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在许多老臣心中,正因为天子不愿意过河拆桥,所以才安排钟知微稳扎稳打地往上走,若是心中生疑,反倒会行捧杀之计。
陶驾知道钟知微心里明白,也就不再多言,开始与对方讨论起西夷的战事。
钟知微谦逊道:“在下初至前线,对诸般事务不甚了然,不过天子既然有意行反间之计,那此事关节或者便落在黎氏跟劳氏两家人身上。”
陶驾感受着对方话里对天子的敬重信赖,再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旧事,一时间半是欣喜,半是怅然。
*
武安城内。
细雨濛濛。
这个季节,丹台两地放晴的日子不多,宫人们只得在屋中生火来烘烤被褥衣物,一时间十分怀念建平的气候。
王有殷也凑了过去,在火炉边考了会外袍,摸着差不多干了,才套上衣服出门,看看今日有没有需要递到禁中的文书。
她出身袁言时的府邸,作为一位士族文官,王有殷对稳定的局势有一种天然的推崇,她一开始也觉得天子有些过于锋芒毕露,如今也明白过来,其实皇帝御驾亲至武安并非是一件冒险的行为,相反对于整个天下的局势来说,这是最为稳妥而且成功率也最高的做法,旁人以为皇帝喜好弄险,其实是能力不足,看不出陛下布局的高明之处。
抵达丹州之后,王有殷曾听得不少人抱怨丹州的生活,如今也慢慢少了,毕竟连主君都不曾抱怨当前生活艰难,做臣下的难道还害怕吃苦吗?
——不过王有殷虽然也算天子近臣,却实在不太了解温晏然的想法,对方倒不是觉得建平好而武安差,而是觉得两边的生活条件都不怎么样……
王有殷动作轻快地把文书整理好,然后送去后衙。
雨中落英,为此方庭院增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逸之态。
无论外界如何,天子居处都有一种令人心神安稳的沉静之感,似乎只要温晏然在这里,所有大臣便有着充足的依仗。
王有殷注意到,自己来的时候,天子正立在窗下看雨。
她以前是觉得天子心中忧虑,借此排遣忧思,现在则知道自己有所误会:陛下分明是胜券在握,故而悠然自得。
王有殷的想法能代表很多近臣们的共同心声,不过包括池仪张络在内所有人的猜测其实都跟事实关系不大——作为一个穿越人士,温晏然深知,在伏案读书一段时间后,需要适当远眺来防止近视。
武安这边办事流程没建平那么复杂,温晏然也不太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巡幸在外,官吏向来从简,王有殷看着池仪在,就将装着文书的木盒呈给对方,再由这位中谒者呈给天子。
木盒里装着的是前线的情况,如今西夷那边军队虽然已被击溃,天子却没有露出半丝放松之态,反而格外肃然,不管传来什么情报,都一定亲自垂询,事必躬亲,每日都批阅到夜间。
王有殷佩服之余,想起此前曾听老臣酒后抱怨过两句——但凡先帝能有一分陛下的风格,这世道又何至于此呢?
都是因为先帝过于放纵,才导致天子如此辛苦。
她并不知道,温晏然近来之所以如此勤政,跟厉帝其实有着很大的关系。
太多的臣子们拿她跟先帝对比,这些风声也传入了后衙。
习惯于摸着忠臣过河的温晏然也没忘记从同行身上汲取工作经验,反思旧事,觉得先帝能成为昏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插手自己不懂的领域。
她想得很好,先帝不通兵事,她也不通,先帝是昏君,她的目标也是昏君,只要方向错了,投入越多反而会越拖后腿——之前的计策能成功,主要还是评论区跟系统到的功劳,要不是评论区的热心读者提示自己西夷人团结友爱,让她想到了从中分化的计策,系统又更新了舆图功能,方便进行安排布置,还不知道战局会打成什么样,如今眼看着很快能见到胜利的曙光,大局将定,她可以适当多投入一点,让前线将士发觉自己水平不行,先存一点成见在心里,等日后天下大乱时,多半就会不再听自己调遣。
温晏然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用演戏,只要正常努力工作就行,前方战事复杂多变,难道还能当真事事被她料准吗?
由于丹台两州距离极近,军中采用飞马传信,各类讯息可谓朝发夕至,也十分方便温晏然对前线做出各种安排。
钟知微跟陶驾两人带着大军缓缓推进,陶荆等小将则率领轻骑,四处游荡清扫,他们顺利攻下了一座本来在西夷势力管辖下的城池,正要将对方逃走的残兵也清扫一空,温晏然知道后,却特地传来命令,让他们一力求稳,不要急着追击,先整肃城中吏治。
*
“陛下圣明!”
