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第88章
温惊梅回禀:“他正在房内抄经。”
说到这里,温惊梅站起身,敛衣向前郑重一礼。
温晏然不等对方开口,便笑道:“罢了,那也是人之常情。”
看温惊梅的神情,她自然能猜到,那个小道官没受住诱惑,跟北地有了些往来。
天桴宫的地位超然,却没什么实权,除了国师以外都不重要,里面的成员在家世上也差着一些,等温晏然登基后,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当今天子时常往来的地方,北边选择从此处下手,成功率其实挺高,奈何这里的主官是温惊梅,此人素来对一切可能加深自己在朝廷影响的行为都严防死守,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然后便立刻打发人去抄经静心。
温惊梅将之前抄拣到的书信呈上,任天子检验。
温晏然随意随意翻看了一下,目光在落款处的理论上属于温鸿的私章上停了片刻,笑:“兄长以为,此事是不是皇叔所为?”
温惊梅垂首:“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言。”
温晏然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才道:“朕此前多闻皇叔忠直之名,此事不去深究,也晓得那些信件定是旁人假托他的名义仿造的。”又拿起信件,细细看了一会,道,“兄长信不信,若是令人查验,信上的笔迹与私章一定都是旁人仿照?”
温惊梅闻言,也笑了一下:“陛下圣断如明。”
书房中的两人都对温鸿有一定了解,十分清楚此人的打算——书信确实来自武徵郡没错,然而温鸿写信时,却刻意留了些破绽,预备着若是被建平察觉,可以借此翻盘,并进一步取信于天子。
温晏然微微摇头,将信放了回去。
“朕听说过皇叔所作所为,他昔年被派去武徵后,就一直用心经营地方,收拢权势的行为倒也有一些,若非如此,也不易施政,而且如今人人如此,皇叔委实不算过分……”温晏然的目光在面前的国师身上一扫而过,轻笑一声,更正了说法,“除了兄长以外,基本人人如此,皇叔做的也不算过分。”
温惊梅面无表情:“……陛下谬赞。”他的年纪虽然不大,然而自幼行走宫廷,看多了手足至亲间的生死之争,所以纵然如今身居国师之位,又受到天子的倚重,依旧完全不想进入朝堂中与人争锋。
温晏然看向桌案上的棋盘,轻声自语:“既然身在局中,又怎能不筹谋一二?”
世事如此,纵然有心安稳,天下大势也容不得他们安稳,温晏然听袁言时讲解过上一代的历史,虽然对方用词含蓄,她也慢慢对厉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有了颇为清晰的了解,是以完全不奇怪为什么如今四处都是作乱之辈——就算没有野心的人,看见厉帝那样的君主,也非得生出野心来不可。
理论上就算有忠心的大臣因为世受大周之恩德,所以会愿意维护正统,在经过先帝的挫磨之后,个人阵营也容易从忠于大周转变为完全的中立方。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温晏然有时会想,倘若她与泉陵侯,王游亦或温鸿之辈易地而处,难道就不会想要奋力一搏吗?如今自己名分虽定,然而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天子不说话,温惊梅更不会出言打破此刻的沉默,最后还是内侍过来,提醒皇帝现在时辰已经不早。
温晏然点了点头,向国师道:“近来太学有考试,到时候让那小道官也过去一趟,若是他能够通过,就去朝中任职。”
那小道官有野心,年纪也不大,等此人一步步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时候,大约就是她开始在昏君道路上狂奔的时刻,温晏然琢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现在不止要努力收权,更要为自己的长期目标打下坚实的基础。
温惊梅闻言,当下深施一礼,同时心中叹服——新帝行事严峻中也不乏宽仁,这才叫人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命,就像崔氏陈氏,他们如此奋不顾身,固然有想为家族某个前程的意思在,其中也有对天子的真心敬佩。
临行前,温晏然忽然又回了下头,向国师微笑:“建平冬日来得早,兄长注意防寒。”
温惊梅立在门口,袍袖被微风吹动,他一直保持着恭送的姿态,直到看不见天子的背影才返回,事后又去见了那个小道官,将皇帝的裁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此人。
对方先是惊惧,随后又是不敢置信,大悲大喜之下,最后竟伏地哽咽:“陛下宽宏若此,今后必不相负!”
