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萧西驰心中涌出一股悲凉之意,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句三局两胜大含义——当日小皇帝令她与钟知微比剑,是第一局,正月伏杀乌流部王子,是第二局,本来连续失败两次,就该知难而退,自此老老实实待在京中,可她却不肯服输,拼力搏了最后一回,最终三局全输。
虽然一败涂地,却也心服口服。
山坡上,温晏然似乎向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钟知微就在前头牵着马绳,将天子从上头带了下来。
萧西驰有些惊讶——他们的计谋已然败露,庆邑这边唯一的破局可能,就是拿下温晏然作为人质,但对方却放弃了地形之利,主动拉近与危险份子之间的距离,又是为了什么?
温晏然高踞于马背上,看着下方,笑道:“朕知道萧将军终究不肯在建平久留,既然如此,朕只得亲自过来,将东西带给将军。”
事已至此,萧西驰反倒心中坦荡,不管对方要给的是匕首还是毒酒,她都无所谓,拱了拱手:“陛下有赐,臣不敢不应,只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温晏然颔首:“萧将军可以直言。”
萧西驰微微欠身,道:“臣身故之后,庆邑事已不可为,与臣同来建平之亲随,虽都出身大族,却离家已久,皆一统全部之力,还请陛下宽仁为怀,将他们幽禁于府中二十年,纵臣身首异处,亦不忘陛下大德。”
她情知自己已然没有幸免之理,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全亲友性命而已。
那些伙伴对萧西驰感情深厚,若是被放归庆邑,必定会鼓动族人与中原交战,她委实不愿因自己一人带来太多伤亡。
温晏然看了她一眼,笑:“此事怕不大好办。”
萧西驰仰起头,再度恳请:“陛下!”
与她同来的庆邑族人已经呜咽难言,若非一定顾忌他们这些同伴,凭萧西驰的能力,一定早就成功脱身离去,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禁军堵在山陉口处,任凭鱼肉?
温晏然微微抬手,一个校尉打扮的禁军从她身后转出,手上捧着一套甲胄。
穿着玄色衣裳的天子笑道:“朕说过,良马弓甲已经齐备,只等将军来取,将军为何不顾而去呢?”
林中的呜咽声猛地一顿。
温晏然令人将甲胄放在萧西驰身前,她自己则被钟知微扶着,从马上下来,与天子同来的禁军队列中也跟着牵出了数十匹空马。
“……”
萧西驰看着眼前的一幕,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一言不发,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温晏然:“天色不早,夜路难行,萧将军就骑朕的马离开罢。”又笑道,“你的族人,自然还是是你自己带在身边照管。”
萧西驰似乎有些发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禁军替她披上甲胄,但在被扶至马背的时候,忽然像是惊醒了似的,将身边人挥开,大步走到温晏然面前,折身下拜,以额触地,恭恭敬敬道:“臣在建平坐井观天多年,有眼无珠,竟直到今日,才知陛下心胸!”
同在林中的庆邑族人也跟着首领一齐跪倒行礼,口称天子。
——他们如今已晓得皇帝有办法阻截自己的行程,却还愿意放他们离开,可见所有举动,纯然发自于心。
萧西驰回忆之前的事情,也是有所明悟——当日她第一次被召入宫中,与钟知微比剑时,天子大约就像找个由头释她归乡,是自己疑心太重,顾虑重重,才耽搁到今天。
而当日乌流部的事情,陛下也不是不确定对方跟庆邑有没有牵扯,反倒是因为知之甚详,且早猜到泉陵侯心存不良,所以才从中拦截。
自己屡屡见疑,天子却一直不曾相负,如此信重,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
萧西驰道:“陛下此前常召臣入宫……”
或许是因为火把上的光是温暖的橘色,温晏然的目中也带起了一丝柔和的神采:“朕知萧卿去意已决,建平与庆邑相隔万里,一别之后,怕是不易相见,才趁着萧卿还未动身的时候,多召你入宫。”亲自伸手将人扶起,“萧卿归乡后,一定要善抚百姓,若遇见了什么不好处置的难事,记得让人带信给朕。”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庆邑郡在大周地位尴尬,边人不当中原人是自己人,中原人也不当边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的深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化解的,所以那些希望时间线回滚的人肯定不包括萧西驰,既然如此,就盼他们能乱世之中,能做一个一隅之地的小小美梦。
第48章
那些庆邑族人翻身上马后,面上那种犹在梦中的神色还未褪去,他们刚准备出发,却又回身看了眼萧西驰,忍不住喊了一声:“主公!”
