着改朝换代。
不考虑道德情感因素,越是能在这个政权的统治下获得好处的人,就越会倾向于拥护这个政权。
她想了一想,若是把除了皇室以外的家族按势力排序的话,那由上到下应该是门阀,世族以及豪强。
在温晏然还不算太深刻的认知中,门阀属于世家的终极形态,至于豪强,若是换做开国时期,倒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士族,但现在大周气数将尽,阶层固化严重,目前底层官吏还有不少豪强出身的人,但上层官吏基本全都是世家子女,不过可能是受到当前社会发展程度的制约,大周的门阀非常少,中枢对地方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
温晏然想,这些大约也就是最不希望改朝换代的人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看书的时候曾翻到过一句话,“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温晏然原本觉得这是一句充满从心风格的劝告,不过受袁言时今天教导的启发,她觉得这可能是在委婉地告知统治者,他们权威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温晏然有点庆幸,还好自己做事谨慎,今天召忠臣过来多问了两句,不然险些对谁才是自己队友这点产生了误解。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选手,温晏然的历史知识储备颇为贫瘠,只隐约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有关政策与社会结构的分析——有些时候看似正确的改革反而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像帝辛,因为改革奴隶制度被认为背叛了贵族阶级,反而遭遇了逐鹿之败,也成功背负上了昏君的名头。
结合上从袁言时口中问出来的答案,温晏然大致能够确定,所谓的气运之子们多半也集中在门阀、世家以及豪强这三个统治阶层,想要成功成为一个能令所有人感到“这世界已经没救了”的昏君,她就要痛击这些潜在的队友。
袁言时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郁……
第43章
刚过年没多久,温晏然就有了需要定下大致方案的问题,一个是春猎,一个是如何营造她自己的陵墓,还有一个是该怎么给她过生日。
其中最容易解决的是春猎,毕竟这属于皇帝们的常见娱乐项目,那么多年下来,少府那边早就有了一套合理流程,以前怎该么办现在还怎么办,至于生日的话还有一段时间,目前不用太急,至于陵墓营造……工部那边现在为此上折子,当然不是觉得天子可能早逝,而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在亲政后就会开始着手为自己身后事打算,再加上温晏然还未成婚,宫中花销有限,正适合拨出一笔钱去造坟。
温晏然:“……”
她摆了摆手,表示先不必大兴土木,并态度亲切地告知工部那边,万一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山陵崩,那一切从简就行。
本着皇帝也有可能只是客气客气的顾虑,工部尚书又劝了几句,却遭到了跟之前一样的拒绝。
其实是火葬拥护者的温晏然笑道:“朕才登基未久,若果然英年早逝,那不过一少帝,又有什么值得厚葬之处。”
她当然也想多弄一些花钱的名目,消耗府库积蓄的同时也能顺便为将来培养足够的贪财小人,但在看过户部的账簿后又稍稍改变了主意——大周的摇摇欲坠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哪怕温晏然本人现在的经济状况都比较一般,这还是在她刚刚得到了一大笔岁末上供的情况下,所以奢侈也得奢侈到她能用得到的地方。
作为一个昏君,温晏然有理由认为自己的结局肯定不会好到哪去,花再多的金钱用来营造陵墓,也肯定不会起到实际作用,倒不如用在生前的享乐上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值得一提的享乐项目的话。
正常来说,营造皇帝陵墓的开销会由少府那边负责一部分,所以工部尚书过来的时候,少府令侯锁也站在一边,等着天子给出指示。
他忽然意识到,在听到皇帝拒绝大肆营造豪华陵墓的时候,他心中居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天子在私室中都如此简朴,在营造帝陵的时候,又怎么会穷奢极侈呢?
经过一段时间对心态的调整,少府令原先那些谄媚君王,曲承上意的想法已经淡了,反倒真心想劝一劝皇帝,节俭固然是美德,作为天下至尊,委实不必自苦如此。
工部尚书跟目光中满是欲言又止之意的少府令离开了西雍宫,而确定了个人善后问题的温晏然她现在正在看御史台那边上的折子。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哪怕没有实际证据,也能够把问题上禀给天子。
近来建平进来传出了一些讯息,之前那批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颇有些不法行为,而且常常私下聚集,涉嫌结党营私。
受当前社会风气的影响,各级官吏通过种种途径捞钱,只要没过分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基本都不会受到太过分的批评,特别是在大周有好几代昏君给所有人做榜样的情况下,但结党一事就有些微妙,再联想到天桴宫的主人是有拥立之功的温惊梅,难免令人不安。
温晏然瞥了一眼就把奏折搁到旁边去了——她当初之所以屡屡加恩于天桴宫,就是希望能扶点有别于朝中旧人的新势力出来,从今天折子上的内容看,自己的计划颇为成功。
不过考虑到自己对温惊梅的信任一直表现得颇为明显,温晏然也觉得,近来的传言倒有值得深挖之处。
温晏然一面思忖,一面又回想了一下在评论区看过的剧透内容,毕竟她当时浏览得不够深入,必定有很多漏掉的内容,但仅从记得的那些分析,目前所有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当中并没有被评论区重点提及过的名字,她暂时没有额外在意的理由,当然为了表示自己依旧信重天桴,温晏然索性借着改元的名头,随手挑了几个存在感比较强的人,把他们的官位往上稍稍提了一提。
温晏然喊了声池仪,问:“今天王通事在执勤么?”
