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山南
她觉得阿兄说得是对的,天底下就是有拐子要来拐她,虽然她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小姑娘,但她还是逃不过那些坏人的肮脏手段,坏人太坏了,坏得不得了。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爷,人给您劫来了,就在里边儿,您过目。”略带谄媚的笑声,秦晚妆往边上挪了挪,透过缝隙看见两个人,只是隔着雨雾,看不大真切。
“您放千万个心,这种地方连天王老子都找不着,更别说秦家那几个人了,他们再厉害,能想到秦家小姐藏在自家商行吗……”
开口的人撑着伞,止不住对身边人点头哈腰,笑得胡须轻颤,伞下那个人的步子倒是不紧不慢,斜斜睨了身边人一眼,声音细长:“仔细着点,那二位可是上过金殿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吱呀——”
木门被推开。
第41章 明月(二合一)
清光透过破旧的木门, 洒在杂乱不堪的屋子里,柴屋里微微有了些光亮,依稀可辨得清大致模样。
狂风大作, 裹挟着丝丝渗入骨髓的寒凉,排山倒海般灌进来, 角落堆成山的木柴被刮得吱呀作响, 豆大的雨点骤然打下, 伴着喧嚣的雷声。
撑伞人收了伞,略微抖了几抖,对身边人笑道:“爷,柴屋里脏,不若小的代您进去,可千万别叫屋子里的脏水辱了您金贵的身子……”
“金贵?”那人笑了笑, 声音轻缓尖细, “咱家算什么金贵人, 你且瞧着,不出三日,全云州最金贵的那几个都得往这院子里走,跟那几个比起来,咱家可什么都算不上, 就是地上的泥。”
“爷说笑了,您可是娘娘身边儿最紧要的人,普天之下比您金贵的还有几个,云州那几个出身再高, 现下不还是连京师都回不了吗, 京师还有几个记得他们的。”
“古往今来都是大浪淘沙, 您可是日日在娘娘和陛下面前陪着的, 那几个毛头小子哪能同您相提并论。”
撑伞人半边衣裳都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这会儿弓着腰笑着,目光诚恳:“爷慢着点。”
全公公听着他的话,很受用,慢慢抬脚进了屋子,边走边道:“滑头滑脑,竟会捡些好听话来哄咱家。”
他走入柴屋,给撑伞人使了个颜色,撑伞人连忙打起灯笼,全公公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瞧见南边角落里小小一团。
小小一团已然从白白净净的白糯米团变得灰扑扑了,这时双腿蜷曲着,小脑袋枕在胳膊上,呜呜咽咽打颤。
秦晚妆本来打算上去咬坏人几口的,可是外面的风雨实在太大了,她又实在冷,门将将推开时就往角落里缩,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冻得牙齿打颤。
“关、关门呀——”小猫儿喃喃,尾音扬起。
冷死啦。
为何这样冷呀。
现下不是春天吗。
秦晚妆恍恍惚惚的,又想伸出小爪子把自己卷一卷,可是她太冷了,她觉得自己被冻住了。
小猫儿抬起小脑袋,想去看看坏人的模样,却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张口说出三个字,绵绵软软的嗓音也淹没在雷声里,像缕轻雾般散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慢悠悠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略微笑了笑,嗓音细长轻缓,像有人在拉弦乐一样:“三小姐惯来体弱多病,在云州养了这么些年,身子可好些。”
“娘娘记挂您多年了,自打您出宫,娘娘可一直想着您念着您,日日盼着您能回去瞧她一眼呢。”
娘娘是谁呀。
为何、为何叫她三小姐啊。
阿兄分明只有她一个小妹妹呢。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而且很吵,她的嗓音细软细软的,声音很轻:“你是拐子吗。”
“你要将我拐到何处去呀。”
“你要将我卖了换银子吗,阿兄有许多银子呢,你带我去找阿兄,阿兄就会给你许多许多银子啦。”小猫儿冷得发抖,艰难说出一句话,试图跟他商量。
虽说阿兄肯定要生气,说不准还要罚她,可是她好冷呀,她想阿兄了,她想让阿兄抱抱她。
