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而且南滨一带距离中枢也实在太远。
想要控制地方,就必须存在一定的兵力,大周之前的皇帝曾在各地设置兵屯,此外还有中、前、后、左、右五处大兵营。
其中中营兵马最多也最强,至于另外四营,虽说以前后左右为号,但在位置上,其实都是离中枢更近,营中主将也多从世家大族中选派。
这其中也有一定的顾虑,万一兵营离中枢太远,当地主将又有意谋反,那立刻便能成割据之势,大周的做法一直是半拉拢半打压,比如武将的升迁之路相对容易,但在地位上,一直比同品级的文官要低。
温惊梅其实也考虑过萧西驰割据一方的可能性,不过处于职业习惯,在大部分问题上,他都始终保持沉默。
温晏然倒是看出了对方的思虑,略略思忖,然后实话实说道:“其实只要天下太平,萧卿便一直是名臣良将。”
温惊梅:“陛下知人善任。”
书桌上摆着一盘残局,温晏然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坐在边上,以手支颐,认真研究起棋局的走势。
温惊梅见状,询问:“陛下要试一试么?”
温晏然微微摇头,笑:“有些困难。”
温惊梅建议:“陛下可以执黑子。”
在这个残局中,黑子是大大占优的一方。
温晏然叹息:“朕方才说的就是执黑子。”
温惊梅:“……”
还好天子不是什么时候都把起居舍人带在这边,两人方才的对话不至于被写到史书上头。
温晏然此刻既然不下棋,便向身边内侍摆了摆人,让人将棋盘撤了下去。
不止温惊梅本人习惯,天桴宫的小道官们也习惯了皇帝时不时的突然驾临,如今将国师方才煮好的茶斟了一杯,奉于天子,蔡曲接过茶盘,安安静静地立于一旁,她是西雍宫中的内官,看出皇帝此刻微有出神之意,便知天子现在正在思虑国事,自然不敢出言打搅。
正常来说,温晏然出神的时候,一大半时间都是在看系统信息,不过今天倒确实在考虑南滨那边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对人员流通的管理并没有后世那么严格,若是大周人士跑去南滨居住下来,慢慢就会变成南滨人,若是南滨人进入大周境内,也会在官府编户齐民的工作中,获得大周的户籍。
大周国运将尽,土地兼并的状况愈演愈烈,诸事疲敝,苛捐杂税反倒一代比一代多,客观上导致了域外势力人口的增长。
温晏然想,南边问题的根结其实还在大周内部。
“等陈贼授首之后,朕有意行怀柔之策。”
天子随口一言,便让身边近臣微微震动——陈故达在洛南一带,自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人物,然而在大周皇帝口中,只需轻飘飘一句话,便能定他生死。
虽知不该多言,温惊梅毕竟也是宗室出身,还是道:“若是让朝中大臣得知此事,说不定要说劝陛下,莫要养虎为患。”
纵然杀了陈故达,不过等册立的新主长成后,洛南终归会慢慢恢复元气。
不过仔细想想,温惊梅也觉得这个问题无解,如今各地往来交通纯靠人力畜力,中枢能够控制的地方,一定是政令可以通达的区域,这也就导致了,一个国家的实力再强横,其疆域也必定是有限的。
温晏然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应:“洛南气候湿润温暖,可以种柘。”
柘就是甘蔗,因为滋味甜美,也是一样经济价值颇高的作物。
温惊梅猜测,皇帝之后大约是打算开放边地互市,以此安抚洛南人心。
他的猜测其实不算错,只是尚未明白温晏然全部的打算。
洛南不止适合种植甘蔗,也同样适合种植水稻。
在这个时代,粮食与布匹之所以能充当货币使用,因为它们乃是生存的必需品,但甘蔗不是,南滨一带人力有限,土地也有限,如果大周花钱收购甘蔗的话,同时向他们进行粮食销售的话,便会使得洛南内部种植粮食的土地减少。
而且洛南大族在发现种甘蔗可以得利后,自然会大肆圈地,加上甘蔗又是多年生作物,种植一回,便能收获数年,等洛南内的蔗田成势后,当地大族就算察觉到国内粮食不够食用,也不会舍得就此毁弃。
不过单一的甘蔗还是不太保险,温晏然还打算让洛南一带多多种茶,茶叶同样是经济作物,而且前期投入成本更高,若要毁弃,自然更让人心疼。
如此一来,洛南的粮食供给就基本牢牢掌握在了大周的手中。
——南滨诸国的体量实在太小,摆布起来,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等南滨那边的粮食基本依赖大周供给后,再找机会收紧稻谷出口,并派人招揽流民,对面的人口,自然会不断涌入庆邑冲长等地。
温晏然微微笑道:“朕也听闻,朝中有人畏惧兵祸,其实两边若能相安无事,又何必非得擅动刀兵不可。”
第137章
温晏然刚在天桴宫这边消磨了一点时光,就被内官给找了回去。
临走之前,她忽然停下脚步,向着温惊梅等人正色道:“天桴宫乃是祭祀清净之地……”
在此的小道官们心中微微绷紧,通常来说皇帝这么说,便是在加以敲打,提醒他们不要掺和朝中事务,天子登基以来一直厚待天桴宫,今天却终于决定加以打压了么?
