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郭妈妈咬咬牙,一口否认:“哪有的事?夫人不可听没边没际的瞎话,不值当的。若不信,奴婢请了老夫人来,当面和那些子小人对质。”
老夫人有了春秋,因是天热,体虚不敢用冰,今日便没到长房,派了贴身的妈妈过来--为几句谣言,便要惊动年事已高的伯爵夫人?还当面对质?
可想而知,郭妈妈无可奈何之下,已经去找过老夫人,商量了对策。
赵氏身为宗妇,主持伯爵府十年,本能地明白“婆婆会站在郭妈妈一边”,说些“大郎安然无恙,切莫多思多虑,身子骨要紧”的废话。
她腾地站起来,大步朝屋外走,推开过来搀扶的丫鬟,还没下台阶就被郭妈妈死死搀住。
“我的大小姐!”情急之下,郭妈妈叫起赵氏在娘家时的称呼,声音发颤:“你就听奴婢一次,奴婢什么时候蒙过你!世子爷临走之时,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放不下没出世的小公子小小姐,我的好小姐,听世子爷的话,莫要胡思乱想,莫要听歪的邪的,把身子骨养好了....”
三月二十三日,丈夫依依不舍的脸庞浮现在赵氏脑海。
她热泪盈眶,竭力维持着贵夫人的矜持,突然惊恐地发觉,腿上热乎乎,湿漉漉。
“妈妈。”赵氏抓住郭妈妈的手,指甲深深陷进对方肉里,“叫大夫来,我,我,我怕是见红了。”
郭妈妈惊恐的神色只维持了两息,迅速镇定下来,高声叫着丫鬟,合力把赵氏扶到最近的罗汉床上,厉声说“翠屏喊大夫来;翠喜去告诉老夫人“夫人身子不适”;翠蓝,去拿盒子里的对牌,等禀过老夫人,出府告诉娘家夫人(赵氏母亲)--愁眉苦脸干什么,一个个的,给我跑快点!”
这个时候,红叶也挺着个大肚子,扶着二丫胳膊,慢慢走在通往长春院的青石小路。
太阳落了山,暑气渐渐消去,比白天舒适不少。红叶在树荫、长廊下走走停停的,颇为悠闲。
“姐姐,我替你跑一趟多好。”虽然服侍过红叶一胎,如今她九个月,二丫还是颇为紧张。“这么热的天,干什么走来走去的,大娘知道了,非得骂我不可。”
红叶年轻,底子好,大夫隔几日把脉都说“康健”,又生过木哥儿了,一点不担心,拿起一个小小的铜壶喝水,“大夫自己说,让我多走动,别吃的太多。你看那些天天躺着的,生孩子时候遭罪着呢,等你自己要当娘了,也别成天坐着。”
二丫握着脸,一下子害羞起来:“姐姐总是戏弄我,没影的事呢。”
红叶刮刮脸,嬉笑道“也不知谁家祖母,家来让我和我娘帮着把关,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依我看,也就这两年,你和你妹妹就定出去了。”
说说笑笑地,一座粉墙黛瓦的五进院落便在面前,青翠树梢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探出脑袋。隔得远远地,红叶便看见一个秋香色褙子的中年妇人站在青石台阶下面,朝这边张望。
是徐妈妈。
“瞧你这孩子。”数月不见,徐妈妈憔悴不少,花白头发挽了个整整齐齐的圆髻,戴着马丽娘赏的赤金填祖母绿簪子,语气满是嗔怪:“就这么走着来了!也不怕路上磕了碰了,你家大展护卫找我算账!”
红叶笑道:“哪那么娇贵,还有一个月才生呢!”
