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她一言未尽,就听到上头传来一声笑,穿着玄衣的天子倚靠在凭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温和:“自古行兵,皆有攻其不备的说法,如今台州上下皆未有所预备,岂不正适合建平作为?”
崔新静听着皇帝所言,忽然有所明悟——天子自然明白王游目前还未曾彻底将台州那滩水搅浑,只是并不在意而已。
王氏私据台州多年,导致当地人只闻刺史与将军,却不闻建平天子,王游并不想对朝廷低头,只是因为年老体弱,往昔壮志渐被消磨,方才想借建州之力延续家族而已,皇帝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既非忠臣,便不必额外留情。
崔新静想到此处,又行了一礼,道:“王刺史之幼女,如今与臣同至上兴……”
温晏然了然:“既然来了,崔卿便替朕去问问,看她是在这里待着,还是现在便去建平读书。”
王游固然私心极重,却也是第一个向建平示好的人,其人虽然不用额外照顾,温晏然这边也不好把过河拆桥的行为表现得过于明显,所以之前答允的条件,该履行的自然还要履行,否则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旁人便不肯上她的当了。
崔新静明白天子话中之意,再度向温晏然拜了一拜,算是感激天子让她不曾失信于人。
温晏然笑道:“崔卿且起身罢,你既然来了,就帮朕分析一下,台州那边若是知道朕已至上兴关,会有何反应?”
崔新静苦笑:“怕是会立刻起兵。”
温晏然闻言,隔空点了点书桌上的一封奏折,蔡曲见状便用托盘将奏折盛起,转交给了崔新静。
“崔卿看看。”
崔新静微微欠身,然后方才拿起奏折翻看,她粗略一观,发现这封被刻意抹去上书者姓名的奏折来自西夷当地,内容则是检举当地大族私藏兵甲,有意谋反。
仅仅一眼,崔新静便意识到,这封奏折是真的,奏折中的内容也是真的,与她同来又提前一步离开的那些禁军,其实也充当了斥候跟天子使者的作用,在自己跟王游联络的时候,他们也找了几个中原出身的小官吏,炮制了这封检举信。
经过王游一事后,西夷各部再难齐心,如今再听说有人私自向朝廷检举,恐怕会忍不住互相攻讦。
“朕打算让陶卿去问问他们,谋反之事是真是假。”
崔新静垂头——让将军带着兵马去问话,基本等于是选择了主动开战。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她走到窗边,负手远眺,目中带有明显的凛冽之意:“西夷自行其是已久,如今朕既然来了,就要让他们看看,如今谁才是此地的主人。”
第68章
丹州与台州相距确实不远,而西夷那边又多蓄轻骑,数日便可来回两地,在建平大军抵达上兴关后第三日,台州便已收到了消息。
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各家各族小儿女结姻之事自然暂缓,像是黎氏,劳氏,扶何氏等大族的首领,本身就有将军跟校尉的头衔,具备统兵的权责,也反应极快地各回各家,聚集起部曲私兵。
至于王游,她身为台州实际上的权力巅峰,倒是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
王氏想要按兵不动,旁人也忍耐不住,近日来,刺史府中上门拜访这络绎不绝,就算见不到王游本人,也拉着府中的王氏小辈,请他们转告此事,尽快站出来主持大局。
——台州的本地势力对建平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对朝中诸卿的鄙视,也有着对朝廷的天然畏惧,他们固然觉得如今的士族大多昏聩无能,却也并不认为光凭台州之地的人力,就能将大周掀翻。
内室中。
王游长女王田坐在母亲下首,满面急切之色,最后是在忍无可忍,单膝跪下,抱拳为礼:“大人……”
王游睁开眼,语气严厉:“你到底在急些什么?”
