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当人的戒心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才是猎人下手的最好时机。
周太医轻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袖子,抚平衣襟上不小心压出的褶皱,他强自镇定的,刚迈开一步。
屋里四面八方忽然有灯齐齐亮起。
那灯架得很高,有种吊在房梁上的感觉。
昏着的灯光从上面高高的地方垂下来,像牵着一丝所有若无的灰白色的纱,自上而下地渗进了地缝里。
咚——
周太医眼神直愣愣的跪倒在地。
髌骨上传来了清晰的碎裂声,但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清楚,前额上传来了一丝冰凉的触感,正好是印堂的位置,周太医摸了一把黏腻,他眨了眨眼,忍不住抬头望去。
灯烛开始剧烈的晃动。
医库四周的墙壁、顶棚,巨大而又扭曲的影子开始群魔乱舞,正头顶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悬空的垂在那儿,身上穿着金红绣线的寿衣,她的衣摆、袖口不断地下垂,直直地冲着周太医而来,那水蛇一样的袖子,明明看上去非常柔软,可缠上周太医脖子的时候,却像钳上来的铁手一样。
周太医剧烈的咳嗽着。
眼白翻得像一条死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极度的呼吸困难之下,他听见了耳边有人幽幽叹道:“地底下,阎王说你的时辰差不多了,毕竟旧相识,哀家特亲自来接迎你。”
带着死人气息的绸带绞满了周太医的身体。
周太医闻到了冲鼻的尸臭。
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饶命……太后饶命……”
周太医是在不知不觉间没了意识的,李弗襄拂开他早已散开的头发,探了探鼻息,幸好还活着,没闹出认命。
他玩了一半才惊觉自己此举欠妥,真怕把周太医一不小心吓死过去。他草草一收拾,拎着周太医的腰带,把人扔回了太医院的寮房,自己又折返医库,极其精细地抹平了所有可疑的痕迹。
灯烛换了两次,高悦行终于翻完了所有的医案。
皇帝靠在椅子上支着头,问道:“用药有异常?”
高悦行说:“没有。”
皇帝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
高悦行又冷静地开口:“但是——医案有问题,陛下,您看,为什么已封存的先太后医案里,会有明显的缺页呢?”
皇帝:“什么?”
高悦行将一册案卷摊在桌上,移近了灯,仔细拨了拨线订的边缘,露出明显的撕毁痕迹。
且不止有一处,高悦行只粗略一查,便足足又七八页的缺损。
她说:“据我所知,为医者,不可轻易损毁求医者的医案和脉案,宫中尤甚,此举在太医院难道是可以允许的吗?太后的医案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皇上对着面前的医案,沉默了好一会热,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高悦行知道,那是一种名为“痛心”的情绪。
她安安静静的,等皇帝自己考虑清楚。
趁着空闲,她又将皇帝的脉案拖过来,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高悦行就觉出了不对劲,她偏头看着皇帝,道:“陛下……可是夜里时常觉得胸痛难忍,心痛彻背,剧痛而无休止,甚则喘息难以平卧。”
皇帝望着她还没说话,许修德却睁大了眼睛插嘴道:“高小姐当真了得,从脉案上便能得知其中详细。”
皇帝单手摸上自己的心口,说:“从前偶尔会发作,近些年似乎有些频,太医说是阴寒凝滞而致的胸痹,先帝在时也有此证。”
高悦行张了张口,问道:“先帝也是因此病而……驾崩的么?”
皇帝点了头。
高悦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什么太后的死……
什么皇帝的病……
高悦行都觉得不重要了。
胸痹之症,医书上记载,有血脉至亲者极容易发作。
先帝有此证,当今亦有此证。
那么再下一代呢?
李弗襄呢?
他已经从郑皇贵妃那里继承了最迁延难愈的喘疾。
难道他们李家皇室还有再将心疾也加诸在他的身上?
皇帝一看她眼睛里的慌乱和哀伤,就知她在担忧什么。
牵扯到李弗襄,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
皇帝拍了拍高悦行的肩膀,道:“朕也一度很忧心,但弗襄至今还完全没有出现过与朕相通的症状,朕也询问过赵太医,此病并非全因血脉的缘故,更多是保养不得当,所以,将来你要替朕时时盯着他,有你在他身边,朕很放心。”
高悦行心道——但愿是如此。
再看看皇帝的脉案,她总算知道惠太妃的图谋到底有何底气。
皇上有这种恶疾在身上,当然有的是机会做文章。
高悦行道:“陛下以后千万不可再碰触性味辛寒的药了,等过几日,药谷来人,给陛下配些药可好?”