下属思虑万千,倒是温惊梅本人,神色宁和地静候天子的吩咐。
温晏然笑:“所以遇见太启宫那边的人过来,就该直接拦住,莫要叫他们进来搅扰朕。”
“……”
小道官们的心情波澜起伏,温惊梅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微微欠身:“天桴宫若是不让少府内官入门,恐怕更加不得清净。”
温晏然微微一笑,也不多留,直接摆驾西雍宫。
少府那边确实有理由喊皇帝过去加这个班——今天的事务,一大部分工作都跟天子的圣寿有关。
温晏然去年因为亲征的事情,没能留在建平过生日,憋得少府一腔效忠之意无处抒发,打定主意今年好生筹备,如今距离圣寿还有两个多月,便将各色器物大多准备齐全,上报天子进行核准。
这本不是皇帝的工作,只是温晏然担心出现生鱼片,野生动物肉被送至宴席上的事情,才决定自己去把最后这道关。
温晏然看了两眼侯锁的奏报中的饮食部分,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把折子合上:“少府自专罢。”看着一脸为难之色的少府令,笑了笑,又点了蔡曲跟休骓的名,“你二人也去帮着侯卿。”
少府确实在尽心尽力地讨她欢心,也安排了不少娱乐活动,但以温晏然的眼光,除非他们能把电子游戏弄出来,否则实在难以打动她。
皇帝态度温和,但言语中自有一股不可违逆之意,侯锁恭顺退下,自去跟蔡曲两人商议。
整个圣寿的流程并不复杂,皇帝本人需要做的主要是接受各地官吏的朝贺,然后接受各个地方奉上各种珍玩贡品。
天子登基以来,四境安定,各地官吏自然想要趁机刷一下顶头上司的好感度,早早派人入京打探,希望知道这位天下至尊的喜好。
侯锁这边也有人上门探寻,可惜他苦思冥想数月,居然一时间找不出让天子高兴的办法。
皇帝的爱好实在太少,她不爱打猎,不爱舞乐,甚至对美食的兴趣也有限,最多是之前突然心血来潮,去景苑那边炼过几天丹,证明了一下自己乃是天命所归,但仅仅待了一个月之后,就重新返回建平,如今只在景苑那边留了一批人,按照研制出的方子定时炼制丹药而已。
——这件事也传了些风声出去,所以皇帝虽然没有公然召集能人异士,一些忠心耿耿的大臣,比如温鸿温郡守,就急忙从北地挑了一些名声较好的方士送过来,那些人都被皇帝放到景苑中安置,争取早早炼出更高品质的仙丹。
侯锁苦思良久,总算从雕版印刷的事情找到的灵感,决定印书来替天子庆生,把原本唱歌跳舞的预算用在教化百姓上,一定能让天子龙颜大悦。
此事的可行性很高,少府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机构,除了建平城内的官吏外,在各地也皆设有服官、铜官等属员——这也十分合理,大周物资运输困难,与其把各地收上来的纺织原材料千里迢迢送到京城,还不如就地裁好,等做成成衣后再送到京中。
之前给各地刊印教材的任务,就被温晏然分给了少府在各地的掌染官负责——掌染官负责布匹的印染工作,温晏然觉得不管印刷还是印染,都是跟颜料打交道,也算专业对口。
作为印染方面的官吏,掌染官们其实并不擅长书籍的印刷工作,但他们可以按照君主的心意自行调整。
少府令上半年过得忙忙碌碌,侯锁等人没有把印刷的技术局限在教材的印刷上,也制作了各类经典书籍对应的雕版,一个技术从有思想萌发到成功实施需要反复尝试,不断从失败中汲取经验,不过一旦做成,后面就轻松许多,侯锁后续以官府的名义将制作雕版的熟手派向各地,负责刊印书籍。
天子日渐繁忙,没办法再仔细关注每个下属的工作细节,也就放任了书籍推广问题的愈演愈烈。
造纸技术的优化,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有效降低了书籍的价格,如今建平一带,各类书籍的售价已经降低了一成,到了后来,这个数字还会持续走低,而且朝廷又开始设置乡学,官学,让贫寒人家的学生,也能有上进的门路。
这些改变如今只算是火苗,但火苗终究有熊熊燃烧的那一日,直到将天下的旧格局彻底焚烧殆尽,朝野上下,包括温鸿在内的部分官吏,已然隐约意识到有什么正在改变,东地的叛乱平息后,奔涌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形洪流并没有就此停歇,反而以一种无可抵御的姿态,将整个天下都席卷其中。
*
西雍宫内。
温晏然扫了眼御案上的奏章数量,脑补了一番自己暴露昏君真面目后把所有文书都扔进火炉里当燃料的愉快场景后,这才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批阅。
放在最上面的是流波渠官吏的升调问题,这条水渠如今已经建造完成,早在前几日,系统也应景地刷出过一条被半屏蔽的消息——
[系统:
工程[流波渠]建造完成,[*当前内容不予显示*]。]
被屏蔽的内容包括“[农业]+2]”跟“[健康]+1”的重要提醒,水渠能解决灌溉问题,也能解决排洪问题,不仅能使荒地沼泽变为良田,也能降低积水壅塞造成疫病的概率。