靠近台州的武常城内,陶荆双目泛红,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他现在对天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作为武将家族出身,陶荆以为自己不会轻易上人的当,如今却还是差一点落入了陷阱当中。
之前驻扎在武常城内的西夷军乃是扶何氏的人马,任飞鸿跑去崇绥之前,特地做出过安排,吩咐此地守军,如果有人攻城,又难以防守,不若先将一部分人马隐在城中,然后再带着骑兵撤退,等敌军过来追击之时,留在城中的那些人马可以将对方辎重粮草尽数烧掉,断其后路,然后内外夹攻,不怕对方不败。
陶荆想,难怪带兵打仗总说天时地利人和,武常城与台州相近,此地居民很多都是西夷人,民心并不向着建平,这也正是对方计策能够成功的原因。
一位曲长:“少将军,既然如此,我们干脆……”
话音未完,那曲长悄悄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陶荆见状,缓缓摇了摇头:“天子有令,要我们先整肃吏治。”又道,“此地居民多有西夷之人,但官吏大多是中原人出身,此地民心之所以不附,多是因为此地官吏处事不公。”
曲长犹豫:“那少将军的意思是要与那些做官的为难?”
陶荆:“为何不能与他们为难?”冷笑两声,“我不但要与他们为难,还要让所有人知道,陛下与先帝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心中满是庆幸之情,昔日陶驾曾大败于台州,固然有自己的缘故,也跟先帝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有些时候陶驾本来不想出兵,却要被朝廷催促着赶紧动手,有好几次,算是被厉帝给推进了坑里。
长辈不幸,自己却又幸运如此,如果说先帝是把平地上的人生生踹进坑里,那么天子就是把可能踩进坑里的下属给一把拉了回来,陛下用计大胆,却又步步为营,实在是亘古罕见的一位有道明君。
第80章
陶荆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后,很快就得到了天子的首肯,开始摩拳擦掌,拿着治军的态度开始折腾本地吏。
王游知晓此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战场之内西夷已然打不过建平,论起在战场之外的本事,就更加不如人。
目前驻扎在武安那的小皇帝流露出的态度很明显,她不止是要打胜仗,在打完胜仗之后,还要重新整治丹台两州,收拢此地民心。
王游的幕僚疑惑道:“西夷人心从来不向着大周,朝廷想要压制台州,就要靠在待这里的中原人,小皇帝下手这样狠,还没打过来安城,就处置了一大批官吏,竟不怕这里的大族生出二心来。”
王游冷笑:“她有什么可怕的?”
就像当日王游靠着打仗,硬生生把家族从一个台州的普通豪强,抬举成此地的实际统治者一样,自门曲坡一役后,天子的威望也随之水涨船高,她此前与劳氏两个孩子见面时,发觉那二人虽然咬牙切齿地痛恨朝廷,但对天子本人,也心怀畏惧。
——温晏然以童子之龄践祚,既无可靠朝臣辅佐,又无外家扶持,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竟然打得西夷诸族战栗不安,实在是可怖至极。
王游每每想到天子,便有些豪气顿消之意,她默然半晌,又召了几位心腹进来,与对方密语一番,然后自己亲自易服出门,去与劳氏黎氏串联。
与此同时。
城内的某个角落中,扶何汸的使者正在与刺史府的下属密谋。
就像朝廷打了胜仗后,皇帝的威信会随之提高,西夷打了败仗后,王游的威信也逐步降低,而且本来起家就不正,自然不是所有下属都能在逆境中保持住对主君的忠义之心,被扶何氏威逼利诱一番后,便开始为自身前程打算了起来。
*
距离来安城五里的大营当中。
为了保证西夷各个家族能有充分的时间内讧,建平大军在选择驻扎地点时,便有意跟对方隔了一段距离,时不时送去几封劝降的书信,除此之外,还按照天子的最新意见,有事没事派几队骑兵到人城池下面去耀武扬威,假装攻城,然后撤走,使得对方心中慌乱。
在最开始那几日,来安的军队确实被骚扰得疲惫不堪,不过王游也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很快便猜到建平那的打算,无论下方的骑兵如何鼓噪,都一样置之不理。
越过来安,继续往台州的方向走,下一座城市就是乐襄城,乐襄规模大,人口多,西夷的前军驻扎在来安,后军便在此地。
王游因为州内的事情,需要暂时离开来安,带着亲随卫兵们前往了乐襄。
她走得低调,却依旧在第一时间便被钟知微所察觉。
林中。
一位军司马钦佩道:“将军深谋远虑。”
钟知微笑了笑,道:“并非是我深谋远虑,而是陛下圣烛高照,咱们先给陶将军传信,请他将此事报给天子。”
他们如今并非是在来安城前,而是在来安与乐襄之前的密林中——钟知微曾跟陶驾学过一些西夷土语,之前驻扎在武安城时,看天子研究本地风俗,也跟着学习过一些,如今变更服饰藏身在此,竟然没被西夷方察觉。
早在数日之前,宋南楼已经抵达前线,钟知微让对方跟陶驾一起驻守,自己率领禁军中的小股精锐,趁着来安那边不再注意城下疑兵之计的空档,悄悄绕过了哨岗,摸到后方,作为策应。
军司马压低声音:“王游身边甲士不多,咱们要不要趁机截杀?”