皇上望着她,点了点头,说好。
李弗襄便在此刻回到乾清宫,身上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人刚踏进门,高悦行就皱起眉,敏感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皇帝也觉得难耐:“……你这是跑哪去了?”
李弗襄远远地指着那两个匣子,问道:“你们看完了?”
高悦行将两个匣子原封不动的装好,上锁。
李弗襄知道自己身上味道不好,所以也不靠近,指使许修德,道:“拿给我,我现在送回去还来得及。”
皇上一摆手。
许修德把东西包好递给了李弗襄。
李弗襄转身离去,皇帝立即喊了一个随身护卫他的锦衣卫来问清情况。
这一问可不得了,皇帝简直气坏了。
李弗襄马不停蹄地将两个匣子放回太医院的医库,再回乾清宫时,皇帝在门口就揪了他的耳朵。
——“听说你把寿衣穿在自己身上,你没得玩了是不是,真不嫌忌讳啊。”
高悦行袖手在旁冷冷地看着,对李弗襄求助的目光无动于衷。
按理说,他们一个皇帝,一个医者,本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如此计较,可偏偏人心里总有那么几个最亲近的人是例外,一点马虎也容不得。
李弗襄从外面搞得一身尸臭味还没散干净。
皇帝大半夜命人开了汤池,把人押进去洗。
香膏花瓣泡了浓郁的一池子。
李弗襄泡在水里,打了两个喷嚏,仰头看着池岸上,不仅有宫女十八在两侧侍立,更有皇上和高悦行一边一个站着盯他泡澡。
李弗襄脸上表情有点懵。
汤池里的热气氤氲在他的锁骨之下,高悦行觉得自己在这不合适,但是皇帝似乎没觉得有什么。
皇帝想起自己在李弗襄这么大的时候,先太后已经在他房里放了好几个侍寝宫女了。
他那时候还是王爷,既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最平庸的,自然活得快快活活。
几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刚送到身边,他来者不拒,少年人初试云雨,若不是有姑姑在身边盯着,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废。
李弗襄这孩子胎里不足,所以皇帝格外在意,一直亲自盯着。
拦得住别的,但是拦不住李弗襄的年岁渐长。
他现在是长大了,再不教点正经的,恐怕将来要闹出笑话。
皇帝看了一眼高悦行,只见她面不改色地瞧着汤池里的李弗襄,既不见脸红,也不见任何异常。
皇帝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在他看来,高悦行比李弗襄还要小,女孩子家总是面薄一些,更是不经事。将来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怕是有的操心了。
殊不知,在高悦行的眼里,这些都只不过是端不上台面的小菜罢了。
皇帝正琢磨着找个合适的人教他,思来想去,目光朝后面一瞥,落到了许修德身上。
许修德称得上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了,无论皇上说什么想什么,他总是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但也有他始料未及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起这份心思。
皇帝转身就自己往外走。
许修德急忙跟上。
皇帝沾着一身的水汽走到外面的凉夜里,许修德不知从哪摸出一件厚实的氅衣,披在皇帝的肩上:“陛下,入秋夜凉,保重龙体啊。”
皇帝转头直视他:“朕记得……你不到十岁时便进宫了?”
许修德笑道:“难为皇帝还记得这些琐事,奴才进宫那年,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岁了。”
皇帝道:“少来,你生到世间是哪一年能不记得?”
许修德道:“奴才的生,是从遇见皇上那日算起的。”
皇帝听了这话,却不好说什么了,所有人的溜须拍马他都觉得烦,只有许修德说一句是一句,全都是真的。
皇帝斟酌再三,这事儿问一个太监委实不合适,可他再也找不到更放心的人选了。
他唯恐那些真正吃过见过的男人,一个不慎把他的宝贝儿子拐带到歪路上去。
皇帝开口:“男女那些事儿上,你也不是很懂吧。”
许修德瞪大了眼睛:“陛下您这可就说笑了,奴才哪懂得那些啊。”
皇帝沉默了,欲言又止。
许修德今天的脑袋确实不灵光,完全和皇上走到相反的岔路上了,他寻思道:“陛下是遇到了什么困扰,奴才虽然不晓得那事,也愿意尽力为陛下解忧。”
皇帝总算等到了一句熨帖的话,正纠结的身心肉眼可见的舒展开:“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跟在朕身边,早年是见过不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