在开工前,工部对流波渠修建时长的预估在四五年左右,不过依照过往经验,等到期后,很可能还会因为各类难以预估的问题继续往后拖延,没料到仅仅修了一年多,便彻底成功,黄许才能平平,但眼光还是有的,当即总结了几个要点上书,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皇帝领导有方,做出了合理的布置,拟定了有效的计划,让臣下们少走了许多弯路;其次则是因为皇帝英明神武,选用了合适的人才督管工事,而且本次修渠的人员人均素质高,组织力强,便于调度;再次是因为皇帝有先见之明,在修理水渠的时候,也修缮了周围的道路,提升了物资的运输速度;最后乃是因为皇帝仁德之名远播,不用刻意征发,像温鸿等大臣,就自动把需要的石料运送入京。
温晏然看着黄许的奏报,一时间也是越来越能理解,对方究竟是怎么做到工部尚书的位置。
既然流波渠已经竣工,朝中自然得派人过去验收,等确认无误后,还要封赏参与其中的官吏。
温晏然给水部的官吏按功劳升调,又挑选杰出人才,赐下勋职——勋职相当于一种职场待遇,比如在此次修渠过程中立下功劳的辛边,她本是从九品的水部主事,流波渠落成后,吏部奏请,将人直接升为从六品的水部员外郎,温晏然做出了同意的批复,又因为流波渠的落成时间正好撞上了圣寿日,便额外给了辛边五品的勋职,让对方能享受到中级官吏的待遇,其余表现出色的官吏也各有封赏。
已批复的折子陆续被搁到一旁,温晏然目测了一下剩余奏章的数量,感觉自己今天多少是得加个班了……
她倒也不是每天都如此忙碌,实在是之前乡学推广的情况有了初步的成果,下面的官吏不敢怠慢,将试点的情报及时奏报上来。
朝廷最初是打算在每个乡都设置乡学,然而一乡之人还是太多,所以在一些大乡下面,又增设了亭学。
地方上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吏公开表彰了一个名叫于爰的寒门学子,她的父母曾经当过小吏,自己也读过书,年少时因伤跛足,而大周对官吏的要求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五官端正,身无残疾,所以无法接替长辈的吏职,因为腿脚无力,又难以务农,平日只能以刻竹简为生。
在官府寻找亭学学长时,于爰果断报名,因为亭学面对的乃是普通黔首,对体貌上的要求可以适当放宽,便被录取,依照她的本事,教授些简单的文字显然不成问题。
于爰的职位来得艰难,办事时自然格外用心。
她工作期间遇到了不少问题,许多黔首家的小孩子从五岁起就开始做家务,再长大一些,就要帮着父母做点小工作,并负责照顾家中更小的孩子,于爰便允许学生念书的时候把弟弟妹妹带过来,又雇了几个四五十岁的人帮着照管。
大周给底层官吏的俸禄有限,亭长月俸千钱,亭学学长月俸只有五百钱,于爰自行出钱雇人,各类杂项支出就达到了她收入的一半。
而且哪怕亭学中供应一餐饮食,有些人家也不愿让孩子过来读书,于爰又建议,建州一带之前不曾打过仗,没那么多官隶可用,农忙时节官府需要雇佣黔首耕种官田,而少年人下工的早,不若趁此机会,将被父母带来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教化一二。
于爰林林总总提了不少意见,虽然未必适用于其它地方,但就她所在的区域,确实是有效的。
温晏然在奏疏上批了四个字“因地制宜”,允可当地官吏的奏请,擢升此人为乡学学长。
类似于爰的事例还有许多,大周官吏的升迁被世族垄断,出身低微者难得良职,地方学校的设置,不止是增加了一批可供挑选职位,也是给了寒门中人一个合适的刷声望的机会。
温晏然从下午开始批复奏折,一直到华灯初上才停下,她抻了抻手臂,觉得自己为了动摇大周的统治根基实在是操碎了心……
天色已晚,桌上的奏折大多已经看过,还剩下的那几封温晏然打算留到明日,她随意挑拣了一下,把袁言时的抽出来细看。
——这是一封劝谏的折子,内容不是很要紧,才被谒者们放到了最下头。
袁太傅一直不忘履行自己忠臣的职责,在知晓温鸿送了方士来建平后,特地上书天子,希望皇帝不要为炼丹之事所迷。
温晏然微微一怔,随即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在这个时代,最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之前在景苑内做化学实验,只是温晏然担心影响大周的科技树,才自我克制,没放太多心思在上头。
袁言时的话,让她开始重新省视自己的决定。
温晏然发现她一直以来弄混了一个概念,制作出新物件来改善人民生活,跟制作出新物件来让自己享乐是两码事,大臣们不了解实验中的化学原理,顶多只会把自己的行为往炼丹跟追求长生不老的方向联想,难以发现其中的真正意义。
而且她是皇帝,就算当真折腾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完全能做到技术方面的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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