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白白
许平陪着苏博士收拾好诸多文卷,方才一并往廨房走,路上又提及片刻前许平打喷嚏的事来。
苏博士温声道:“近日一天天冷下去,子津你记得多添些衣裳,莫要染上风寒。”
许平恭敬道:“学生知晓,多谢博士关怀。”
“你这半大郎君,就是忒守礼节了些,怪不得能合钱博士的眼缘,”苏博士摆手笑了,又露出些许好奇,“对了,今日安远他们急匆匆就往外奔,是何缘故?往日放假,虽也急躁,但不至于如此作态。”
提及此事,许平脑海中又浮现了方才薛恒那欠兮兮的模样,以及诸位同窗幸灾乐祸的笑意。
方才他被苏博士出声留下后,薛恒当机立断地朝着他眨眼,双眸中写满了“子津你自求多福”。随后朝着苏博士行了弟子礼,竟是头也不回地离了讲堂。
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无!
而那些同窗,一听许平被留下,一双双眼睛陡然就明亮好几分。
被众人抛弃的许平当即有些哽住。
怎得,见他被留下了就这般喜出望外?
说好的同窗情谊呢?
不过嘛,倘若许平这一番所思所想,被那群监生们知晓了,定然还会在幸灾乐祸之余,多加上一声痛骂。
许子津,你忒不要脸!
你与薛恒每日为了抢头盘不断早起,寅时七刻就赶到食堂,每日下学还头一个冲出去。
这也就算了,到底是你们能狠下心少睡片刻,且脚程快。可你们二人领了吃食后,竟然大剌剌就近坐下,当着一众还在排队监生的面,一边享用吃食,一边相互探讨品尝到的美妙滋味。
这怎能不招人“记恨”!
眼下,许平自觉无辜,内心暗暗叹气,面上倒还把持得住,恭声回苏博士的话。
“食堂掌勺的孟师傅说,今日监生归家前,可去食堂领两块月饼。”
闻言,苏博士了然,笑道:“那就怪不得了,新来的孟厨娘手艺着实好。月饼一事,徐监丞倒也来各学廨房说过,说是今日发。”
两人对谈间,与往大门而去的田肃等人擦肩而过,不久便到了廨房所在院落。
四门博士的廨房内,钱博士正专心致志翻看众监生今次旬考的卷子。
他察觉脚步声靠近,抬头便瞧见苏博士领着许平进屋。
“你要的人,我可帮你带回来了,”苏博士笑了笑,一眼瞧见钱博士桌案上的油纸包,顿时目光如电,“食堂送来的月饼已经到了?”
自从偶然间吃了孟桑做的鱼香茄子煲后,钱、苏二位博士日日留在监中用暮食,时不时白庆然也会加入此行列。
原本他们三人年岁不一,钱博士最为年长,白庆然最为年轻。苏、白二人关系还亲近些,但与钱博士之间仅是同僚。经过多日一并用暮食,倒是渐渐熟悉起来。
钱博士绷着脸,点头道:“杂役已送去了沈祭酒的屋子,你且去领罢。”
话音未落,钱博士犹豫着,又憋出来一句:“白景询今日是太学最后一堂课,眼下也该回来,不若你顺道去隔壁喊他一道去。”
“我省的!”苏博士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一走,屋内便只剩下了钱博士与许平二人。
许平心中尚还遗憾没法抢今日头一份月饼,听见两位博士说到“月饼”时,忍不住往那油纸包处瞧。不过,眼前更为重要的还是弄清钱博士为何独独唤他而来,赶忙敛去心中多余的心思,十分恭敬地叉手行礼。
礼行到一半,被钱博士伸手托住。
“既已下学,只我们师生二人在此,子津不必这般守礼。”
许平顺势而起,半垂着眼帘,目光投向前方砖石地,面上仍然是一副乖顺听话的好学生模样,心中却略有些忐忑不安。
是他本次旬考发挥失常、退步许多,因而钱博士特意将他找来训诫劝学一番?
正在许平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之时,视线范围内逐渐出现了钱博士的靴子尖、襕袍、革带。
是钱博士离了桌案,背手走到他跟前,声音沉沉。
“子津,你是不是仍重口腹之欲,贪恋食堂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
此问如当头棒喝,许平心中一紧。
往常心眼比同龄人多出不知多少的许子津,眼下也愣住,不知要如何答话。
钱博士一贯秉持眼见为实的道理,能有这一问,定然是何时无意中瞧见他沉迷食堂吃食了!
许是见许平久久不应答,面上紧张,钱博士又开了口。
“许主簿为官清廉又乐善好施,使得你在国子监内吃穿用度,必然无法与其他监生相比,手头拮据,故而三年来从不见你去监外用朝食、暮食。”
“如今食堂来了孟厨娘,技艺绝佳,便惹得你一时沉迷口腹之欲。记着上一回在讲堂,我曾说过你此举不妥。”
果真是因为食堂吃食吗?
许平抿唇,低下头来,死死盯着身前一亩三分地,乖乖认错:“是学生错……”
未等他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了钱博士的右手,上头放着三只叠起来的油纸包,油纸正中央印着“国子监食堂”的模样,正悠悠散着月饼甜香。
钱博士咳了两声,板着脸道:“你这回旬考考得不错,日后要更为勤勉。这三块是食堂送来的月饼,你且拿走,赶紧归家过中秋去。”
老师在给自己……月饼?