*
温晏然走到西雍宫门口时,内侍过来禀报,说杜舍人已经到了。
杜道思看见天子步入殿内,对方深色的披风表面沾了些几点雪花,愈发显得黑白分明——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与皇帝相处得比较熟悉,日常相处时少有避忌,今天温晏然回来之后,果然也让杜道思跟着进了内室,以便在自己转去披风后头换衣裳的时候,也能跟臣子商谈政务。
——温晏然知道许多世家出身的大臣都注意礼节,是以平常反倒随心而行,想方设法加深那些人自己是个昏君的正确印象,然而有先帝做对比,所有行为都始终没能收到她希望的效果。
“杜舍人,替朕拟旨。”
虽然知道天子看不见,杜道思依旧微微躬身,表示奉命。
温晏然的声音从披风后头传出:“迁卢卿为户部尚书,吏部那边……先把礼部的郑卿调入吏部为侍郎。”
卢沅光此前只是代掌尚书事,如今总算是凭着功劳升到了一部主官的位置,至于郑引川的情况又有所不同,郑氏本是原来七皇子的外家,灵堂那日突然被天子升的官,等于是无功而得厚赐,郑氏明白自己已然预支了报酬,家族后续会有什么发展,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表现——当今天子实在与先帝不同,面上声色不动,心中却自有成算,其人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石破天惊,两厢对比,崔氏归附的时间虽然比郑氏要晚,然而崔新静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甘冒大险前往台州,如今又留在当地为天子约束西夷,她人不在建平,却靠着那些功劳,带着整个家族踏踏实实地在中原一带重新站稳了脚跟。
郑氏没有崔氏那样不顾生死的魄力,却也明白应当谨遵天子之命行事,如今郑引川得知调令的内容,明白自己顶替了昔日李增愈的职位后,终于松了口气,觉得自家现在可以说是勉强被皇帝划归到了能用之人的圈子当中。
吏部安稳了没多久,温晏然又查看之前修河渠的工程情况,她并不是想知道流波渠修建进度,毕竟这一点面板上已然体现得非常清晰——
[系统:
工程[流波渠]已完成:35%;]
略过所有有关河渠情况的奏报,温晏然真正想知道的是,周边道路的修整情况。
也许是因为工程量比较小,又或许是被算作了[流波渠]工程的附带内容,系统并未将道路修整详情告知玩家,温晏然只能询问工部官员,并派市监中的内官前往查验。
厉帝一朝,民生废弛,一些道路也因此年久失修,直到温晏然登基以后,因为流波渠的修建需要从各地调运物资,靠近建州的主要驰道才因此顺便被修缮了一番,以便提升运输速度,除此之外,温晏然还调整了一下大周的驿站设置,她早先只是在近京的亭驿中备下快马,方便往来通讯,之前巡幸武安的时候,把这种飞马穿书的模式拓展到了丹州,因为收效显著,所以早在返驾之前,就开始在东,南,北三条线上继续改造,南边开拓得最远,不止青徐之地,连冲长庆邑都一样设了飞马,而那里所使用的马匹还是怀仁将军萧西驰率庆邑部,借着天子圣寿的名义送上的礼物。
北地的情况不如南地,不过起码一直到温鸿所在的武徵郡附近,亭驿都按照温晏然的希望被改造了一遍,至于东边那块地方,快马只能铺到前营附近,至于再后面一些的区域中,亭驿内正常的吏员多有空缺,连旧日秩序都难以维系,根本无力另外饲养马匹。
对此,温晏然因为明白东部的情况,所以并未发明旨问责,但地方上却反而写了奏折送来,说是年景不好,希望皇帝能暂停驿站改建等事,免得继续增加当地财政负担,并免掉他们这一年的税赋。
有了之前南地两郡雪灾的故事,这一回卢沅光没有轻下决断,而是细细查验,才将结论奉上。
与此同时,温晏然也在翻看东边送上来的奏折以及市监传来的情报。
——现在的情报人员并没有后世那么专业,而且很多时候并非是那些探子不够忠心,实在是他们本身的能力不足,难以提供准确的消息。
奏折上说,因为今年年景不好,雨水不足,东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流民,官府已经组织民兵,一面以武力镇压,一面用食物诱惑他们投降。
从递上奏折的郡县看,此次灾情的波及面比南地雪灾那会更广。
大臣们也明白,东地豪强林列,邬堡遍地,黔首的日子自然过的艰辛,他们如今愿意恩威并施收拾局面,已经算是尽忠职守了。
一位大臣出列,道:“既然如此,陛下可传旨当地主官,抚恤生民,莫使民心不安。”
温晏然微微点头,看起来没什么异议,等散朝后,才向身边人道:“阿仪,把任卿他们替朕喊来。”
池仪奉命而去——或许是因为天子自己还是少年人,日常更喜欢与年轻的大臣私下相谈。
被召入西雍宫的人包括任飞鸿,高长渐,杜道思等年少的臣子,因为资历太浅的缘故,其中并非人人都有进入朝会的资格,温晏然召人过来后,先让张络把早上的事情重新讲述了一遍。
其中有一人名叫褚息,乃是褚氏族中的俊才,因为褚馥在平定南地情况上出了力,温晏然也就把他收下,然后丢到户部查验账目,近来才提拔至身边,他知道在此的许多人都是心思沉稳之辈,没有七八成把握不肯开口,便首先发言,算是抛砖引玉:“陛下是怀疑东部诸郡乃是故意将消息做得真假难辨,借此掩盖真正的打算?”