王田连连叩首:“非是小人忍耐不住,实在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当口,黎氏,劳氏,扶何氏,甚至都氏都遣人来咱们府上问话,还望大人速速决断。”
也不怪她着急,建平刚派了使者来台州给王田加了一个校尉衔,那边天子就御驾亲临上兴关,此地夷人势力自然会认为两者之间有些干系,如今甚至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王游私下早已投了建平,如今正要跟小皇帝来一个里应外合,将夷人势力一网打尽。
王田虽知母亲绝不可能当真投了朝廷,顶多是借了点朝中的势力而已,然而仅仅流传在外的那些风声,就足够王氏喝上一壶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母亲当初便不该轻信建平……”
王游冷笑一声:“休管你娘信不信建平,从崔新静进入台州的那刻起……不,从我年老无力开始,此事便已无可转圜。”
——黎氏等大族也不是蠢货,难道当真所有人都认为王氏一定投了建平吗?不过是想借机夺权而已。
王田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直接伏下身来,面色如土。
王游又道:“不过他们既然来问,王氏自然也要给个解释,就让人在城外亭舍中设宴,请他们过来。”看了眼地上的长女,道,“我亲自写信,你跟你弟弟分头去送。”
——各族之间早有裂痕,加上王游之前又跟建平来使公开会晤过,黎氏那些人肯定难以放心进入刺史府所在城池,而王游又不可能离开家族故地,倒不若把宴会地点设在城外,如此一来,两边都能安心。
王田领命而退,接到王游亲笔信的大族首领倒没有像上次那样,派族中晚辈替自己过去——天子抵达上兴关之事,虽然让他们有了向王氏发难的借口,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一时间也难多加动作,必须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约定日期当日一早,扶何氏的首领扶何汸便率先抵达,他官位低,年纪轻,资历浅,有什么事情一向事必躬亲,其部族为本地白夷,总人最少,势力也最弱,所以从来不肯跟任何一方轻易交恶。
扶何汸来时,亭舍中的王氏家仆已经开始杀牛宰羊,边上还摆放着数十坛烈酒,扶何汸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人数渐渐齐全,王游本人也终于露面。
这位台州刺史言语干脆,见人到齐后,先敬了来宾三杯酒,然后开门见山道:“朝廷既然可以凭书信为据,让台州就蓄兵积粮心怀不轨之事给个交代,咱们也可以说是有人信口诬陷,然后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她话未说完,黎氏族中一小辈便拍案而起,怒斥:“事已至此,刺史居然还是不肯跟建平公然两立吗?”
——既然说是清君侧,那就还自认是大周的臣民。
“……”
那小辈话音方落,亭舍中便陷入一片沉默。
王游脸色阴郁至极,她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忽然站起,快步欺近,然后猝然间拔出佩刀,一刀便剁下了那黎氏小辈的头颅。
王游到底是在叛乱中起家,行动间自有一股狠绝之意,她动作格外利落,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辈颈腔中的血已经溅了一地。
“王刺史!”
“刺史!”
在座的宾客见状,一时间纷纷呼喝起来,有人联想起王游往日所为,忍不住两股战战,甚至想要立时策马离开此地,不过王游面色反而转为和缓,甚至令长女亲自为来宾斟酒。
“非是王某无礼,只是咱们四家一道议事,岂能让一竖子公然无状至此。”
——其实今日与会的并不只有王氏,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四家,然而台州一向以此四族为首,其余人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能暂且按耐。
王游先自饮一杯致歉,然后才难得诚恳道:“诸位希望我与朝廷两立,在下又如何不明白诸位的好意呢?然而如今朝廷威德固然难以行于台州,咱们这些年便很有威德吗?”
中原一带鄙夷边地,导致西夷谋反,而西夷自己人掌权后,也是一样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且大周立国已久,天然存有威望,纵在台州之地,咱们也难保治下生民,没有人心怀建平……”
王游这番话的中心思想是反正事情一样做,他们完全可以选一个好听点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在法理上能够说得过去。
一向被认为是忠厚长者的劳氏首领闻言,难得点评了一句:“若是按刺史的打算来,那即使失败,也有解释转圜的余地……”
他看似在为王游说话,然而其余宾客听到“失败”跟“转圜”的字句后,又忍不住鼓噪起来。
王游默然片刻,肃然道:“那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长辈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乌流部,就地割据称王。”
王游默然不应,旁人见她如此,面上的不满之色愈发浓郁,边上的王田一时激动,一时惊惧,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着打了个圆场:“是否割据称王可以慢慢再议,如今大军已至上兴关,咱们最该顾虑的,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因为扶何氏从来不跟旁人交恶,黎氏跟劳氏也都给了他一个面子,问:“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见?”