徐妈妈指指门里,语气慈祥:“我跟王强媳妇说了,待会你回去的时候,由她送你一程。妈妈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听妈妈的话。”
听起来,就像红叶是她家亲戚一样。
王强媳妇是二房管车轿的,因是家生子,苏氏接手家务,没有撤换掉她。
一时间,红叶以为回到原来的世界,自己这个受宠姨娘和徐妈妈头碰头地商量,如何给苏氏下绊子、上眼药。
她心里感慨,“那就沾妈妈的光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到院门回事处小歇,二丫搬个小板凳守在外面。小厮见了,端来两杯茶,招呼徐妈妈的时候恭维归恭维,没有往日的敬畏,红叶是察觉得到的。
徐妈妈不动声色,笑着问“前日你娘来了,说起你弟弟要成亲了,日子可真快,跟着夫人进府的时候,你跟这桌子一边高,你弟弟满地跑。”
红叶露出怀念的神情,“那个时候,妈妈忙得很,和我们说一句话的空儿都没有,我娘总说,等我们大了,若得妈妈提携一二,她这辈子便不用操心了。”
这话说的,明知自己被苏氏夺了差事,手里半点权利也没有,故意气自己?徐妈妈心中不悦,转念一想,红叶小时候和爹娘一样老实,这几年大为不同:先是不声不响拒绝马丽娘的安排,嫁给世子爷得力的护卫,又得了世子夫人的欢心,在府里颇有体面,数十年的富贵是不用愁的。
再想一想,红叶下午派个小丫头传话“有重要的事”,务必见自己一面,徐妈妈便沉住气,自我解嘲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你过来,妈妈只能陪你说说话儿,喝喝茶了。”
寒暄几句,红叶左右瞧瞧,凑到徐妈妈耳边轻语片刻。
徐妈妈开始笑眯眯地,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神色,盯着红叶眼睛,生怕她撒谎,“你,你怎么知道?”
红叶坐直身体:“妈妈不信,一问便知。”
原来的世界或者上一世,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苏氏成了世子夫人。有一天,徐妈妈告诉红叶,赵氏身边的郭妈妈对她说,赵氏难产那天,是苏氏把孔连骁遇难的消息泄露出来,赵氏难过之下,才一尸两命。
当时红叶问,为什么不揭发苏氏,徐妈妈苦笑,长房的主子死的干净,仆妇被遣散,老夫人老伯爷也没了,找谁申冤?再说,郭妈妈也没证据。
现在么,红叶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如试一试:苏氏既然做了,立刻去查,说不定能抓住马脚。
听了她的话,徐妈妈脑筋转的飞快:红河是门房的人,红叶在外院护卫处,消息灵通得很。
“这这,她的胆子也太大了!”徐妈妈霍地站起身,瞪着苏氏院子的方向:“简直是个祸害!世子夫人对她那般好,她居然敢?”
红叶松了口气:自己算的没错,徐妈妈有人脉,却也是个普通仆妇,要等明日赵氏难产死了,孔连骁的死讯也传了过来,昱哥儿受刺激病倒,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徐妈妈才从熟人的嘴里得知。
红叶压低声音:“妈妈慎言。我也是刚知道的,立刻过来告诉妈妈。如今我在外院,身子又重,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离得近,若能打听打听,是最好的。”
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徐妈妈比红叶有更深的体会:谋害世子夫人,苏氏别想在孔家待了;没了这个续弦夫人,二房以嫡子昭哥儿为重,自己水涨船高,重掌事务只是时间问题。尝过了得势的滋味,谁愿意做个普通老妇?她还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呢!
徐妈妈按捺住一颗激动的心,站起身团团乱转,留一句“好孩子,妈妈领你的情”就跑着出去,大喊“王强媳妇”。
事情办了,成或不成,能办到什么地步,红叶就不知道了。
她低下头,看看挂在腰间的铜水壶:是展南屏以前用过的,旧了些,却轻巧、结实,只有手掌大,可以盛水,也能盛绿豆汤和美酒。
一时间,红叶心中无比思念丈夫。
第74章
康乾十七年五月十二日, 伯爵府主子和消息略灵通的仆妇都知道,世子夫人赵氏难产了。
孔老夫人昨晚守到亥时,被赵氏和苏氏劝着, 回房歇息去了, 回到房里和老伯爷相对无言, 问起“大郎有没有信儿?”
老伯爷摇摇头。
老夫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早寅时便起, 披衣问道“怎么样了?”
随身宋妈妈不敢欺瞒:“琥珀刚刚回来, 说是,世子夫人一夜没睡,夫人的母亲在旁边陪着,大小姐一早就过来了,大少爷被二爷带到书房去了, 二夫人在长房。”
孔老夫人沉着脸,“太医怎么说?用汤药了没有?稳婆呢?”
