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幕僚心知主君已经灰心丧气,只能自行去把命令分派下去,结果调度不灵,屡屡被宋南楼手下人马击退,相比于横平县中人,对方全程都如猫戏老鼠一般轻松自若。
战败的讯息不断传来,可怕的沉默弥漫在官衙当中,庾高已经重病不支,中间勉强清醒了一小会,听到战报后,又再度呕血晕倒,典无恶更是已经心灰意懒到了极点,最后居然让人拿了酒水来,决定一醉方休。
与横平县中人情况完全相反的是宋南楼,围城期间,他亲自上前督战,对将士们勉励劝慰,每有斩获,自己一分不留,全都赐给下属。
其实按照宋南楼的眼光看,横平县这边尚且存在一定翻盘的机会,他本人气势再盛,也是异地作战,倘若孙无极能够突然振奋,从后方对他们进行扰乱,然后典无恶再以自身威信,召集承州其他地方的人马过来援助,那自己或许会反过来陷入被包围的困窘当中。
然而典无恶如今威信扫地,他本人也缺乏从头来过的勇气,每日只在官衙中饮酒,期间甚至还不断有小股部队私自离城,向宋南楼投降。
两边的对峙持续了大半个月,随着陈明带着本部人马与宋南楼汇合在一处时,那种僵持之态便宣告了结束。
宋南楼部下人马看到援兵抵达,当然大喜过望,而典无恶那边,则是在原本的绝望上,又覆盖了一层阴霾。
军营中。
跟同僚接上头的陈明讶异:“孙无极已经死了?”
宋南楼解释了一句:“确实死了,但他并非是被在下诛杀。”
孙无极此人在来的路上就屡屡丢弃伤兵,只把精锐带在身边,等驻扎在土城中后,随着宋南楼那边攻势的缓和,土城中的人心反而没之前那么齐聚,其中受伤之人担忧会被抛弃,甚至被宰杀充作军粮,心中惶恐不安,加上孙无极不懂安抚,只晓得用强力镇压,最终导致了夜间炸营。
虽然上官下令安定秩序,然而眼前之人都是往日并肩作战的同袍,谁肯向对方下手,任凭孙无极如何呼喝,也再无法控制住局势,乱象一旦成势,就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了,他本是一代悍将,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地死在内乱之中。
宋南楼当时之所以没有一鼓作气将孙无极等人铲除,原先是想以土城为饵,把典无恶钓出来,结果这两个人一个死于自己兵卒之手,另一个萎靡不振,尽日以酒水自娱,倒让他的计划迟迟未能奏效。
等陈明抵达后,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更为强烈,横平城内的人心愈发动摇,又过了一日,城门大开,从中涌出了大约一千左右的骑兵。
这些骑兵身上的装备并不整齐,武器也乱七八糟,马匹更是是优劣不齐,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一支队伍。
从城门中涌出的骑兵不闪不避,随着打头之人一声呼号,便向着建平大军正面冲了过来,后者则根本没有派人应战,只是几波箭雨下去,那些人便伤亡大半。
饶是宋南楼带兵时一贯心狠,此刻也忍不住生出几丝怜悯之意,对下属道:“跟他们说,温谨明此人早已死在北苑,县中那位乃是假冒,为了一位伪王送命,岂不让天下笑话,若是他们就此投降,朝廷愿意收容。”
下属奉命而去,然而等他们将话喊出口后,横平县那边,一位四十多岁的人打马而出,昂然回应:“我本是田间一农妇,那位泉陵侯是真是假,与我等又有什么分别?当日之所以信奉玄阳上师,实在是家中贫困,官吏盘剥无度,根本没有立锥之地而已,如今事已不可为,愿意以死相报。”
宋南楼注意到,对方手中武器,似乎是用来翻土的铁齿楱(zòu)所改制的。
白马银甲的少年将军面无表情,只是下令让弓弩手再度齐齐射击,箭矢呼啸飞过,穿骨裂肌,宋南楼没有回避,亲眼注视着那些人不断从马上坠落到底,直到再没有一丝动静。
“打扫战场,为那些人收尸。”宋南楼本该堆建京观震慑,只是心中悯其忠义,顿了顿又道,“派人将他们安葬。”
等建平这边把那些人埋葬好后,一群文士打扮的人从城中战战兢兢地走出,手捧典无恶的信印,下跪投降。