萧西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温晏然的位置,欠身为礼:“陛下明察秋毫,此间内情,想来已经尽知。”忽然撩开衣摆下跪,道,“萧某进京多年,空耗月饩(xì),分明寸功未立,却蒙陛下厚待,今日即将天各一方,请陛下容臣暂留于此,稍尽护卫之责。”
温晏然笑:“好,有萧卿相伴,朕必能高枕无忧。”
其余庆邑族人明白首领的打算,在马背上行礼作别。
温晏然望了萧西驰一眼,后者笑道:“他们都是山林中的猛虎,除非遇见陛下这样老练的猎人,否则必定能够全身而退。”
——难怪萧西驰的名字会被评论区反复提起,对方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仅仅一个照面,就基本猜到了彼此掌握了多少情况。
温晏然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倒不是对萧西驰的动态有多么清晰地把控,她是猜到了泉陵侯的打算。
自她登基之后,天下君臣名分已定,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人心也会逐步向建平偏移,站在泉陵侯的角度上,温谨明在没有名分大义作为旗帜的情况下,决不能聚众攻击建平,否则她就算能干掉温晏然,事后也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温晏然又不能不死。
泉陵侯最开始选定的决策是以逸待劳,等着小皇帝自己犯错,慢慢失去人心,或者建平内权臣争斗,露出破绽,然而她越是等待,越是发觉建平内部逐渐变得犹如一块铁板,难以寻找到下手的机会。
事已至此,想要从物理意义上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温谨明只得选择最后一条路。
她有意趁着春猎,在北苑中制造些混乱,并借机刺杀天子。
禁军三卫当中,外卫统领一定会留在建平戍守,至于中卫跟内卫这边,那个小皇帝明显更加信重钟知微,个人安危也多由内卫负责,若天子当真遇险,中卫统领就能有足够的理由,暂时软禁钟知微,并接掌北苑的兵马。
春猎期间,重臣大多集中于北苑之内,是一批天然的高质量人质,温谨明只要能成功掌控住两卫的力量,并借此困住那些重臣,就等于间接控制住了整个建平,那时天子已经身死,她完全可以假装是事后才赶来,至于过来的理由也现成——建平这边一直不断召她入京,之前温谨明打着生病的借口,不肯动身,但现在她完全可以说因为天气暖和,病情有好转,才急急赶了过来,不幸遇见叛乱大事,只得强支病体,帮着主持大局。
只要泉陵侯不放弃登基的选择,那她就一定要除掉皇位最合法的拥有者。
温晏然站在对手的角度上,思考了很多种除掉自己的办法,觉得对方若是能把握住禁军人员调度的机会,在其中安插一个棋子,完全可以大大降低干掉自己的难度。
她刚穿越的时候,禁军三卫的统领就不满员,其中季跃更是距离谋反只有一线之隔,至于外卫的燕小楼,当时只是暂代统领之职,是否能转正还不大好说,充满了值得泉陵侯下手的空档。
温晏然从季跃叛乱一事中确认了钟知微的阵营,又从田东阳的事件中加深了对燕小楼的了解——倘若他当真是泉陵侯下属,那在春猎之前,多半会保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稳型工作态度,就算想要获取温晏然信任,也未必敢于带着禁军冲入董侯府中,主动制造这么一个适合被免官去职的巨大把柄。
至于罗越那边,她本来并不确定对方是那边的人,然而对方的风评引起了温晏然直觉性的怀疑。
看此人对内官的态度,显然颇为冷面无情,但对禁军中的下属,又宽和到了堪称纵容的地步。
虽然同在禁中任职,但内官的权威,向来隐隐高过禁军一线,前几代皇帝甚至一向有让内官充当禁军统领的旧例,若是罗越对内对外都采取相同的严格标准,还算他性格如此,如今却表现得外严而内宽,难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经过季跃叛乱一事后,禁军内部的某些痼疾也跟着暴露了出来,罗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放着最可能遭遇皇帝kpi考核的事件不处理,却对内官的各类小问题毫不留情,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温晏然想,对方不用心整肃禁军,或许是没打算长久留在任上,所以尽量糊弄为主,收揽人心,至于严待内官,则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干了活的,顺便借此树立一下个人威望。
为了摸一摸对方的底细,温晏然召罗越面圣,期间也没忘把钟知微捞到身边护驾——她对自己穿越后这具身体的防御属性跟血条厚度还是很有数的,而除了记录以外基本跟背景板同一作用的系统,又没给她开战斗力方面的金手指……
——那么多出色的穿越者标配游戏系统,她怎么就遇见了一个最鸡肋的呢?!
温晏然记得当日罗越面圣时的表现,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顶多有些武将式的不擅言辞,但仔细体会的话,却发现他说得大半都是推脱之语。
她故意在话中留了引子,想看看对方打仗的能耐,但罗越却一副完全没听出来的样子,只说让皇帝看他整肃禁军的效果——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希望领导对他的职位进行调动的想法。
温晏然在穿越前,就是一位有着深厚加班经验的职场人,迅速领会到了罗越话中的敷衍态度,并将对方放在了自己重点观察的列表当中。
“萧卿又是如何发现此人与泉陵侯有所勾连的?”
