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第55章
裹粽子, 戴五毒香囊,挂鸭蛋络子,过了康乾十六年的端午节, 展南屏随着孔连骁出门公干, 回到京城已是六月底。
木哥儿正在外院撅着屁股刨土, 冷不丁见到父亲,睁着小眼睛琢磨“这人是谁”。原本他只会叫“娘”, 不知怎么地, 突然开了窍,清晰地扯着脖子喊一声“爹”。展南屏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大胖儿子高高举起来,“好小子,再叫一声。”
木哥儿却不肯了, 嬉笑着在他头顶手足舞动,口水流得老长。
风尘仆仆的展南屏拎着木哥儿回内院,一松手, 小家伙儿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穿过院子,攀上台阶, 跨过门槛,一溜烟钻进正屋“娘,娘!”
屋子里的红叶忙把手里衣裳塞进藤筐, 拽过一块姜黄色的旧包袱皮盖上, 奔到镜边理理鬓角, 拽拽衣裳, 欢天喜地拉着儿子迎出去, “怎么走了这多天!”
展南屏把手里的包袱往台阶一扔, 一把抱起红叶, 在院子里面转个圈。红叶欢叫一声,紧紧搂住丈夫脖颈,眼泪都出来了。木木激动地围着两人转,伸着胳膊也要抱“爹,爹!”
一家三口玩耍半日,回到屋里,三丫去烧水,展南屏换了衣裳,指使二丫“带这小子找二叔玩”。
提起二叔,木哥儿来了劲,松开牵着红叶的手指转身便跑,二丫咯咯笑着跟着。
展南屏到门口看看,把屋门一关,拉过门闩挂上,试着推了推。红叶吃吃笑,“大白天的,也不怕别人笑话。”展南屏一边亲吻她嫣红的脸颊,一边搂着她往里间走,“大白天怎么了,夫妻敦伦,人之常理,圣人的话,谁敢笑话?”
衣裳一件件落在地上、床头,红叶满头黑发洒满鸳鸯戏水枕头,双腿缠上去,在丈夫健壮结实的胸膛咬一口。
三丫在厨房烧了热水,用壶拎回来准备沏茶,再一瞧,青天白日的屋门关了,窃笑着把水壶放到石榴树下,回厨房去了:要炸花生米拌白菜丝,要去外院厨房买肉回来,事情很多呀。
当晚外院坐了一屋子人,木哥儿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啃酱肘子,舔祖父酒杯,爬二叔脖颈,嗷嗷叫着被红叶拎回屋子。
七夕红叶做了各色巧果,大的送人,小的用红绳串起来,给木哥儿挂在脖颈。木哥儿边走边吃,弄翻了摆祭品的长桌,拿着结网的黑蜘蛛(喜子)满地跑,把两个丫吓得不轻。
正准备投针的红叶板起脸,揍了儿子两巴掌,木哥儿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足足三天只要爹爹二叔祖父和外祖母,不要娘了,红叶乐得清闲。
再过几天,展南屏对兄弟说,“我问过世子爷,夫人这几天不爽利,中元节在府里。我和你嫂子出门走走,你留下看家吧。”
也就是看侄子了。
展卫东一蹦八尺高:“凭啥?我也要出门,我脱不开身,你找爹爹吧。”
展南屏扫他两眼,“怕爹有事。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展卫东也想出门玩耍。“你们出门耍,让我看你儿子?哪门子的道理?”
展南屏忍着笑,肃然说“谁让你没儿子。若是不服,娶个媳妇回来,生个儿子,便没人指使你了。”说完倒背着手走了。
展卫东觉得,兄长和爹爹像个十足十。
话是这么说,中元节那天,展卫东早早和几个单身护卫走了,红叶把儿子留给母亲,穿一件月白色右衽夹袄,石榴红六幅湘裙,戴上丈夫送自己的红漆绘栀子花梳篦和丹姐儿赏的珠花,光鲜亮丽出门去。
说起来,自从红叶嫁给展南屏,逢年过节能去大相国寺拜一拜,中元节还没出来过:十四年她怀着孕,十五年木哥儿还小,今年是头一遭。
“还要去庙里吗?”展南屏租了辆平顶马车。
红叶挽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亲手做的点心和糖果,“要的,一定要去的。”
展南屏不是虔诚的信徒,不过,毕竟是刀尖行走的人,对妻子“去庙里拜一拜”并不反对,也很乐意陪着,毕竟,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两人饭也不吃便直奔大相国寺,在庙里虔心祈祷,买了雪里红和萝卜馅的包子,在寺外摘了些绿油油的枫叶,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了。