钟知微摇头,笑:“王游一旦身死,扶何汸那些人怕便不敢过来了,咱们先留这位王刺史一命,等他们自己打起来,再过去捡便宜也不迟。”
*
扶何家主宅。
扶何汸接到王游的信件,对方之前就曾跟西夷其他家族之间定了婚姻之约,如今也以给小孩子们完婚为借口,请他们前往乐襄,明面上的说辞是借机重新联合,共抗建平。
幕僚劝诫:“主君,此事有些不妥……”
扶何汸一摆手,打住了对方的话头。
他性格执拗,下定决心后,就算任飞鸿也难以劝动,旁人更是无能为力。
幕僚自知难以撼动对方的决策,最后努力了一回:“任军师曾说过,之前西夷情势未明,刺史府那边看似危险,实则安全,主君亲自过去,刺史反倒不会如何,然而现在情况已经与往日不同,主君还是莫要亲自涉险的好。”
扶何汸摇头:“任军师是文人,她不懂此事,你们也不懂。”负着手,在屋中踱步,“两强相遇,争锋相对之间,大局如何,往往由个人威望而定,不然你们以为,建平那个小皇帝如今为什么非要亲自过来武安,就是这个缘故,凭王游的能力,我不来,就算咱们安排了多少人反水,也容易被她翻盘。”做到桌案前,开始给王游回信。
与此同时。
已经抵达乐襄的王游正在等着扶何氏的回信。
心腹道:“扶何小儿狡诈,今时今刻,未必有胆子过来。”
王游淡淡道:“不必担心,此人忍了那么久,已到忍无可忍之地,就算知道此事危险,也一定会过来。”
扶何氏的地盘距离乐襄不远,到了夜半时分,扶何汸的回信便顺利送至王游面前。
心腹大为振奋,笑:“恭喜将军,一切都在将军的预料之中。”
王游微微点头,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料准对方打算,其实也没有太多把握。
丹台多雨,无论是乐襄还是武安,抬头上望,夜间的天色都漆黑如泼墨。
后衙中,因为房屋逼仄,只能给同僚挤在一处喝酒的张络笑道:“仪姊觉得是今日么?”
池仪饮了半口黄酒,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后日,也或许是昨日。”
其实宫中内官受天子影响,平素不用酒水,只是此地气候过于潮湿,池张两人便稍稍改变了往日的习惯。
第81章
张络明白同僚所言,虽然武安距离前线不远,但两地之间到底存在一定的信息延迟,武安这边琢磨的事情,很可能已经发生过了,只是他们还没收到结果——他在心中感慨,从去年到今日,自己等人也算见了不少大事,如今本不该太紧张,事到临头,却还是有些稳不住。
相比而言,天子的表现就好得多,张络又往皇帝的住处看了一眼——如今才还没到戌时,那边的灯光已然暗了。
池仪:“陛下连日批阅前线战报,今天早早歇下了。”
武安到底不比建平,许多皇帝用惯的重臣都不在,很多事情都必须温晏然必须亲力亲为,连身边内侍的工作都多了不止一倍,加上李增愈那波人一部分因罪下狱,一部分含羞辞官,人手更是大为不足,让许多大臣本就不够充足的休息时间愈发雪上加霜起来,不过即便如此,池仪与张络两人也硬是顶住了所有压力,替温晏然承担了许多事务,有些士族出身的官吏私下感慨,这两位若非内官出身,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宰相之风。
张络点头:“近来我一直有些忧虑,丹州气候不好,中原人来了这里容易生病,咱们还是该劝劝陛下,莫要过于辛劳。”
自从被调至天子身边后,张络曾不止一次听人抱怨过先帝不够慈和,温晏然登基之前,好歹也是皇女,却被搁在桐台里不管不问,导致刚登基时便大病一场,如今也算不上多么体格强健,但也有人庆幸,幸亏先帝没把天子带到身边教导,否则若是染上了厉帝的脾气,那在西夷之战里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建平这边了。
池仪跟张络也没有深谈前线战事,喝了两口酒后,开始闲聊建平那边传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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