池仪微微躬身,回禀:“王通事今日休沐,陛下可要召她入宫?”
温晏然笑:“又没有要事,何必在休沐时召人,且让她好好歇一歇。”
王通事就是王有殷,这妹子其实也是评论区留名的人物,她出身士族,但家境一般,近支人口也不算多,在评论区的称呼是“资质平平王有殷”。
温晏然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很难从这句评价中把握到王有殷此人的准确性格,毕竟不管资质低还是资质高都是一个相对明显的特征,而越是中庸,就越是缺乏值得总结的要点,她有些好奇对方哪里表现得“资质平平”,于是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却也瞧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对方工作上没什么失误,平时也颇为勤勉。
——大约就是这种没有特别之处,所以才被被称作“资质平平”?
温晏然方才提拔了一下出身天桴宫的官吏,为了保持平衡,又顺手把这个由袁言时团队举荐的小姑娘的官位提了半阶,升为起居舍人。
“王舍人现在是居住在太傅府上罢?”温晏然想了想,笑,“把文书送过去,再替朕送两罐茶叶给太傅,算是谢太傅费心。”
内官们躬身领命,先将温晏然的批复放入盒子里,封装妥当,然后依次发往尚书台那边准备用印。
*
建平内的消费水平非常符合这座城市一国国都的定位,不是所有官吏都能赁得起房屋居住,朝廷这边会提供各级官邸,当然受当前风气影响,在举主、亲友,尊长家中居住也属常态,像王有殷,在不当值的时候,便会待在袁言时的府邸内。
——毕竟袁言时是辅政大臣,府中的消息格外灵通。
提拔天桴宫出身官吏的旨意刚刚下发,袁言时这边就收到了消息,他看了随侍在身边的出色后辈一眼,心领神会的王有殷便微微欠身,分析道:“依小人所见,从考绩看,这些官吏现在提拔可,不提拔也可,天子如此作为,或许是想借此告诫朝廷内外,天桴宫地位不可动摇。”顿了下,又道,“若小人猜得不错,稍后或许便会有内官上门。”
一位幕僚道:“莫非天子疑心明公?”
王有殷:“天子未必疑心大人,但若有人不满天桴宫,那还能以朝中何人为旗帜?”
另一位幕僚道:“那些人到底是新入朝堂,或许是御史台想表明自身公正无私,不会因为旁人天子宠臣而格外宽容,才集中弹劾了这么一回。”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说有内官上门,还带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给王有殷的升职文书,另一样是给太傅的茶叶。
王有殷思忖片刻后,叹服道:“陛下如此做,是自己不疑大人,也不欲旁人疑大人。”
以温晏然如今在建平的威望,当然也能出手把异议迅速按下去,不过她既然选择让袁言时代行此事,既显得方法柔和,也多少有些帮着这位老臣撇清自身的意思。
袁言时颔首:“陛下如此信重,我虽一老朽,也该为陛下分忧。”
王有殷心领神会,垂下目光——不疑天桴宫,也不疑袁言时,那疑的到底是什么人,答案就很明显了。
袁言时毕竟是辅政大臣,他的态度在建平的士人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既然他今天算是表了态,服从天子的安排,跟天桴宫那边和睦相处,就算某些心向泉陵侯之人有意折腾点什么,也难以兴起风浪。
——而且这个决定对于袁言时来说也并不为难,毕竟他虽然觉得天桴宫权势日重一日,却从未怀疑过对方把皇帝当傀儡操纵……
王有殷旁观于侧,内心感慨万千,她长于太傅府中,朝中那些能称得上重臣的人不知见过多少,从幼时开始,便一向以聪明自负,等入朝为官后,才逐渐领悟到自己见识短浅。
其中天子当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王有殷原本对恩威并用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如今随侍在天子身侧,看对方不止能以惩罚来操控朝臣,也通过奖赏来引导朝臣行为,才逐渐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风闻厉帝的行事作风,心中隐隐有些不忿——这样一位无能暴虐之人,凭什么可以成为天下的君主?