本来展南屏还想带她去北平楼,可今天过节,街上人流车行,张灯结彩,几乎挪不动脚步,北平楼这等京城有名的酒楼,想都不必想便没有位置。
展南屏想了想,离开大街七拐八弯,到了胡同里面一处不起眼的馆子。
红叶东张西望,发现馆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坐了八成满,有书生有行商,有附近的住户,显然在城里小有名气。
“两个人。”展南屏对店小二伸出两根手指,“切两盘肉,菜看着上。”
他是来过的,店小二用毛巾把桌面擦得油光水滑,收下铜钱走了。
红油赤酱的猪头肉,酱肘子,酸辣土豆丝,虾皮豆芽菜,菠菜粉丝,另有一小碟甜面酱,一小碟黄豆酱,一小碟雪白葱丝,一碟焦黄酥脆的炸排叉。
“来喽~”店小二把一盘又白又薄的面饼端到桌上,又端来一海碗酸辣汤,“慢用呐您~”
红叶拈起一张饼,发现它像纸一样透亮、柔韧,对面展南屏已经夹着猪头肉蘸酱,放在自己的面饼上了。
这家店的饼确实好吃,红叶吃了三卷,意犹未尽地直舔手指,展南屏吃了十张,还把碟子里的肉都吃了,喝了两碗汤。
“回去我给你做。”她窃笑。
夜幕慢慢降临。
和往日不同,中元节的夜晚带着神秘和惆怅,秋风如泣如诉,月亮黄澄澄的,像一枚黯淡无光的孔明灯孤零零悬在天边。
路上摩肩接踵,走都走不动,视野里满是黑压压的头顶和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年轻人是最多的。展南屏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护在臂弯里--每年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都有走失、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京城的孟兰节会是最最吸引人的。
红叶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从前面行人的肩膀看到摆满鲜花、果品和印着红色花朵的雪白糕点的白云观祭坛。
道士在前方庄重地祈福,有人端着藕粉,有人兜售彩色面具,有人肩膀坐一只小猴子,有人朝着手中的火把噗地喷一口酒,就成了耀目火龙....
红叶看得眼花缭乱。
从白云观请了两盏荷花灯,荷花瓣是粉红纱做的,青色莲蓬,草绿色叶片,底座是涂了漆的木头,四周镶了几颗碎玻璃,红叶喜爱地把玩:“回家给儿子做一个。”
深夜时分,两人才随着人流挪到河边,河中间有一艘大大的法船,给人一种庄严的凄美之感。
红叶把两根手指长的蜡烛插在“莲蓬”中间,等展南屏用个火折子晃一晃,火苗冒出来,蜡烛映亮小小的河灯。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一盏河灯放到水面,等它晃晃悠悠飘远些,再放第二盏。
几息工夫,两盏小小的“莲花”就盛开在黑黝黝的水面,随着水波慢慢飘流。有那么一瞬间,第一盏灯朝右侧倾倒,红叶哎一声,惋惜地以为它要沉底了,想不到一阵风吹来,那盏灯晃了晃,又在水面站稳了。
没过多久,两盏灯一先一后汇入浩浩荡荡的河灯队伍,远远望去,水面火光闪耀,莲花盛开,灿如天上银河。
原来的世界,红叶没在中元节出过门,此刻默默祝祷:愿原来三十岁的自己早登极乐,去该去的地方。
回到府里已经过了子时,侧门一个愣头青门卫查了展南屏的腰牌才开门,展南屏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夸奖“就该如此”
回到家里,展卫东居然还没回家,展南屏奇道“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红叶看看木哥儿,翻着个小白肚皮,睡的正香,顿时放了心。
洗漱更衣,上床歇息,红叶心满意足地搂着丈夫,心想,说不定是自己重新活过一次,无论如何,怎样都不重要,遇到丈夫便是佛祖保佑了。
第56章
过了中元节, 长春院传来喜讯,苏氏有喜了。
给马丽娘把过脉的大夫铁口直断,“二夫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脉象平稳, 甚是康健。恭喜, 恭喜!”
算一算,明年二月间, 新生儿出生, 孔连捷十分喜悦,拉着苏氏双手,“想吃什么?想用什么?”
