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正常来说,在敌对势力位于己方两城之间的情况下,只要是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会选择合围包抄,但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军中上至师诸和,下至寻常幕僚,都有些担心,凭张亟的本事,根本把握不住这个对他们而言最有可能获胜的机会。
任飞鸿甚至觉得,要不是指挥水平太差,起码在摸不着头脑上面,张亟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接近建平中的小皇帝……
有人建议:“那将军不妨卖个破绽出来,引他们上钩?”
师诸和客气道:“愿闻其详。”
那人也没深思,随口提了一个计策来抛砖引玉:“咱们可以从今日开始,不断减少营中炊烟,两军相距极近,张亟必定会拍斥候探查情况,他们若是注意到这一点,多半便会以为咱们粮草不继,从而挥军进攻。”
任飞鸿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这位幕僚话中的关键讯息:“‘大邑若是能注意到这一点’……”
幕僚:“……”
这还真是一个很难确定的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任飞鸿忍不住开始怀念起当日跟他们一度算是有来有往的卢嘉城葛氏——有对比才有差距,与张亟这些人搁在一起,当日那批豪强首领已经算是相当出色的生手了,难怪有信心守住东部的门户。
她不知道,远在建平的温晏然同样不知道,在某些支线中,卢嘉城葛氏因为表现出色,举族归附了玄阳上师,然后被化名赵矩的田东阳赐为赵姓。
大邑那边斥候的情报工作做得如何让敌人很难判断,师诸和这边斥候的情报水准,同样让对手难以捉摸,那些骑兵多从小道而行,堪称神出鬼没,当然这一点倒不完全是主将调度有方的功劳,主要还得归功于天子送来的舆图。
时代限制摆在这边,舆图属于需要保密的战略资源,等战事完毕后,需要及时收缴上来,不少将领们以为那些连小道都有所标注的地图乃是宫中密藏之物,唯有曾经在先帝麾下打过仗的陶驾比较疑惑,毕竟他年轻时候跟西夷作战时,根本不曾见过这般详细的图纸,不过很快也就有了结论——要么是先帝疑心重,不肯将宫中藏物轻易示人,要么就是他当日习惯性荒废政务,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事情,依他判断,这两种可能都很符合先帝为人处世的风格……
第112章
师诸和派去的斥候带来了谷丰那边的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他们果然已经蠢蠢欲动起来,似乎想要联系大邑,把师诸和的兵马包围起来,一口气吞掉。
幕僚闻言,也是面露喜色:“若是谷丰能主动联系大邑,倒比咱们刻意设计更加省事。”
然而就在营帐中气氛稍微缓和的时候,斥候又汇报了接下来的坏消息——虽然谷丰屡屡暗示,但大邑那边没什么明显的回应。
“……”
要是换了旁人,师诸和等还要琢磨一下对方的真实意图,但考虑到那位张亟将军实在没什么故布疑阵的水平,便觉得此人十有八九是当真心存犹疑,无法拿定注意去对谷丰的情况做出反应。
除了这两个消息之外,师诸和此前安排下的伏兵也没有丝毫收获。
师诸和行事缜密谨慎,很少将自己的目的大肆宣扬,今日在这里的幕僚,倒有一大半是没听过伏兵之事的。
师诸和解释了一句:“在下当日担忧贼人会寻机偷袭粮草,便在运粮道那边设下了埋伏。”
——他们是异地作战,身边没有坚城可以依靠,对后路通畅有着极高的要求,想要维持住对城市的攻击,必定要从后方不断调运粮草前来,换而言之,一旦他们军粮耗尽,也就会不战自溃,在这种情况下,敌人怎么会不想着过来截断后路?