褚息的话虽然只是猜测,其实也有些道理。
温晏然按了按因为阅读太久而有些头疼的太阳穴,示意对方继续讲述——那些奏折中的内容看似繁杂,其实存在共同之处:东部之地,私底下已经聚集了一批兵马。
褚息:“臣以为,东地确有流匪,然而兵卒除了剿匪之外,也可另做他用。”
在场中的人自然都明白他口中的“他用”指的乃是谋反,虽然东部存在不臣之举是个极其恶劣的消息,但有了西夷之战打下的基础,此刻殿内倒无人因此心惊失态。
另一人道:“既然如此,建平可先派兵去右营,整肃士卒,然后以此为据,从容扫荡诸郡。”
温晏然刚继位那会,天下五大营中,除了在丹台之地的左营虚置之外,另外四营都存有一定的可供调用的兵马,而除了这四座最重要的大营之外,很多地方还设有不少规模上小一些的兵屯。
在大众认知当中,如今战力最强的自然是中部的禁军,与之相比,处在东地的右营显得过于疲弱,不管从单兵素质上看,还是从主将水平上看,很需要建平这边支援一下,否则怕是镇压不住地方上那些所谓的“民兵”与“流民”。
除此之外,这样做还有一层好处——东部如今到底还没把反意摆在明面上,无法排除误会的可能,倘若那些民兵没有异动,建平这边派去的兵马就当真只是过去帮着一块平定地方,双方依旧能保持住表面的和气。
第89章
这次的私下召见不算小朝会,地点就被定在了西雍宫侧殿内,参与其中的年轻臣子们老老实实地坐在皇帝的书房中,手边放了茶水点心,可惜目前除了任飞鸿之外,并无人取用。
穿着朱色外袍的天子此刻倚靠在软垫上,听见臣子们的回禀后只是微笑而已,也不置可否。
她一面听那些年少臣子们议事,一面瞥了眼刚弹出来的消息——
[系统:
道路通畅程度改善[流波渠]整体工程速度提升7%。]
温晏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想没错,建州附近道路维修情况虽然不会单独显示,却会对[流波渠]这一在建工程的进度产生影响。
——如今秋收已过,天气还没冷到不能无法外出的地步,那些结束了一年耕作的百姓正好被征召过来工作,凭借劳动换取少许粮食,而这笔修路的这笔支出则由南地大族提供,[流波渠]本来就是他们的任务,为了早点结束这场劳役,他们也算花的心甘情愿。
王有殷算是宫中最有资历的舍人,她看出天子似乎微微有些出神,正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声时,忽然听见上头有声音传来:
“任卿,你当日陈兵于崇绥,一直声色不动,自然是想找准合适时机,再给朕雷霆一击。”
任飞鸿忽然被君主点名,提的又是当日谋反的事情,却也没什么畏惧之情,她对天子的性情还是有些了解的,晓得对方不可能突然跟自己翻旧账,是以此刻只是向着前方微微躬身,并细思皇帝话中的深意。
“臣当时按兵不动,是自知实力有所不足,若是正面与陛下对敌,绝难取胜,所以非寻机偷袭不可。”
另外有人道:“所以东部那些人也是自知绝难取胜,所以假借流民的事情掩饰调兵的行为,来拖延时机……”
任飞鸿忍不住看了此人两眼,道:“他们主动将此事上报,就算有流民的情况作为遮掩,终究会引起建平的注意——浑水摸鱼,哪里比得上瞒天过海更为保险?”