萧西驰赧然:“微臣虽闲居于建平内,其实私下也与族中有些联络。”
温晏然微微点头,这事她倒是能够猜到——光凭萧西驰能保持自己对部族中的影响力这一点,对方就多半没有真的跟家里断绝联络。
而且萧西驰武力超群,凭她的本事,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行动起来反倒更为自如。
“臣在建平多年,对泉陵侯此人的性情,也有些了解。”
萧西驰深知,温谨明绝不会放弃对皇位的谋夺,她同样猜到了泉陵侯想要在禁军中安插棋子,就偷偷出城,把那位罗越统领拦在中途,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真正的罗统领其实已遭灭口,不过此人长着一把大胡子,加上皮肤黝黑,便于遮掩身份。”
温晏然微微点头。
其实泉陵侯与王齐师之间没有什么私联,当但她对建平中某些旧臣的想法把握准确,猜到那些大臣多半会调边营中的将领过去,加上边地人的生活区域离建州遥远,在中枢一带少有亲故,适合做手脚。
萧西驰在窥破此事后,泉陵侯那派就算是落了个把柄在她手中,也奠定了双方合作的基础。
对于温谨明本人来说,她也想借庆邑部人溜走一事引动骚乱,浑水摸鱼,顺便栽赃陷害,两边算是一拍即合。
*
那些先一步出发的庆邑族人在山陉中,遥遥看到了泉陵侯的队伍。
那位“罗越”统领把守住山陉入口,当然不止是为了放萧西驰离开,更多的是想让温谨明能从容进入北苑。
中间的车架中,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在穿着玄衣的主君身边劝道:“殿下万金之躯,其实不必亲至险地……”
温谨明安抚:“崔卿莫忧,如今麾下精锐皆在此处,那孤在这里,反倒更为安全一些。”
为了方便控制北苑局势,她带了六百多精锐甲士过来——其实温谨明并非不想多带些人马,但山陉中道路狭窄难行,阵势无法摆开,而且现在中枢势大,能被抽出来行谋反事的可信兵马并不太多,又得防着大股人马移动,被有心人窥破行踪,所以最后决定只把最精锐的那批甲士调入北苑。
人数不多,但都是培养多年的高手,可堪大用。
就在此时,有甲士过来回禀:“君侯,前方遇见了庆邑人。”
听到此事,那位年轻人反倒安心了一些——庆邑人能顺利过来,就证明“罗越”那边没有问题。
年轻人低声:“君侯……”
在看见庆邑人的这一刻,对方便已没有了作为安全信号的利用价值,年轻人这么说,是在问温谨明要不要趁机将对方灭口。
若非是忌惮庆邑部,先帝当年也不必把萧西驰软禁在建平,他们只是迫不得已跟对方合作,并非真的想要纵虎归山。
泉陵侯对于幕僚的请示不置可否,她端坐于车中,扬声:“来人可是萧将军?”
一位庆邑部人在马背上遥遥拱手:“主公如今并不在此,至于具体在何处,以君侯之明,想来不问可知。”
温谨明笑了一下,向身侧幕僚道:“萧西驰这是在提防咱们呢。”又道,“她大约就在左近旁观,若是不肯放她族人离开,此人必定回去通知北苑,跟孤玉石俱焚,她孤身一人行事,中卫那边反倒阻拦不住。”向车外的将官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就问问他们身上干粮可还充足,带了衣物不曾,要不要更换马匹,若有什么需要的,就从队伍中抽出来给他们,然后放人离开。”
庆邑部那边倒是客气,表示不必泉陵侯费心,他们只求速归族中。
温谨明不以为意,让队伍稍稍收紧一些,放来人过去,然后继续往陉口前行。
拐过弯,前方隐隐可以看到出口处火光。
年轻人提醒:“已经到了这里,该派前哨过去看看。”
温谨明本来准备点头,目光忽然一凝,语气变得急促:“不,后军改做前军,速速退出!”
她想到一件事——方才那些庆邑人状态有些不对。
正常来说,凭着双方那些表面的合作关系,那些人出于礼貌,也该随手拿点礼物,然后在口头上祝自己这边马到功成再告辞,可对方离开的态度过于紧绷急切,并透露出一股想划清界限的生疏模样……
温谨明按住了额头,再次调整了指示内容:“后军改做前军,原地留下一百人,每人打上三根火把,继续往前走,离开的人随孤摸黑撤离。”
*
温晏然又带着萧西驰回到了原来的山坡上,借着地利注视对手的动态,她看着远处还在向前移动的火光,笑道:“泉陵侯生性多疑,这么近了,却没有派前哨过来,显然是有所察觉,已然知道在这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人。”
萧西驰没对皇帝说别人生性多疑的行为做出点评,拱手请命:“臣愿带兵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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