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linnani
卫沉却轻声说:“谢谢。”
他静静地注视周晓月一会儿,那双冷寂、沉闷的黑眸里,缓慢地浮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光亮。
那张仿佛精雕细琢塑成的脸也变得微微生动。
卫沉第二次打回来的时候,周晓月生怕又是那个凶恶的陌生人,还哭着喊着说自己没有报警。
那些惊惶、恐惧、急切,不是为了周晓月自己,而是为了他。
卫沉全都听到了。
连经不起推敲的笨拙谎话都变得那么地可爱、温柔。他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周晓月还有些不好意思,卫沉体贴地转移话题。
“直接打110是需要转接到地方警局的,晚上线路拥堵,会需要排队,比较难打通。
在前面加上区域号,会接通更快。之后你可以打这个号……”
说到这里,卫沉又停下,改口:“还是别打了,用到这种窍门也不是好事。”
他说这段话的语气,就和给周晓月教一遍遗传规律如出一辙。
但是背后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周晓月一开始只是觉得卫沉知道得好多,认真听着,听到后面,她的心和眼睛都泛起酸楚。
她实在哭得太多了,又含出一点泪,便烫得眼周都有细小的轻微烧灼感。
可她的伤心,比起卫沉真正承受的水深火热,不值一提。
他得遇到多少次危险,和警察打过多少次交道,才能对这些事情烂熟于心呀。
周晓月根本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
她好想问问卫沉,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想问问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现在不是追问卫沉的时候。周晓月抽噎得吸了吸鼻子,忍住自己的难过。最应该哭的人也不是她。
“这个很有用呀。我知道了卫沉,我会记住的!”
周晓月对卫沉笑了一下,又向对方示意,“好啦,把手放桌上,先赶紧把伤处理一下。”
她打开医药箱。
但是周晓月毫无处理外伤的经验,也分不清药,便埋头去找在功能里写着止痛、止血字样的药瓶。
她挑拣出不少瓶瓶罐罐摆出来,又拿出一大捆医用纱布。
卫沉见她摆出一副还要给他包扎手臂的架势,不得不息了配合的心思,打断周晓月叫停。
“不用包扎。”他沉声说。
“用碘伏,医用酒精,或者无菌生理盐水擦一遍消毒,再涂外伤药就可以了。”卫沉指了其中一样,“我自己来吧。能把那瓶给我吗,谢谢。”
他克制地坐着,绝不在周晓月同意之前主动伸手。
“哦哦,好的。”
周晓月红着脸去拿卫沉说的消毒酒精、和活血外伤用的药膏。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好好帮卫沉治伤,但一被卫沉指出问题,周晓月就立刻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懂,瞎弄反而是帮倒忙。
她没有坚持,只是拧开瓶盖,拿出棉棒、棉球放在卫沉手边,又伸手去挽卫沉的袖子,尽力做一些自己能做好的。
周晓月小心翼翼、慌里慌张,卫沉却只是淡然地倒出药水,擦拭在手臂上。
那一片的青紫对他来说好像只是皮肤上的涂色,而不是伤势。
卫沉来回压了两遍,就扯下袖子。
“好了。”
他甚至还打算站起来,离开。
“你等等!”
周晓月又把他按住,“这样怎么就好了?”
她不信。
卫沉坐回椅子上,他眉眼轻微皱起,漂亮却沉闷的脸在面无表情中显露出一丝难安。
他被站立的少女按着肩膀,靠得很近。只要卫沉再往前,鼻尖就能触碰到她胸前鼓起的柔软。
卫沉别开眼睛,声音低哑:“愈合需要时间,不会马上好。现在伤口已经涂了药,会慢慢好的。”
“那其他地方的伤呢?”