扶何汸:“台州一向以刺史为首,此次交战,自然也是由刺史打头。”
他这句话的道理不错,然而在场宾客却少有人愿意出声附议。
王游在心中冷笑,其实事情如此仓促,台州根本来不及重新选出一位统领,最后只能依照往日惯例,以她为首,那些人迟迟不应,不过是想自抬身价,从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劝后,其余大族的首领也都勉强答允下来,不过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几家虽然愿意提供粮草跟兵卒,却也都要自领一部兵马,这样一来,就算王游跟建平那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他们也能加以制衡。
事情议定后,黎氏首领便率先起身,扔下满案还未动过的酒菜,简单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其人之后,劳氏,都氏也都纷纷道别,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后。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气气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说与刺史。”
王游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道:“扶何校尉请说。”
扶何汸:“建平蓄谋已久,如今台州想要打赢这一仗,就必然要团结一心,此战关键都在刺史一人身上,还望刺史顾全大局,暂且忍耐。”
王游闻言,面色好了一些——在台州这些西夷首领里头,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个,他一向表现得谦逊恭谨,很少与人相争,如今也只求在后方督管粮草等细务,并不非要亲自领兵上前争功。
第69章
夜幕低垂,上兴关所在的武安城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官衙内外都站了守卫,力求将此地把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后衙中,池仪亲自掌灯,安静地侍立在天子身侧。
按大周制度,各级官衙房舍皆有一定制度,武安城这边的屋子与西雍宫相比,自然算得上狭小,温晏然坐在木榻上,手边放着一架案几,而摆在案几上的,是一摞奏折,几本书,还有一张台州的粗略舆图。
——穿越以来,因为太启宫那边的建筑跟家具都走的是朗阔风格,温晏然已经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摊开来摆放,如今出差在外,她的工作区顿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温晏然用朱笔在扶何氏的地盘上画了一个圆圈,片刻后笑道:“王游已老,黎氏跟劳氏不过是占山为王的地匪格局,倒是扶何氏……”
虽然天子并没有把话说完,池仪却明白皇帝言下之意,能否长久治理一地,看的不是打仗的能力,而是理政的水平。
虽然黎氏更强横,劳氏更温和,但两个家族的主要人物都十分贪图个人享受,所作所为谋求的也只是眼前之利,对台州的未来发展并没有明确的规划,至于王游,她倒当真有治理一地的能力,而且也正因为有她在,台州这些年来才能保持住基本的稳定,然而其人已然老朽,家族后辈又没有像崔氏那样能撑得起门楣的优秀人物,渐渐也没了往日的风范。
与这三家相比,唯独扶何氏值得顾虑。
扶何汸性情谦逊恭谨,对内对外都态度温和,此人要是士族出身的话,如今约莫已经刷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在身上了。
温晏然:“扶何氏根基最浅,他想要掌控台州,要么是携战胜之威,以势压服旁人,要么是等旁人势力消耗,自己再乘机崛起……”笑了一笑,将手中文书放下,“且看此人能为格局如何。”又对身边内官道,“打开屋子,通一通气。”
她现在一改往日在太启宫那边的生活习惯,对熏香高标准严要求了起来——丹州跟台州相邻,气候也挺潮湿,基本每天都需要用气息刺鼻的草药驱虫,如果温晏然不想走到哪都一身艾草樟脑的气息的话,就需要用香料缓和衣袍上的气味,宫人还不好选用水果来熏,因为果香也挺招虫……
温晏然想,自己出发前,一堆大臣跪地力荐,想要阻止皇帝外出,现在回想,对方如果把阻止的理由从“动摇国本”改成“丹州衣食住行比建平要差得远”,指不定就真能让自己心生犹豫……
张络亲自将窗户打开,细细的雨丝被东南风吹成了斜线,飘了进来,温度虽然不算低,却有种令人难耐的潮气,池仪拣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给天子披上。
温晏然走到窗前:“雨是什么时候下的?”
张络躬身回禀:“从未时起便下了雨,一直到现在。”
温晏然将手掌平伸,感受着雨丝落在掌心中,笑:“这雨虽然不大,却一直不停,陆侯在杂记里说得不错,丹州的气候与台州相似,天气比中原更湿热些。”
许是因为自出生以来便很少外出的缘故,天子对各地的杂记一向颇感兴趣,这段日子还接巡幸之便,找了不少本地人来询问气候风俗,并与陆良承书中所写内容一一对照来看。
温晏然忽然想到一事,问:“阿络,朕要的那批白矾送来了没?”
白矾就是明矾,跟雄黄一样,都是古代常用的滤水之物,考虑到此地潮湿多虫,兵卒们在外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条件把水烧开饮用,未免大军折戟在水土不服一泻千里上头,温晏然在出发前就稍带了一批,等抵达上兴关后,担心不够用,又让少府那边调了一批过来。
——之所以是让少府调而不是让户部调,主要是因为此事在先帝时期就一向由少府负责,当然厉帝收集各类化学用品的本意与温晏然不同,主要是为了炼丹……
池仪回禀:“今日还未收到消息,少府那边运送东西总是麻烦些,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到。”
温晏然也不在意,她打开面板看了一眼,当前士气显示为“62 10(职业加成)”,昨天则是“59 10(职业加成)”。
在大军驻扎下来后,个位数的士气降低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今天之所以能重新涨回来,大约也是因为陶驾钟知微等将领天天用心巡营,军中府中都严加戒备,又扰乱军心者不论身份高低,全都立斩不赦——随行的辎重里,油粮木料等易燃物太多,哪怕近日时常有雨,也得防着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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