若是师诸和跟对方易地而处,哪怕考虑到会有伏兵,也非得派人去试探一把不可,纵然没办法烧掉粮草,起码可以扰乱一下敌人,牵制住他们的部分兵力。
结果面前坐拥六万兵马并可以与其他叛军互为援引的张亟,居然当真纹丝不动。
任飞鸿默然片刻,幽幽道:“在下以前曾经听人说过世上大愚若智之辈,直到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
——张亟万万不知道,作为一名军事能力远低于平均值的将领,他最终靠着自己过低的军事素养,成功闪避了诸多暗算。
就在此时,亲兵过来通禀,说外面有建平使者前来。
师诸和并不外出迎接,而是让人将对方带来此地——为了整肃军纪,一军主将只要身在营中,便不可过分拘礼,何况此次并未有圣旨传达,对方捎来的只是一封私信。
旁的幕僚自然退下,只有任飞鸿浑不在意地留在了原地,师诸和知道她与天子相善,也不隐瞒,将信中内容分享给了任飞鸿。
“……陛下竟然是早有预料。”
信中的内容跟眼前的情况有关,师诸和在心中默默计算,就算快马轻骑,将前线消息传到后方,然后再从后方传回,也需要不少时日,皇帝这封信既然能来得恰到好处,那就证明天子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对东地的事情有了清晰的预判。
——不管是穿越还是游戏面板都超过了当前时代的知识储备上限,师诸和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猜到,温晏然之所以能及时给出意见,除了陶驾把战报勤勤恳恳地不断往建平送之外,很大一部分也依赖于[战争沙盘]的指示。
其实温晏然一开始自觉离前线太远,不打算插手,奈何每天都能收到一条[[战役][××之战]失败……]的消息,帮她加深了脑海中对师诸和不会打仗的固有印象之外,又勾起了她对战事情况的思考。
温晏然也没做太多,只是派人送去了张亟的信息,以及对后续战略的一些意见。
师诸和神色微妙:“陛下有言,张亟此人,善于扬长避短。”
对方如何避短他们倒是看出来了,但扬长二字,则显然是来自皇帝的调侃。
任飞鸿忍不住笑:“陛下果然年少促狭。”
——其实将从评论区获得的信息分享给他人,是印证玩家言论准确与否的好机会,然而作为两位解读能力优秀且对皇帝本人存在严重个人滤镜的年轻臣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所谓的“扬长避短”,是对的张亟此人“因为性格犹豫怯懦所以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自动躲避了敌方诸多陷阱”这一既定事实的揶揄。
在张亟的评价后面,温晏然只写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以建平事招降”。
——温晏然不是真的觉得能够招降此人,只是从之前敌方扎小人跳大神等一系列迷信活动中获得了灵感,对方既然这么做,多半是挺相信这些事,她可以借助大周皇帝自有天命庇佑的舆论影响,反过来令张亟不安。
任飞鸿一怔,随即道:“张亟性情犹豫不定,此辈完全可以以言语动摇。”
玩了太久的高端局,她都快忽略了,对付这等人,什么样的手段才最有效果。
师诸和也道:“此人无法趋之于势,倒能迫之于内。”
作为玄阳上师的弟子,张亟自然笃信天命,在东部叛军好几个州之后,更是对此存在着一种堪称膨胀的自信,他当真认为皇帝本人被天命抛弃,在晓得温晏然生病后,一时间喜悦异常,总觉得过不了两天就能听到山陵崩的消息。
他的愉快心情没能持续太久,张亟觉得的自己的运气可能变差了,在入驻大邑后,先是许久都无法击退大邑城下的来犯之军,然后从某一天开始,那些虽然不肯退走却能提供不少功劳的朝廷武将,竟然不再主动挑衅,而是天天派一群声音洪亮的出列,用本地方言在门口将招降事宜大声喊出,并公开宣称,但凡持张亟首级投降者,赏钱千万,同时还会写信举荐其为一地主官,然后重点描述身在建平并在祖先保佑下及时恢复健康的天子才是天命所归,东地如此行事,迟早自食其果,所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师诸和击退,如今已经有人主动投效,希望剩下的人不要不识抬举。
张亟既然是个犹疑不定之人,光知道皇帝病愈之事,就足够他惊骇好一会,别说师诸和那边已然把离间计给摆到了台面上,一时间十分怀疑身边人会为了利益选择与敌人勾结。
一军之中,既然主将都如此惶恐,下头的士卒更加不能镇定如常。如今摆在张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躺平,但如此一来,已经越来越不安的军队迟早会哗变;要么就是依靠着一场大胜,来重新奠定自己的权威。
身边副将也劝道:“士卒们多有为那师氏小儿蛊惑者,还请将军出战,重振玄阳上师的威名!”