苏氏倚在大红鸳鸯枕上,羞不可抑地说:“妾身,妾身也不知道, 妾身什么也不想吃。”
“胡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孔连捷叫来孟妈妈,细问苏氏近几日的起居饮食。孟妈妈便说, 夫人胃口不佳,什么也吃不下, 孔连捷便说,让苏氏身边的人去小厨房,专门做苏氏日常饮食。
苏氏自是欢喜。
孔连捷是有经验的, 让大夫开了安胎药, “平日有什么当留意的, 有什么避讳, 告诉底下的人。”
孟妈妈忙答应着, 苏氏掩袖而笑, 明白他的淡定与细心--孔连捷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孔老夫人听说了, 自是十分欢喜,带着赵氏来看苏氏。
苏氏还要起来,孔老夫人忙一把按住:“傻孩子,图孝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听我的话,好好躺着,过三个月才许下地,不可累到了。”
苏氏只好答应,半躺半倚在帐子里,孟妈妈在旁边,只把孔连捷夸成一朵花:“比我们还周全,什么都替夫人想到了。”
孔老夫人笑道:“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黄毛小儿,再说,又是当爹的,应当应分的。”
在孔老夫人和老伯爵心里,两个儿子各自只有一个嫡子,人丁实在单薄了些。如今苏氏有了身子,男丁自然是大大的喜事,就算女儿,也能给久没有新生儿的伯爵府带来欢喜,再说,苏氏还年轻,一个个生便是。
赵氏也这么想,心里略带酸涩。
孔老夫人又问:“去,开我的库房,取些上好的燕窝、首乌来,加上银耳红枣,日日不能断的,再取些宫里赏的料子,要那细软的,给二夫人做小衣裳,再取些刻丝织金,给孩儿做斗篷包被。”
孔连捷在旁笑道:“您老人家给自己留些。”
孔老夫人连连摆手:“宫里每年都赏,放在那里也是积灰。”又说:“若是想亲家母了,便接过来住几日,左右离得近,不必拘着,也来陪我说说话儿。”
如此说了半日,孔老夫人留下吃过午饭,身上乏了,叮嘱苏氏好好休息,便回去了,临行留下话,“好好伺候你们夫人,小少爷小小姐落地,我重重有赏。”
孟妈妈等人齐齐答应。
傍晚娴姐儿听说了,沉默半日,什么话也没说,每日晨昏定省,一个字也没提起。倒是孔连捷,喜滋滋地告诉四个儿女,“要当兄长/姐姐了。”
昭哥儿略感好奇:他是最小的孩子,还没有过弟妹呢。不过,见姐姐若无其事,昭哥儿也跟着淡了下来--明年二月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徐妈妈唉声叹气,生怕苏氏生出儿子,分了昭哥儿的宠爱,秀莲想起自己没了的孩儿,偷偷抹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一个个消息传回娴姐儿的屋子:
苏氏胃口始终不好,孔连捷便去苏府,把厨子带回府里,占了小厨房,单独做新院子的饭食,钱妈妈依然管着旧院子的饭;苏夫人隔几日便来府中陪伴女儿,给孔老妇人、赵氏说话儿,认识不少公卿之家的夫人;苏氏四房陪房,被孔连捷在外院安排了差事,库房、回事处、账房都有。
等苏氏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孔连捷松了口气,依照府里的规矩,和苏氏分房而居。孔连捷是成年男子,日子久了难免上火,时时到秀莲的院子,一时间,秀莲在后院一枝独秀。
秀莲自然欣喜,和徐妈妈商量“不喝劳什子的药”
徐妈妈竖起眉毛,气呼呼地骂“小蹄子心野了!忘了夫人的话!”
秀莲柳眉倒竖,“自从喝了那个,每月来月事,肚子疼的刀绾也似,谁爱受那个罪,谁自己受去!再喝两年,我想生也生不出了!”又指着苏氏住处的方向,恨恨地:“便是我不生,人家一样生!”
时势比人强,往日任打任杀的小丫鬟,成了受宠的姨娘,主子身死,新夫人收敛锋芒,眼看便要给二爷添嫡子嫡女了,还用得着秀莲--一时间,徐妈妈无计可施,只好呸一声:“你想生,也得生的出才行,随便你吧。”
自此秀莲不再碰莺歌端来的红花汤,还指着鼻子对莺歌说:“你喜欢,你自己喝吧。”
气的莺歌砸了汤碗,向孔连捷告状。
孔连捷却不以为意:他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俱全,多一个少一个庶子女没什么不同,再说,秀莲聪敏灵巧,甚得他喜爱,莺歌跟他时间太久,早就没了新鲜劲儿。
经此一役,秀莲更加春风得意,莺歌伤心不已,退了一射之地。
第二天晨昏定省,秀莲沾沾自喜地穿了一件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梳了堕马髻,戴了马丽娘赏的赤金簪子。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本有几分姿色,这一来鹤立鸡群,把马姨娘孙姨娘都比下去了。
苏氏还没显怀,居高临下地坐在太师椅中,目光在秀莲的裙子上一扫,就明白不是姨娘的分例--只有太太的衣裙,才能用如此多的金线和如此繁复的花样。
苏氏用帕子沾沾唇角,也不多说,便端茶打发姨娘们下去了。片刻之后娴姐儿四个来了,苏氏和颜悦色地说些闲话,轮到娴姐儿不愿多说,留一句“夫人将息吧,我们不打扰了”便带着弟弟走了。
孟妈妈忿忿地,和苏氏商量半日“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奴婢看出来了,这院子里没一盏省油的灯。”
苏氏不以为然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怕什么,娘说了,我现在不能急,等生了儿子,站稳脚跟,再一个个跟她们算账。”
孟妈妈忙拍自己手背一下,“看我,差点乱了分寸,夫人说得对,您生小少爷要紧。”
到了傍晚,孔连捷从外面回来,带了银霜堂的糖果,小巧玲珑一个珐琅盒子,吃完糖果可以放些零碎东西,苏氏小女孩似的欢呼一声,搂着他胳膊不放:“还是二爷对妾身好。”
孔连捷颇为满意,呵呵笑道:“傻瓜,我不对你好,却对谁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