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白白
见到孟桑,姜素露出欣喜笑脸,擦干净双手迎上来:“桑娘,你怎么回来啦?在国子监做活可还适应吗?”
孟桑快走几步,拉住姜素的手:“回来取东西,在那儿做活很好,周遭人也很和善。”
耐心解答了姜素的疑问,孟桑又与姜老头、朱氏见过礼,方才道明来意:“昨日走得急,先前腌下的酱料忘记带走,这才着急回来取。”
原本陡然警惕起来的朱氏,顿时泄了气,闲道:“还以为是缺了什么重要东西,就只为了那缸脏兮兮的酱啊……”
当时孟桑腌制豆瓣酱时没做任何遮掩,每一步都大大方方。一开始朱氏还好奇去瞅瞅,可一瞧见经过孟桑手的胡豆全是灰,她就觉得脏极了,这哪里是能入口的东西!
自那以后,朱氏每每看见孟桑清晨起来翻搅豆瓣酱,都一脸嫌弃的模样。①甚至在豆瓣酱腌制成的那一日,孟桑本想舀一罐子出来炒菜。还未等她动手,就被朱氏厉声制止。
“这酱不干净,若是客人吃出什么事儿,你交代得起吗!”
那时孟桑看着朱氏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架势,着实没办法。本以为自掏腰包就不会被朱氏逮住不放,哪晓得还有这出?最终只好往里头倒上素油封口,一直摆在后厨没动过。
眼下,朱氏还在小声嘀咕:“可快些取走吧,怪占地方的,指不定都发霉了。”
孟桑笑笑没说什么,让带来的杂役去后厨抬酱缸,利落办完事就准备离开。
离去之时,姜素被朱氏留在店中,而姜老头一声不吭出来,硬是要将孟桑送到坊门口,一路上零零碎碎问了许多与国子监食堂有关的事,生怕孟桑过得不顺心。
孟桑和声安抚道:“姜阿翁莫担心,魏叔很关照我,待八日后的旬假,我再来姜记食肆看望您。”
姜老头哼了一声,口吻很是霸气:“魏老儿他敢不对你好!就他那三把手的糟烂手艺,日后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
“昨日我与他说了你寻阿翁的事,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长安各个衙门结交的人多,你只管让他帮着你去找,晓得否?”
孟桑眉眼柔和:“嗯,都记住啦!”
送到坊门口,因着店中还有事,姜老头不便再继续送。临别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不由分说塞到孟桑手上。
孟桑诧异,这里头至少也有四五两银子,缘何突然递来这么多?她当即就想还回去。
谁知姜老头背了手,板着脸凶道:“拿着!这两月来,朝食生意多亏你才做得那般好,宋都知的单子本也是看中你的手艺,更何况你去国子监前还留了粢饭团的食方子,本就是你应得的!”
“还有那些咱俩切磋技艺时,我从你这儿学的吃食。你且安心,老叟绝不会拿出来用,只自个儿私下解个嘴馋。”
话音未落,这老叟似是怕孟桑硬要还回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等隔开十步远,他才又转过身来,硬声道:“别忘了回来看看糟老头子我!若是……若是活计太忙太累,也别硬撑着非要过来。你一个女郎独自在外,且照顾好自个儿!”
说罢,姜老头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啰里啰嗦”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等孟桑回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有些驼。
孟桑眨去眼睛里的热意,扬声道:“定拿着好吃的吃食回来孝敬您!”
姜老头没再说什么,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
去姜记食肆取豆瓣酱这一路,去时快,回来也很快。
几名杂役稳妥小心地抬着酱缸,将之归置到后厨小院的墙根,随后与徐叔回禀一声后,就各做各的活计去了。
徐叔走近,将手中拎着的一挎篮五花肉递过来:“孟师傅走时要的豚肉,都是让底下人按照你所说挑的,你看看可还满意否?”
一旁的阿兰连忙接过来,送至孟桑跟前,好方便其观察。
只见挎篮里五花肉都切成长条,从侧面看,肥瘦交叠,少说也有四层,确是上好的五花。
孟桑笑着谢过:“麻烦徐叔了,这豚肉选得极好。”
徐叔双手背在后头,乐呵呵道:“那我老徐就放心了,可还等着孟师傅做的暮食呢!”