第113章
若是询问张亟本人,他自然真心认为老师具备神力,既然真有神力,那自己等人攻入建平,也是迟早之事。
当初典无恶派他统军,便是看中他忠心耿耿,张亟为人固然无能怯懦,却是自始至终都对玄阳上师的话毫无怀疑的那一批人。
这个被委托了一路大军的统帅此刻正有些不安地待在自己的帐子里,其实他这里距离士兵们的住处并不近,但张亟却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营中那些令人不安的鼓噪声时刻萦绕在耳边。
副将继续苦劝:“将军无需多虑,咱们这便人马多,大多又一直在城中休养,气力充足,那师氏小儿手上能打的兵马远比咱们少,现在动手,正是合适时候。”
张亟闻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似乎有话要说,片刻后却又重新坐下,眉头紧缩。
副将见到这一幕,倒没有多么沮丧,他十分了解自己这位主官,知道对方是一个缺乏坚定意志的人,如果一件事情可做可不做,那张亟多半是会选择装死到底,能有现在的表现,就已经算是动心了!
“当日天威大将军派将军过来,便是为了吞掉建平此路兵马,对陶贼从两翼形成包抄合围之势,若是将军迟迟不动,岂不耽误天威大将军的大业,不若尽出城中精锐,一鼓作气,将之击破。”
说到这里,张亟面上的犹疑之色果然更重,片刻后终于开口:“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那师氏小儿手下的人马并不容易击退,若是大军尽出,恐怕损伤严重……”
副将再接再厉:“既然是打仗,就必定会有所损伤。”顿了顿,道,“但将军细想,咱们出兵,究竟所为何来?”
张亟肃然以答:“自然是为了完成老师当日未尽之大业。”
副将道:“既然如此,当以横平事为重——只要将军不曾负了大将军,就算再怎么损失兵卒,也无关大局。”
——横平县就是如今典无恶以及那位假泉陵侯的所在。
副将分析完领导的态度,又开始分析下属们的想法:“东部黔首投效于将军麾下为兵卒,自然是为了推翻伪帝,建立大业,如今迟迟不动,恐怕会有些不安。”
身为将领,此人的在兵事上的能耐同样十分一般,但因为经验丰富,分析情况时到底比张亟多了些条理。
若是单以个人能力看,他倒比张亟更适合,可惜因为玄阳上师本人死得过早,剩下的徒弟全部威信不足,典无恶接手这摊子事情后,为了保证管理的稳定,只得任人唯亲,直接导致上层将领整体水平不足,反倒是像昔日卢嘉城那边的本地豪强,作战水平有可能更高一些。
——在温晏然原本的想法里,东部的叛乱肯定最后是能镇压下来的,但也必定会对国家实力造成严重损耗,并就此埋下隐患,而随着她个人统治的动摇,那些隐患也会一股脑爆发出来,然而随着当日燕小楼忠心耿耿地手起刀落,东部的局势已然不可避免地跑偏到了另一条线上。
张亟沉默良久,总算开口:“既然如此,那何时动手才好?”
副将面色一喜,道:“越快越好。”又补充了一句,“将军动手之时,当传令谷丰兵马,令他们与将军前后夹击,这样以来,师氏小儿必然难以逃脱,只能被咱们歼灭于此。”
按理而言,纵然选择出兵,也不该这么慌忙,只是这位副将有些私心,他担忧张亟事后又感到后悔,所以才尽力催促。
张亟本就是个态度不够坚定的人,何况对方用典无恶做借口,于是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
副将一喜,直接就地拜了一拜。
师诸和的大营距离大邑城约莫二十里,之前他是主动派兵过来找大邑这边的麻烦,这次则是大邑的兵马亲自找上门。
兵卒从城外的营寨中涌出,先做好防卫,接着城门打开,精兵们自内涌出,在副将等有打仗经验之人的指挥下,就地集结成了锥行之阵,从天空俯瞰的话,形状如同一个“▲”,显然是打算靠着骑兵的冲击力,将建平大军直接击破。
两边的距离不算近,大军集结摆阵又是一件格外消耗时间的事情,给师诸和那边留下了足够的应对机会。
——单从行动粗糙程度看,就算与张亟等人对敌的不是师诸和而是厉帝,也会产生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与此同时,师诸和也在布阵,他善于治兵,指挥起来自然比张亟更有条理。
既然是野地遭遇战,留着大营也是累赘,他令兵卒们将营地迅速拆除,只留下一些影响马匹行动的防御工事,然后倒摆雁行阵,在原地以逸待劳。
————雁行阵的阵型以两翼及中部的兵马为主,俯瞰图类似于一个两侧打开一些的“U”字。