周晓月没有被糊弄过去,她计较着卫沉之前隐瞒不说的事,就算卫沉摇头说没有,周晓月也不完全相信他的话。
她要卫沉把外套脱掉。
“……”
卫沉变得沉默。
他很瘦,却很高,手脚伸展就能把周晓月整个人包进去。但偏偏他坐在椅子上,被周晓月站着堵住。
她实在贴得太近了。
卫沉不得不缩起肩膀、双腿、竭力避免触碰到周晓月,显出几分无措和局促。
其实他只要说出一句让周晓月退后一点,她一定不会再这么紧紧纠缠。但卫沉不会。
他只会逼自己。
哪怕只是扫过少女垂落下的发丝,嗅到微妙细浅的香气,都让卫沉觉得冒犯对方。
见周晓月还要凑近,卫沉往后一仰,快速地脱掉外套。
里面,是一件更薄的长袖T恤。
黑色褪成半灰,圆弧领口的缝合处是缝补过的,冒出一两个极短的线头,抵着少年凸起的锁骨。
他的喉结,缓慢地一滚,连带着肩颈、胸膛、腰腹都微微一动。
但凡是露出的地方,都和他的脸一样冷白,没有其他色调,而没有露出来的地方——
“我看看另一边的手臂。”
周晓月先去掀他另一只手的袖口,她贴上来,几乎要站到卫沉的怀里。少女的气息扑过来,卫沉转向其他面,绕开周晓月,自己伸手把袖子卷起来。
“肚子呢。”
卫沉僵硬片刻,还是撩起T恤的下摆,给周晓月看了腹部。
他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瘦弱,小腹不全然是软肉,而是覆盖着一层紧实的肌理。
这些薄肌紧贴着这具瘦到几乎锋利的骨架,充盈了皮肉,紧绷有劲。
周晓月忍不住害羞,粗略看着,脸颊便红了。
但羞怯的红霞并没有在她脸上晕染多久,便褪成煞白。
她是没有看到新的,被打、踹的伤。
可是。
到处都烙着陈旧的,发白的疤痕。
伤痕撕裂了这一具躯体,也撕开了卫沉的一点过往。明明那些都是陈年旧疤,已经不会再作痛了,但周晓月看着,却感觉比发现卫沉第一处伤口时更疼。
“嘶……”
周晓月咬住嘴唇,她很轻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替卫沉呼痛。
“卫沉,你疼不疼呀?”
少女娇美的脸近在眼前。
她是受人呵护着长大的,从来不曾受过伤害。那雪白的皮肤毫无瑕疵,白得发光,不是卫沉这样冷沉发暗的白。
她垂下眼眸,颤了颤,纤长的睫毛上便沾上一两点水。
卫沉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偏过眼神,说:“不疼。”
对于身上的伤,无论是新、旧,他都没有对应的反应。周晓月觉得心上被细小的火炙烤着,冒出那种疼得难受的痛苦。
“后背。”
周晓月说。
卫沉不看她,但依言转过身,他拉高衣服,露出光裸的背部,任由周晓月看。
两片肩胛骨刺出,夹着一片伤痕累累的倒三角,一块新的乌青下,是数不尽的浅色旧疤,
之后。
周晓月说一句,卫沉便做一句。
就算她让他脱掉精光,卫沉很可能也会照做。
周晓月当然不会。
她只是不停地擦眼泪,然后学着卫沉之前做的那样,依顺序给卫沉擦药。她当然不可能像卫沉自己上药那么随意。
周晓月只敢用棉签蘸取一些,很轻地给卫沉擦抹消毒,然后涂药。
她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上药就更谨慎了。
卫沉只感受到后背先泛起一点、一点的凉意,紧接着又在药膏的作用发热、生烫。
好像落在那上面的不是药水,而是周晓月的眼泪。
他静默许久,终于开口。
“之前那些,是我爸打的。不过他现在坐牢了。没事了。”
卫沉说:“就还留了债务的麻烦。今天晚上,是有个债主发现我妈交过手术费,找人来闹,让医院退钱还债。”
卫沉又说:“我是故意挨了两下,用伤人赔偿赶走他们,又让医院换了我妈的床位,也没事了。”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事了”。
面不改色,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