宋南楼根本不肯亲自接印,只让手下将其收好,然后跟陈明一起,带军入城——此刻典无恶已经自缢而死,宋南楼将他首级斩下,用来去各郡招降,同时处置横平县内遗留的事物,并将被软禁在此的褚岁释放。
褚岁觉得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本来典无恶已经动了摘掉自己脑袋的想法,结果因为褚馥的“归顺”,把计划无限延后,而等褚馥乃是内间一事泄露之后,知道真相的孙无极又被堵在了外头的土城里,没法与典无恶沟通,后面横平县内情况混乱,也无人有空去搭理她,也就让褚岁一直苟到了现在。
收复横平县后,宋南楼立刻传信于车骑将军陶驾,自此之后,持续了半年的东地叛乱,彻底宣告平息。
*
陶驾等人收复东地的同时,建平这边正在准备过年事宜。
温晏然虽然对饮宴之事没什么兴趣,不过接受朝贺也是皇帝的工作,在这期间,一些强大的边地部族也会前往京城觐见,考虑到现在外头正在打仗,朝廷有义务通过大朝会向外展现出大周强大的精神面貌,以此震慑那些宵小之辈。
乾元殿内,乐声盈耳。
少年天子头戴旒冕,身着玄衣纁裳,高坐在御案之后,烛火的光辉照映在微微晃动的珠旒上头,显出一种异常灿烂的光辉,使得旁人无法看清她的面目。
朝中大臣,宗亲,各地派来京城拜见的朝集使,以及边地部族的使者,都在礼官的引导下,向着天子大礼参拜。
一些在先帝时期也曾前往过建京的边地使者,固然察觉到如今的年宴不如以往繁华,但殿内的肃穆庄重之意,还要更加胜过往日,一时间像是被什么奇异的力量所慑服住了一般,小心翼翼地伏拜在那位年轻而骄傲的君王脚下。
鼓乐声在空气里流淌,整个宫殿似乎只能听到礼官说话的声音,等殿中的臣子们结束了参拜之礼后,被引入席案之后,各色菜肴如流水般送上后,那种令人战栗的氛围,才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
只有少数人才有机会参与乾元殿中的年宴,而在这些人里,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才能有资格向皇帝单独祝酒,那位天子在接受了臣子的恭贺后,也只是微微颔首而已。
乌流部的使者退下后,庆邑部的使者上前,单以部族实力论,庆邑其实不如乌流雄厚,但他们中原化的程度却比乌流部更深,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御座上的皇帝也难得开了尊口,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萧将军近来可好?”
庆邑部使者再度行了一礼,他的腰弯得极低,额头直接碰到地面,恭恭敬敬道:“蒙陛下神灵庇佑,将军十分健康,庆邑部日日为陛下祝祷,希望您的恩泽能遍布世上。”
御座上的天子笑了一声:“好,朕也祝萧将军今后能够一帆风顺。”
庆邑部使者听到皇帝的话,大喜过望,难掩激动之色地再度深深拜倒,边地部族一向重视财帛,按照制度,庆邑部得到的赏赐不会像乌流那么多,然而来自大周天子的话,对他们而言,却是比金子更加珍贵的祝福。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又响起了鼓声,那急促的鼓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有什么讯息正在向这里传递。
正常情况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天子的年宴都不可以被轻易打搅,但某些讯报显然属于例外情况。
年轻的君王当着所有朝臣使者的面把人宣入殿内,似乎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来人衣着颇为简朴,身上也因为连日赶路而显得风尘仆仆,进殿后,直接激动地跪倒在地面,为建平带来了东地叛乱平复的喜讯。
黄许平日习惯摸鱼,但到了关键时刻,却充分表现出了三朝老臣应有的敏锐性,直接起身出列,向着皇帝拜了下来:“恭贺陛下,陛下万岁。”
在他之后,朝中重臣,各地使者,也都再度站起,向着天子深深拜倒:“恭贺陛下,陛下万岁!”