双方又笑说几句便散了,孟桑带着阿兰和柱子忙活起来。
半日过去,约是申时二刻,孟桑三人将手里头的食材一一规整好,开始做鱼香茄汁煲。
先将茄子切段,红椒剁碎,五花肉切丁剁成泥,其中五花肉剁泥的时候须得收着一些,保留颗粒感。然后就可以开始调配重头戏——鱼香汁。
无论是鱼香茄子、鱼香杏鲍菇,或是鱼香鸡丝、鱼香肉丝等等,鱼香汁永远是这一系列菜肴的灵魂之一。好的鱼香汁极其讲究配比,先后放入适量的糖、酱汁、酢,再来一丁点黄酒增香,最后撒上些许姜末,搅拌均匀,如此便成了。②
起锅,倒油,下姜末、剁碎的红椒炒热,随后添进鱼香茄子煲的另一精髓豆瓣酱。等熬出了红油,放入五花肉煸炒出香,将茄段全数倒进锅中,最后依次加入鱼香汁与水淀粉。③
到这一步,豆瓣酱与鱼香汁的香味,已经完全被油和红椒激发出来,里头还混杂着不可忽视的豚肉香味,种种融合一起,将后厨所有人的心思都勾了过来。
就连和孟桑隔了个过道的魏询,都不禁停了手中活计,偏头看了一眼。
孟桑盯着锅内,不断翻炒,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即扬声唤:“阿兰!”
“来啦!”阿兰让开位置,其身后已经搁了七个找徐叔借的小炉子,上头的陶锅刚烧热。
依次在陶锅中倒入冷油,随之将翻炒到七成熟的鱼香茄子分散装入各个陶锅。茄子入锅接触到油的那一刻,“刺啦”声不绝,油点在四处飞溅。
盖上陶锅锅盖,将香气尽数封在锅内。小火炖上半盏茶工夫,再度掀开锅盖时,锅里汤汁略黏稠,“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撒上碧绿葱花,如此便做好了。
孟桑舒了口气,暗自遗憾。若要是完美无缺的鱼香茄子煲,理应用剁椒或者泡椒,今日来不及现做,只好用红椒代替。
一旁,魏询手头几道菜肴也差不多做好,正在装盘出锅。
大雍贯彻的是分食制,除非是关系极好的至亲好友,不然每道菜都是用单独的碗盘装盛。
不过在孟桑看来,这种煲理应是就着陶锅或砂锅吃,锅壁的余温会使得锅内不断“咕嘟”冒泡,锁住所有香气,方得煲之妙处。若是眼下用碗盘分了,便失了最大的乐趣。
魏询看小炉子火都熄了,也不见孟桑有下一步动作,不禁发问:“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孟桑叹口气,将自己顾虑的事情一一道来。
对于这个技艺精湛、身世可怜的后辈,魏询心中多少有些怜爱惜才。
犹豫片刻,魏询定声道:“无妨,就用陶锅装着,食盒内再备上干净碗盘。若是大人们真的不喜,届时再分就是了。”
峰回路转,孟桑立即转愁为喜,眉眼俱是笑意,忙指挥阿兰去找徐叔,拿些耐热的大食盒来。
魏询看着她解决烦恼后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不禁摇头失笑。
下一瞬,严肃惯了的食堂大师傅反应过来,飞快压下唇角,恢复往常的板正。
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惯着一回后辈也无妨。至于诸位大人是否接受,端就再看罢!