平心而论,先帝的确很适合让人产生“这人都行我凭什么不行”的犯上想法,从小被作为朝臣培养的王有殷因此生出了想要做权臣的念头,但随侍在温晏然身侧的这段时间,她的自信心遭受了来自现实的连番打击——不说跟才十三岁刚开始读书不满一年的天子比较,甚至在面对池仪张络等读书不多的内官时,她偶尔都会感到一丝自惭形秽,那些年少时的种种野心,也就彻底被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
就在褚氏那边望眼欲穿等着袁言时向温惊梅发起进攻的同时,建平这边正因为两阵营领头人物一个在家中日常自闭,另一个在皇帝的威严面前选择了从心而无比平静,在不需要通过内讧来消耗精力的情况下,朝中的大臣们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了春耕。
农业社会,督导春耕一向是官府的重要工作,甚至有些地方的主官都会亲自下田翻一翻土来以身作则,如今的朝廷设有大司农的这一职位,目前担任的人是沈氏的一位老者沈夏,他年近六旬,精力难免有些不济,再加上到了温晏然这一代,九卿已半成虚职,权力不如以往,天子以体贴老臣的名义,下令户部协理春耕诸务,也顺便给卢沅光一个表现的机会。
温暖的阳光照在太启宫中,东风吹来了芳草的气息,周围积雪早已融化,湖边的柳枝也萌发了新芽,在确定了工作目标后就把实际操作都安排给下属的温晏然因为缺乏娱乐活动,一时兴起,要了些粮食种子,丢在西雍宫的花圃中。
——她本来也有点忧虑种粮食的行为是不是过于符合时人对一个正常皇帝的职业要求,不过想到反正自己是种在宫里的,能清楚了解到这一点的也就是池仪张络等奸臣预备役,以及少府那边从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资深曲承上意型内官,纵观身周,温晏然觉得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44章
温晏然亲自翻土的时候,池仪一直侍立在侧,作为评论区指定未来权宦,她的各项配置都尤其适合大周的职场——精力格外充沛,而且聪慧机敏,在这个计时器具格外简陋的年代,对时刻有着非同一般的警觉,温晏然觉得哪怕当皇帝的不是自己这样被剧透过的穿越者,以池仪的能力,只要给她表现的机会,就很容易出人头地。
池仪:“陛下,钟统领快到了。”
温晏然点点头,扶着宫人站起身,早有准备的内侍捧上装了温水的铜盆,让天子净手,池仪则过来亲自替天子把用细绳束着的袖子解开。
她这段时间在思考该如何给本来就不算宽裕的财政逐步增加负担,远期的规划当然是大规模基建,至于近期,因为此时距离春猎已经不远的缘故,温晏然觉得可以找个由头来养一养马。
马匹是贵重物品,在大周,如果家中养有一匹战马的话,甚至可以用来抵消徭役,而且养马属于长期行为,马匹食量大,对居住活动空间也有要求,只要养的数量多,基本每天都是一大笔支出。
先帝晚年除了桂宫跟瑶宫外,还特地建了一座占地广阔的皇家园林,名为景苑,正好可以被温晏然用来养动物。
钟知微受召而至,正巧在西雍宫门前遇见了同来此处面圣的少府令。
单论品阶,少府还要高于内卫统领,而内官又向来跋扈,不过自认为被天子反复敲打过的侯锁,岂敢在皇帝宠臣面前气高,近来一直表现得格外谦逊,某些朝臣冷眼旁观内官们的变化,也十分佩服天子御下之能。
侯锁听闻钟知微的性格持重,确切点就是不够灵活,有意向对方卖好,悄悄提醒道:“今日陛下召我与统领一道过来,多半是有些花钱的事务要分派。”
“受教了。”
钟知微到底也在禁中混了多年,不用侯锁说得太细,也晓得那些待分派的事务跟武事多半有些干系,再结合如今的时机,大约也猜到,或许跟春猎有些关联。
前几代皇帝中,悼帝极爱游猎,从做皇储时起便好名马良弓,厉帝也常行猎于城郊,近臣们按这两位的爱好推断,觉得新帝就算不至于沉迷打猎,起码也不会觉得此类活动讨厌,却没料到在讨论喜好前,他们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需要解决……
作为一个年纪不大而且没受过正统皇家教育的人,温晏然根本不会骑马,她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出宫门,唯一一次去外头溜达还是登基大典那天,全程都坐在车子中。
——感谢原身的自闭,温晏然不管在能力上有任何缺陷,都十分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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