小巧如盐粒一样的雪花从空中旋转着飞落,与梅花的花瓣混在一起,一直飞进了大周天子的华美殿堂,又因为地龙的温暖而悄悄融化。
大年夜,建平城内的灯火彻夜不息,本来因为前方战事而颁布的宵禁令也暂时解除,人们从里坊中涌出,参与到这持续一整晚的盛会当中,住在宫城附近的人家,甚至能听到太启宫中传来的乐声。
此时此刻,临时中断了一会的宴会已经再度开始,天子闻讯大悦,为那位使者额外设了一席,接受对方敬酒的时候,也难得地举起了自己盛满屠苏酒的金樽——当然,从国师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皇帝本人最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养生之道,只是用酒杯稍微沾了沾唇——宫人们不断将燃着香料的铜炉送入乾元殿,温暖而馥郁的气息盈满了整座宫殿。
新帝一向偏爱意态庄重的舞乐,在这一夜间,庄重的曲调变得激烈昂扬起来,充满力量的鼓声传入夜空当中,似乎在赞颂将士的强大。
宋御史并没有喝太多的酒,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微醺之意,像他这样的年纪,更加豪奢的场景也曾经见过不少,但都没有现在的感受,每看皇帝一眼,他都能愈发清楚地感受到,大周的强大与威严,正在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缓缓复苏。
御座之上的温晏然放下木筷,扫了眼新刷出来的信息——
[系统:
[战争][东地叛乱]胜利。
城池收服进度:95%;
战后重建进度:37%;
玩家达成成就[闻风丧胆],[████]。]
……虽然第二个成就被屏蔽了无法解读,但从前面那个词语的字面意思上看,温晏然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挺有昏君气质的,虽然目前还没来得及在败家之路上走得太远,但系统已经对她未来的情况有所预判。
至于那个被屏蔽的成就,其实是[守土安民],温晏然之所以能获得这个成就,跟东地战后重建情况有关,她在战事持续期间,始终很注意那些已占据的地盘的建设问题,不管是考试选官,还是设置官屯,都保证了民心的稳定。
第121章
今日虽然没有宵禁,不过一到申时,天子还是按照往日习惯,起驾回宫,至于乾元殿这边倒是没有立刻散会,那令人沉醉的欢乐的时光,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步入尾声。
温晏然扫了池仪一眼,后者轻声回禀:“外头的车架已经备齐。”
——这座殿内并非人人家里都能备有车子的,耽搁得太晚,回去时难免不便,况且又是冬天。
今天宴会开始前,宫道两边不过覆了薄薄一层积雪,等温晏然出来时,积雪已经有三寸来深。
池仪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从积雪上轻轻移走,当下也在心中暗暗记忆——天子勤勉仁德,见到这幅景象时,必然是想到了雪灾跟民生问题,此事卢尚书那边早有章程,不至于让陛下过于忧心,还有便是宫内,近来可让医官多煮姜汤,发给宫人,绝不能出现冻馁之事,使人议论天子失德……
作为一个心思灵巧的内官,池仪非常容易多想,而且她还有与之想配套的行动能力以及上司的坚定的信任,客观上在不知不觉中,又把温晏然往明君的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步。
温晏然返回西雍宫时,少府令已经候在此地,这时节纵然旁的部台官吏能够休息,少府却不能,对他们来说,大年会几乎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
侯锁需要整理各地的贡品,并把近来需要用到的赏赐提前备下,建平虽然是京师重地,居民富庶,但也不是哪个大臣家里都有余财,平常只得靠俸禄过日子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冬季,天寒多雪,稍不留神就容易熬不过去,为了表示皇帝的恩德,每到岁寒时分,宫中会接连赐下棉衣,鞋履,炭火,缓解冻疮的口脂面药等等。
温晏然随口道:“天气冷,少府就不要在廊下站着了。”她一进门,就立刻换下了繁重的衮服跟旒冕——这些装饰固然能凸显帝王威仪,但温晏然也很明白,所谓帝王威仪,那都是需要帝王体力来做支撑的……
少府令站在屏风后头,老老实实地汇报各地的贡物类别。
侯锁认定了天子乃是一位不世出的明君,整理重点也是顺着明君思路琢磨的,像珍珠玛瑙丝帛一类的东西,虽然南边也送了许多过来,但为了不败坏皇帝的兴致,都只是浅提了一句就算,重点则在一些地方上送来的颇为有用的花木上头,皇帝不好享乐,不过应当挺好奇地方风貌跟民生情况,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此前对棉花感兴趣,地方自然就对棉花投注了极多的关注,很快就发现出了另外几类品种,据说成熟周期比建平这边的要短一半左右,虽然质地粗糙一些,但比起麻布来说,依旧好上许多,很适合推广。
温晏然听着侯锁汇报,顿了一下,才露出微笑:“少府有心。”
对方的话语又一次提醒她,当初摘顶法到底是怎么推广开来的……
除了花木,南地那边还送来了许多水果制成的蜜饯,比如荔枝杨梅一类,此外还有许多蜜蜡。
蜜蜡本多由东部上贡,然而雍州禹州那边的主官考虑到战事的缘故,担心禁中用度不足,今年便加厚进贡。
——他们对天子的讨好也是有理由的,当今皇帝又不兴建宫室,平时也少宴饮舞乐,日常生活而已,就算再如何豪奢,花费也是有限。
温晏然听到少府那边报上贡物名称数量,就问了一句道:“建平这边的蜜蜡还有多少存量?”