第14章 鱼香茄子煲(二)
钱博士是四门博士,最重规矩,对待监生也十分严厉。
大到课业考试,小到衣着装束,无一不严格管教门下监生。因此四门学的监生们最怵的就是他,课上从来都是规矩端正、不敢私语,生怕被揪到就要罚抄书,严重者被送交监丞惩治。
即便在监生中落了一个严苛的名声,但钱博士本人毫不在意,甚至极为满意这样的结果,从而在课上越发严厉。
不过,今日的钱博士觉得很不顺心。
也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许多监生总是以互相使眼色或者说些私语,心思全不在课业上。
钱博士忽而转过身,用手中戒尺敲击某一位监生的桌案,目光如刀:“你来说说,‘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是何解?”①
那监生被捉到课上与人交头接耳,心惊胆战地站起,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理解。
钱博士眉头紧紧拧起,点出其中说错了的地方,冷声道:“抄百遍。”
监生讷讷道:“喏。”
一日下来,多次杀鸡儆猴,监生们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劲儿,总算尽数收敛起来。
见状,钱博士面上的不愉之色淡去,继续讲课。
夕阳西下,到了各学下学的时候,监生们收拾完物品,或是呼朋唤友去外头食肆酒楼,或是哭丧着脸往食堂而去。
钱博士手里拿着书卷,冷脸离开讲堂。走了没几步,他察觉有东西落在讲堂,便又回去取。
快到讲堂时,就听见原本鸦雀无声的监生们,正待在里头正咋咋呼呼聊个没完。
里头有一人嗓门大些,语气里一半兴奋一半痛苦:“唉!一想到明天才能吃到新厨娘做的吃食,每日还得忍受难以下咽的暮食,我就难受得紧!”
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自打吃了那葱油索饼,我一整日的魂儿都被勾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这些都是四门学的监生,大多是在食堂用食,俱都尝过葱油拌面。
钱博士的眉毛再度拧紧,恼怒再度涌上心头,刚想进去喝骂这些心性不坚的监生,又听见了有人好奇发问。
“子津,这葱油索饼当真那般好吃?”是薛恒的声音。
听到有人唤许平的表字,钱博士的脚步顿时停住。
许平平日里不骄不躁,所有心思扑在课业上。旬考次次都是四门学的头名,上月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月考,他更是压了许多国子学监生一头。
向来是钱博士最为得意的学生,无人能出其右。
在钱博士眼中,此子不重口腹之欲,一心向学,定不会被什么新奇吃食所诱惑,或许还会斥责这些只顾贪图片刻享受的同窗。
紧接着,就听许平满是哀怨地长吁短叹:“安远兄,你是不晓得那葱油索饼的滋味,当真让人朝思暮想!哪里只有诸位同窗这般思之成疾?我亦如是!这一日过来,听不进课,每每念起明日新朝食就心痒难耐!”
讲堂外,钱博士气的胡子都快歪了。
旁的监生一贯如此也就罢了,怎得他这得意门生忽然间也成了这副模样,失了从前的稳重,竟只是因为一碗索饼就影响向学之心!
气煞他也!
钱博士恼极,一甩衣袖,怒气冲冲迈进讲堂。
这一手回马枪,惊得诸位监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噤声,低眉敛目装鹌鹑。
钱博士将遗落之物收入怀中,怒目环视讲堂内的监生,冷声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你们成日只关心口腹之欲,不精于学业,不谋求君子之道,无心百姓社稷,半点长进都无!”②
“所有人都将《卫灵公》篇默百遍,明日带来!”
说罢,钱博士抬腿便走。他经过许平身侧时,极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许平一眼,随后重重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离开讲堂。
国子监内,各学博士与助教的廨房都在一个院子里,离食堂不远,故而钱博士回廨房的一路上,会遇到许多去食堂用暮食的学生。
往常他们都是探讨课业,或是谈论时事,钱博士前后都被这些声音包裹,自是觉得十分满意。然而今日却有了不同,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新厨娘和葱油索饼。
那些尝过葱油索饼的人回味无穷、啧啧称奇,未曾尝过的半是惋惜半是好奇。
听得钱博士是吹胡子瞪眼,深觉国子监内浓厚的向学氛围,俱被那新厨娘给搅乱,心中不满愈甚。
直至他进了廨房院落,终于不会再听见周遭传来有关“新厨娘”和“葱油索饼”的话,总算舒坦了一些。
哪成想,耳根子刚清净没多久,就听见有交谈声并着脚步声渐近,依稀可分辨出是白庆然和一位在四门学任职的苏博士。
苏博士言语里满是不解:“景询,新厨娘做的葱油索饼,里头只是香葱和素油,难道不觉油腻?”
白庆然笑道:“骗你作甚?那孟师傅最擅长新菜式,其手艺可真是精妙绝伦,所有平平无奇的食材到了她手中,都能变成闻所未闻的美味珍馐。”
无意中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钱博士,脸黑成了锅底。
怎么又是新厨娘,又是葱油索饼?没完没了是吗!
白博士两人走到四门学的廨房门口,并未进来,而是继续围绕着“葱油索饼”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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