两边各有前哨往来,经过一番试探后,大邑的兵马终于开拔,数万人一齐出动,在大地上掀起滚滚烟尘。
最先出现在建平军队视线范围内的是敌方骑兵,那些兵卒举着手中的兵器,呼啸着冲了过来——并非是他们缺乏大局观,未曾发现这里放着的是一个类似于袋子开口似的雁行阵,而是作为一位小卒,这些人根本没有辨清楚局势的能力——须臾之间,头部的骑兵已然稀里糊涂冲了过去,中间不断有人惨叫着坠马,其他人固然注意到同袍在地上,却无法刹住脚步,只能径直践踏了过去,后面的兵马也随之涌上
将官们的旗帜高扬在上空,叛军们越过外围防御,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
张亟虽然胆怯,但也不得不出来督战,他此刻正坐在战车上头,身前身后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数万兵卒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的数字,大邑城内的其他人都没有这等威信,必须由他亲自指挥才可。
角声漫天,令人心动神移,张亟忍不住从车上站起来,四处顾望,却根本看不见军阵的尽头,这一刻,甚至连他自己在内,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潮水的一部分,只能顺势往下流淌。
身为一个缺乏临阵作战经验的人,张亟胸中的骇然之情自然难以言喻,而与此同时,建平这边的将官们其实也有类似的心惊之感。
虽然不管是师诸和还是任飞鸿,都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也不是第一回临阵指挥,但领着数万大军与敌人对战的经历还是首次,不少将领也明白了,世上为什么会有纸上谈兵的说法,毕竟一个没有亲历过战场的人,就算所学再多,也根本想象不到这种两军交战的真实场景。
一个平素以勇武著称的年轻小校眺见这一幕后,居然两股战战,掉头欲走,被身后的军司马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脑袋。
——在这种关键时刻,行事稍有不果断之处,就可能导致阵型溃散。
师诸和摆开的乃是倒置的雁形阵,叛军不断往前冲,可惜受路障影响,无法冲得太快,而建平大军这边却在有条不紊地往后退——雁行阵两翼都是骑兵,那些骑兵注意与敌人保持距离,同时手持强弩,不断抛射,用箭矢的火力对敌人进行压制。
摆在两翼骑兵中间的是步兵,其中大多都是戟兵与盾兵。
锥形阵的先锋队伍狠狠撞上了步兵方阵,他们被迫停住,但后面的骑兵却没有停下,继续冲上,仿佛是一波又一波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被夹在最中间的那些人,有一大半竟是死在自己人的兵器之下。
在两军的阵型发生交错的时候,师诸和指挥兵马,让两翼骑兵主动向内压缩,同时封住后路,免得叛军从中逃离。
其实单以阵型论,若是锥形阵两侧都有战将带着骑兵们向雁行阵的边翼发起冲击的话,叛军绝对没那么容易被包围住,这一战的情况,可以说完全由组织力所决定。
叛军的骑士接连被人从马背上挑下,又阵亡于同袍的马蹄之下,天空上不断有箭矢如雨落下,一位奋勇的小校手持长矛,荡开铁箭,一矛生生捅穿了一个建平百夫长的胸膛,眼见敌人攻到,又来不及抽回自己的兵刃,居然从马背上站起,徒手相搏,将来敌如拎小鸡一样从马背上拎到半空,又像投掷包袱一样,轻轻松松掷到了马背之下,大笑着踩死。
两军骑兵驭马往来,刀枪交错,让张亟有种身陷噩梦中的错觉。
副将知道情况不好,咬牙道:“如今胜败之事还未可知,请将军务必坚持,等谷丰那边的人马过来,内外夹击,仍有胜机,若是此刻领兵撤退,必将一败涂地!”
张亟张了张嘴,用手指着对方,接着又无力地放下,他自然想离开,却因为对老师的忠孝之心,无法抛下这么多兵卒离开。
另一边,师诸和早知大邑这边派人去联络谷丰的兵马,他令阮明樊带兵去迎,又吩咐这位新将不得下死力拦截,而要将来人慢慢引到这里,等谷丰兵马抵达时,又主动散开了一个外紧内松的三角形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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