小猫儿混混沌沌的,有些难过。
她觉得阿兄现下肯定很着急,等她回家,要好好同阿兄认错才行。
阿兄什么时候才能带她回家呀。
全公公听着这脏兮兮的小团儿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不紧不慢站起来,挽了挽袖摆,斜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三小姐宽心,咱家自然不是那等低贱的牙婆,也不会把你拐去换银子。”
“如您这般金尊玉贵的好孩子,咱家留着可有大用处。”他轻声笑笑,又低头瞧着迷迷糊糊的小团子,“您不知道,这几日可有不少人都得仰赖您,您就是咱们平步青云路上的登天梯啊。”
什么、什么意思呀。
秦晚妆缩成小小一只,有些迷糊,她属实不大明白这个奇奇怪怪的坏人,只知道他不会去找阿兄要银子,却又想利用她做些旁的坏事。
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张开小口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往旁边倒了一倒,斜斜歪歪倒在灰墙上。
她单手撑着地,艰难爬起来,步子不稳晃了两下,过了会儿,又站得端端正正,竭力克制全身的寒意,像棵小小的竹子。
“坏人。”她嚷出来,声音却很低,微微弱弱飘散在风里,“阿兄不会放过你的,你便欺负我罢,你欺负死我好了,到时候让阿兄抓你去见官。”
“天底下没有哪条律法是准允你随意绑人的,你非但绑我,还要把我关起来,你是天底下顶顶坏的坏人。”
“你要蹲大狱,要斩首。”
全公公细细端详着这只小团子,有些稀罕:“乖乖,秦家那种遍地是人精的地方,怎么出了三小姐这样的好孩子,可惜了,若非你碍了咱们主子的路,咱家还真想把你带在身边好好养着。”
他言语很柔,神色中却瞧不起什么怜惜,不紧不慢踩着步子走出去,对着先前的撑伞人,调笑道:“看顾好三小姐,这位可是那几个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小祖宗,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要蹲大狱,说不准还要斩首啊……”
坏人。
天底下为何会有这样坏的坏人。
秦小猫儿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摇摇晃晃想去咬人,却连步子都站不稳,她的四肢几乎被冻得僵硬。
气死啦。
待她回家找着阿兄了,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咣当——”
外面掀起一阵风,木门倏地关上,随后是落钥的声音。
狂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杂货乱卷。
屋内的光线乍然消失,黑漆漆一片,好在不再飘雨,那种足以把人逼疯的严寒也少了些。
小猫儿“吧嗒——”一声跪坐在地上,再次蜷缩起来,把自己整个人卷在灰扑扑的鹤氅里,才舒了一口气。
意识却越来越沉重,像是溺入无边无际的泥沼,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眼前一片虚无的黑,像空空荡荡的西海谷地,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往更深处沉去。
“哗啦——”
幽深的长夜里,大雨瓢泼,枝叶肆无忌惮胡乱甩动,打在泥土砌成的灰墙上,像从古老传说里走出的恶鬼。
*
章伏撑着伞方才把全公公送回下榻的小院,毕恭毕敬对着京师里来的贵人嘘寒问暖了几轮儿,才舍得从小院出来。
云州还下着雨,街道却很热闹,燃着松脂的火把熊熊燃烧,不少穿着蓝衣的小厮一个接一个叩门,等里面的主人家出来,恭恭敬敬递上几两碎银,随后用手比划几下,焦急地问着什么。
“章大人。”西桥撑着伞走过来,看着有些倦怠,但还是同章伏寒暄道,“还未恭喜大人擢升,西桥给您赔罪了。”
“哪里哪里,西桥公子可千万别客气,我章伏那官位就是芝麻绿豆大小,哪里值得西桥公子挂念,您这是……”他微微顿住,看着喧嚷的街巷,面上显出点疑惑。
“章大人,您可瞧见我家小姐了?”西桥拿出一张画像展开,语速很快,“小姐今夜走丢,我们现下正在找,她长得不高,生得很漂亮,唔,还有颗尖尖的小牙,一戳就要咬人,是个很活泼的姑娘,您若是瞧见过,应当有印象。”