许平猛地抬头,难得顾不得师生之礼,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钱博士脸上瞧。
钱博士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岁,今日送月饼的事还是头一回,被得意门生这般傻愣愣盯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咽了咽津液,面上的严肃神色一如往常,只是那有些飘忽不定的目光出卖了他心中局促。
“至于口腹之欲……咳,也要注意克制,勿要影响课业。”
钱博士定了定神,右手往许平处又送了送:“傻愣着作甚,快些拿走,不是你说喜爱孟厨娘做的吃食?”
一番话入耳,许平这才悠悠回过神,心中百感交集。
他眼眶微微发热,倏地偏移开视线,意图遮掩。
许平晓得钱博士看重自己,平日里才会越发严厉,要求极高。
入国子监三年,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钱博士流露如此柔和的神色,乃至做出了长辈疼爱晚辈的举动,满怀慈爱地递来他喜欢的吃食。
许平嗓子眼发干,鼻子也酸了,有些哽咽。
而钱博士见许平还不说话,又不接过月饼,一双眼还虚虚看着某处。
钱博士下意识随着对方视线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自个儿桌案上剩余的三块月饼。
几乎是瞧见两块月饼的那一瞬间,钱博士话都没过脑子,就已经脱口而出。
“莫要贪心,只能分你一半。那三块是为师的,定不能再匀给你!”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安静到能听清廨房外头杂役的细微交谈声,以及白、苏二位博士边走边聊,渐行渐弱的脚步声。
许平:“……”
他心中波澜起伏的情绪瞬间平复,眼眶热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嗓子眼不干,鼻尖也不酸了。
哦,您说好君子不重口腹之欲的呢?
“哐”的一声,四门学廨房的门被人从里关上,力道之猛,许平只觉得耳朵都被震了一下。
里头,钱博士瓮声瓮气道:“拿了月饼就赶紧走,留在这儿作甚!”
许平双手捧着被强塞的三只油纸包,啼笑皆非,认认真真冲着门内行礼,方才迈着轻快步子离开院落,一路往食堂而去。
许平的眉眼唇角还带着笑意,手指摩挲着油纸包,感受里头月饼隐隐渗出的暖意。
快至食堂,他脚步一顿,十分顺手地将三只油纸包塞进怀中,方才坦然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待进了食堂,诸多监生正分别被安排在两边排队,而与大门正对着的前方,孟桑等厨子面前一字排开八只竹筐,里头摆着装了月饼的油纸包。
所有监生由两侧而来,领了两块月饼就能直接离开食堂。
许平直觉里头氛围有些不对劲,定睛细瞧,便瞅见排队的诸位监生脸上,几乎都流露着异样的期许,而正在领月饼的八位监生,一举一动皆是踌躇,颇为举棋不定。
正在许平观察众人之时,早早领了月饼的薛恒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唤了许平一声,凑到他旁边,当即长吁短叹起来。
“子津,孟师傅又耍了南瓜饼那一招,这些月饼悉数都打散了,能领到什么馅料皆看手气!”
闻言,许平了然,但不解道:“月饼皆有不同花样,即便隔着油纸包也能摸出来不同,只要有前头几个人领了月饼后,拆开一看,大家不就晓得哪种是什么馅料,又是什么样式的月饼了吗?”
“之后大不了各自换换,也并非难解之局。”
薛恒听了,又重重叹了口气,滔滔不绝:“我们哪里想不到?这回的月饼,既不许提前去摸,碰到就得拿走。”
“领回之后,也有几位同窗掰开吃了。可我们哪里能想到,除了酥皮鲜肉月饼、与孟师傅说的冰皮月饼好辨认之外,广式月饼花样众多。”
“四种内馅,却足足用八种不同花样。即便是同花样的,内馅也不一样,竟是做时就都打散了的!”
“这总不能人人都掰开吧,同窗之中还有少些人想带回去,给家中耶娘弟妹尝尝呢。”
许平听完这一大段话,心中不免一凉,但立即又感到微微庆幸。
食堂总不能给国子监内诸位大人们也玩这种花样吧?
换言之,按照他刚刚摸了之后的手感,至少怀中三块月饼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接下来他领到两块什么样式的,都能让阿耶阿娘尝到大半月饼口味,也算不亏。
而此时,薛恒咂摸着两人刚刚的对谈,倏地回过神来,质问道:“你刚刚才来食堂,同窗们领完月饼也几乎还未离开,如何知道摸一摸就能晓得不一样的!”
说着,薛恒用力朝着许平身上嗅了一圈,锐利盯住微微鼓起的怀中,随后竟是二话不说,趁着许平未曾反应过来,手如急电一般扯了许平衣衫,往里头一摸。
许平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阻拦薛恒所为!
摸到鼓囊囊三只油纸包后,薛恒当即不敢置信地盯着许平,大声质问。
“子津,为何你已有三块月饼!”
此言一出,震耳欲聋,食堂内外为之一静。
无论是犹豫选月饼的、规规矩矩排队的,还是已经领完月饼正在看热闹的,皆朝此处投来锐利目光。
许平:“……”
安远兄,我真是,多谢你了!
第33章 月饼(二)
后厨灶台旁,孟桑正在将六个油纸包摞起,四块广式月饼放在最下面,中间为冰皮,最上头是鲜肉月饼,最后用细绳将它们捆结实。
一旁,徐叔手中抓着一小吊银钱,约有六七十文的样子。
他看着孟桑,微微嗔道:“不就是多取走十二块月饼,左右今日做的多出些许,又算不得什么,何必再给拿银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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