她也是评论区重点关注的谋士,虽然年纪所限,还没有剧情后期那样老练,没有第一时间猜透来对方的陷阱,但经过温晏然的提点后,却立时反应过来。
任飞鸿抬起头,果然看见天子笑了一笑,缓缓道:“昔日崇绥位于武安后方,豪强私兵选择驻扎于此,若往来人员稍有留意,便容易露出破绽,任卿当日身居险地,尚且不肯如此行事,而东部诸郡离建州相隔遥遥,又为何偏要引人注意不可?”
话音方落,室内一片沉默
有人面上还带着些许迷茫之色,显然是还未转过弯来,至于那些想明白的,却全都沉默无言,在心中深思这一计策中的险恶之处。
温晏然看了一眼下方的臣子,唇角微翘,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那筹谋之人也算用心,知道朕喜欢抢占先机,若是当真以为东部诸郡乱象初现,自然要派兵入驻右营,然后逐步清扫四周。”顿了下,慢悠悠道,“但若此刻并非乱象初现,而是逆贼已然集结成军,并控制了右营,那又当如何?”
——正常情况下,理论上应该直属于中枢的大营被敌人不声不响地夺取了控制权,自然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上一任君主是厉帝的情况下,一切又显得合理了起来。
虽然天子没有把话说完,但大臣们自然明白,倘若像皇帝说的那样,此刻右营已经丢失,朝廷却不清楚内情,并派心腹将领带着精兵过去驻扎,其中风险自然可想可知,说到底,再厉害的兵马也怕埋伏,此刻的东部,等于悄悄支起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大口袋,就等着建平的精兵良将们自投罗网。
杜道思不自觉地向前行了半礼,由衷道:“陛下圣明。”
她自然知道,东部诸郡多有邬堡庄园,其中规模比较大的看起来跟小型城市也差不多,若是当地大族有不臣之心,完全可以在邬堡里头安安静静地练兵,外人纵然有意查探,也根本无法察觉到其中的情况,东部与建州相隔遥遥,山高皇帝远,根本不用放出假消息来拖延时间,他们完全有能力从一开始就把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同在殿内的褚息也想明白了这件事,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如鼓,差点没能坐稳。
——褚氏一族本来就有浓郁的叛臣跟降臣的成分,倘若皇帝误信自己的计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把精兵良将送到了右营,只怕整个家族都要因此被诛杀。
褚息又想到陶荆,此人时常表露出对天子的感激,表示有陛下坐镇,前线将领就算落入陷阱也能被拉回来。褚息当日并没有随着皇帝一起前往武安,对陶荆的话缺乏真切的感触,直到今日才意识到,有这样一位主君,实在是以自己为代表的不够谨慎的臣子们的幸运。
又有人道:“若是东部之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圈套的话,那岂不意味着……”停顿了一下,声音变低,“意味着郡郡皆有反意?”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从评论区的情况看,东部郡郡都有反意还是含蓄的说法,要是真按照主线剧情继续往下走,在座的大臣们很快就能看见全天下人人都有反意的情景。
在臣子们看来,当今圣上委实气度恢弘,明知东地情况不对,依旧保持着气定神闲的风度,面上笑意如常,还跟他们细细分析:“东部未必郡郡皆反,然而心怀反意之人,完全可以把所在城池的流民趋向他郡,或者将自家私兵扮作流民,命令他们扰乱地方,这样一来,不知他们底细的别郡郡守县令,自然也会跟着一块上书朝廷。”
大臣们自然认同天子的推断,然而——
褚息忧虑:“如此以来,朝廷岂不无法知晓究竟谁是逆贼,谁是忠臣?”
温晏然不紧不慢道:“想要破解此局,还得依仗诸位的智计。”
天子话音方落,几个早有准备的内侍们就抬了满满两大框奏折过来,放在殿中的空地上。
温晏然:“这是跟东地有关的奏折……”看了眼臣子们的表情,她又补充了三个字,“一部分。”
“……”
眼前这些奏折的数量已经多得令人想要当场致仕,这还不包括需要查阅的各类资料,任飞鸿觉得大周让臣子们坐着议政的习惯还是挺不错的,起码有效避免了部分心志不够坚毅之辈因为工作内容过多而失去站稳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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