“这……”章伏摸摸下巴,回忆着。
西桥看着他的模样,眼里闪过光亮,飞速道:“章大人,您若是瞧见过,烦请您千万同我说一声,东家和先生这会儿都焦心着,小姐身上又带病,若是晚一点儿,指不定事情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倒是记不清了。”他摇摇头,皱着眉头,“我方才从西郊回来的时候,路上倒是瞧见了个小姑娘,只是那姑娘蒙着纱,我辨不清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贵府小姐……”
“多谢章大人。”西桥收回画像,头也不回,急匆匆转身而去。
望了望西桥的背影,章伏松了口气,步履轻松,慢悠悠往东边儿走,眼前好似有一条平步青云的通天坦途缓缓铺开。
他记起西桥的话,又情不自禁想起林晴山,前些年的三元榜首,昔时那厮风光至此,现下还不是在云观书院教书,靠着秦家的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
哪怕他曾经连续两年名落孙山,但他现下也算是熬出头了,章伏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想起院子里关着的小姑娘,又想起秦家那位高高在上如坐云端的长公子,想起天下儒生无比推崇的林晴山,想起他们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模样,突然有一种俯瞰万事万物的快感,这种快感像金银奇珍,像芙蓉纱帐,几乎要迷住他的双眼,让他无比沉醉。
不着急。
他告诉自己。
慢慢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奖赏,他注定把林晴山踩在脚下,注定会等到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
云州城的街巷热闹了一整夜,此时天色将明,雨渐渐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的,打在枝叶上,巷子里升起朦朦胧胧的薄雾。
“吧嗒——”
竹简落地的声音。
徐敬山照旧一身素白,长发松松散散披着,半倚着窗子,目光低垂,落在地上扔着的竹简上,他未系绸带,双目显得有些失神,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徐敬山轻声笑,温温柔柔的,堪称上佳的好脾气:“章大人,这就是您说的,平步青云的路吗。”
章伏看着屋子里的乐师,全公公怕乐师坏了他们的计划,因而特意吩咐,给他的手脚都上了镣铐,年轻人的手被勒得泛红发青,他却好像漫不经心的,一整夜都拿着竹简细细翻阅,十分从容,好像这些事是家常便饭一样。
章伏坐下来,自顾自倒了茶,他很不喜欢徐敬山这样斯文矝雅的做派,这种派头很容易让他想起那些生下来就高高在上的公子王孙,那些公子王孙生而尊贵,摆再大的派头他都认了。
可是一个乐师凭什么,卑贱到泥里的下贱玩意儿。
章伏低着头,往茶盏里吹了口气,面上却换了副和气的样子,笑眯眯安抚道:“徐公子,有得必有失,你想得到点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徐敬山瞧着他,也笑,抬了抬手给章伏看,手上的镣铐泠泠作响:“我已然付出了代价,大人却没给我应有的奖赏。”
他俯身,撑着桌子,嗓音温煦:“大人何时才能让我平步青云,偿我所愿啊。”
章伏拢袖,抚掌而笑:“徐公子啊,你尚且年幼,还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很多东西啊,咱们得慢慢等。”
“你想想,裕王殿下何等尊贵,哪儿会轻易想起咱们这些小鱼小虾的,你再等等,待我去向殿下禀明你的功绩,再为你讨赏,甭管你要的是仕途和金银,一一都会许给你的。”
徐敬山微掀眼帘,瞧了瞧眼前人,不知怎地笑出声来,语气温柔,轻轻拈了拈指尖,目光垂着,辨不清什么神情。
“好罢,自然都听章大人的。”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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