少府令不敢隐瞒,报了一个令皇帝都有些吃惊的数字。
府库中的蜜蜡不是按照根数来算,而是按照重量来算,单位都是“万石”,以少府目前的储备,就算地方不继续进贡的话,也能持续用上个二三十年。
温晏然以前没太仔细了解过古代照明问题,直到穿越后才晓得,在这个时代,蜡烛其实属于奢侈品。
——作为一个知识面相对狭窄的社畜,她以前还真相信过昏君只拿夜明珠照屋子的话……
蜜蜡保存时间长,不过即使如此,长期搁在库房中也没什么用处,温晏然分派道:“在那些蜜蜡上头印点‘平安’一类的字迹,赐给大臣们一些,作为年节之礼,余下的再卖给建州富户。”
侯锁赶紧记下,觉得天子考虑得很周到,若是印上什么具备忠贞气节隐喻含义的字眼,能赐给大臣,却不好卖给富户,但“平安”二字,却是人人可求的,况且又是过年期间,哪怕是向宋御史或者袁太傅这样的老成之人,都不会出言指责。
少府令知道皇帝在宴席上用的膳食反不如平常那么多,又赔笑道:“南地吴州那边还送来贡物,名字叫做柘(zhè),此物可以制浆,滋味甜美如蜜,饮之能够补气解热,医官已经查验过了,陛下要进一碗么?”
侯锁也是极为用心,他自从上一次被皇帝突然生病的事情给吓到后,就忍不住去考虑,该如何帮着皇帝强身健体,这时才大着胆子谏言
温晏然晓得,在这个时代,甜的东西都很珍贵,既然自己是要做昏君的人,在生活细节上铺张一些,也算是为将来打基础,便点了点头,让人将柘浆奉上。
被奉入殿内的柘浆已经温过了,尝膳的内侍先用银匙取了一小勺试毒,确认没问题后,才捧到天子面前。
温晏然饮了一口,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原来所谓的柘浆,就是甘蔗浆。
不过或许是培植技术原因,这个时代的甘蔗浆在甜度上不太尽如人意,温晏然向少府令道:“以后可以再熬浓一些。”
少府看皇帝面有笑意,自然诚惶诚恐记下,然后继续汇报道:“丹台两地送了不少西锦入京,中原大户一向喜爱此物,陛下要看一看吗?”
西锦虽然豪奢,但在这里却代表着台州的臣服,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就算天子不喜享乐,也会愿意看一看的。
——如果温晏然了解侯锁现在的想法,就会知道,她的少府确实读过不少典籍,很擅长在不合适的时候发挥想象力……
温晏然靠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大周本来没有躺椅,还是少府按照皇帝的要求制作出的。
殿中已经燃了安息香,内侍在天子身边侍奉已久,明白皇帝不喜浓香,于是将香炉远远搁在外殿那边,只让一点气息徐徐散逸而出,营造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氛围。
手指灵巧的宫人替天子解散了发髻——横竖现在不出门,温晏然也懒得戴冠,只让人把头发简单笼成一束。
西锦被迅速呈了上来,温晏然看过一眼,觉得上面花纹灿烂,细腻的锦缎映着殿内的烛火,当真有些明霞之态,作为穿越人士,她倒不至于感到讶异,反而觉得花纹过于艳丽了一些。
除了锦缎外,西夷还为天子奉上了成衣,为了跟中原的审美风格相匹配,西夷人特地做了几件玄底龙纹的披风,上头的飞龙乃是用金线仔细缝制而成,看起来确实颇有帝王的气势,只是下摆做得太长了一些,让温晏然清晰感觉到了西地百姓对自己身高的美好期待。
“先收起来罢。”
少府令躬了躬身,继续道:“黎氏等大族还献上了本地密藏的药方,据说治伤解毒效用如神。”
那些药方固然珍贵,但在被医官验明效用之前,谁也不敢用在皇帝本人身上,侯锁现在说出,只是为了表达夷族对天子的恭顺之意,不过既然谈到药方,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此前皇帝本人曾经小病了一回,当时天子曾在榻上,口述了两个方子,当时不少人都没当回事,然而侯锁近来却听说,经过医官的反复试验,可以确认,那些方子居然都颇为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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