宋妈妈答:“已经喝了催产的汤剂,太医在施针, 稳婆说,夫人年纪大了, 又受了惊,是会守些苦头。”
“什么年纪大了,又不是七老八十, 乡下妇人五十岁还生娃娃呢!”孔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重重拍在枣红绣祥云枕头, “平时满嘴大道理, 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
宋妈妈不敢吭声, 服侍老夫人换一件靛蓝色绣仙鹤衔芝草褙子, 草草吃了两块点心, 到正院的小佛堂。老夫人恭恭敬敬上了香,捻着沉甸甸的沉香木佛珠,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喃喃祈祷。
娴姐儿等在正屋,还没说话,老夫人便说:“你带着你弟弟读书吧,别乱走。”
娴姐儿乖巧地答应了,“天气热,祖母别热到,若有事叫孙女过去。”
片刻之后,孔老夫人坐软轿到了长房,气氛和往日不同,往来仆妇面色紧张,走路悄无声息。
产房在长房东厢房,一盆盆热水送进去,院子里面站满了人,见到孔老夫人个个矮了半截儿,让出一条路。
整整一夜折腾下来,赵氏脸色苍白,鬓发湿漉漉的,嘴唇被咬破了,叼着一根软木,身上盖着宝蓝夹被,握着母亲的手--赵氏母亲面容疲惫,神色倒还从容,轻声细语地和赵氏说着话儿。
丹姐儿也在,她嫁了人,生了孩子,算是妇人了,可以进产房了,在窗下神色不安地摆弄一套小孩衣裳,见到孔老夫人露出一个笑容,“祖母来了。”
孔老夫人笑呵呵地,拉着她走到床边,柔声道“珍娘,歇的可好?”
赵氏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尚好,母亲不必忧心。”孔老夫人又问候亲家,“吃过没有?”
赵老夫人笑道:“喝了碗粥。”
孔老夫人笑道:“粥啊?吃絮了,我正想添些,让小厨房给我煮碗馄饨吧。”
郭妈妈连忙答应,不多时,鸡汤鲜肉馄饨、乌鸡糯米粥、红糖荷包蛋、三鲜猫耳朵、排骨汤面,连带小油条、糯米豆沙糕、红枣糕,摆了一桌子。
苏氏也到了,涂了厚厚的粉遮盖微红的眼圈,看得出,昨晚也没休息好,给老夫人行礼“晓哥儿在闹,来迟了一会儿”,又去探望赵氏。
赵氏生过两胎,有经验,撑起身子吃了半碗面,喝了几勺粥。孔老夫带着儿媳孙女隔壁吃饭,回来替赵老夫人,一时间,屋里气氛松快不少。
过不多时,太医进来诊脉,稳婆也围着床边,孔老夫人把地方让出来,就在厢房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一个个消息传到孔老夫人这里,一个比一个不妙:赵氏还没足月,不到生的时候,昨天动了红,产道却没开,折腾一天一夜,羊水破了,依旧不到生的时候。
孔老夫人强自镇定,对丹姐儿说“好孩子,你先回去,这里有祖母和你二婶婶呢。”
丹姐儿不肯,眼睛红得像兔子。“祖母,我不走,我要陪着娘。”
“傻孩子,你自己也有孩儿,一天不回去,姑爷和亲家太太怎么放得下心?”孔老夫人放柔声音:“去吧,明早再来,听祖母的话,莫让你娘担心。”
丹姐儿无论如何不肯,带着希翼说:“我回我原来的院子好了,祖母,若我爹爹在,定叫我留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听到她搬出孔令骁,孔老夫人只好应了,丹姐儿留下一个大丫鬟,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苏氏抢着说“娘,我陪着您老人家。”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
不一会儿,昱哥儿也来了,脸色发白地站在院子里,叫“祖母”的时候声音发颤,孔老夫人安慰“好孩子,你娘这一胎受了点罪,莫让她担心。晚上跟着你二叔,在要不然,去祖母的院子跟昭哥儿玩吧。”
昱哥儿隔着窗子喊“娘”,半天才听到虚弱的回应。赵氏母亲出来,安慰他一会儿,昱哥儿才抹着眼泪跟着孔连捷走了。
太阳一寸寸沉下天边,漫长酷热的夜幕降临了。
“没办法?什么叫没办法?”孔老夫人连连追问,“三天前你们给珍娘把脉,还说什么母子平安,今天就告诉我难产了!”
太医为难地擦擦汗:“夫人产道只开到三指,便晕过去了,汤药和针剂都用过了,下官也是,也是无计可施。”
稳婆也叫起屈:“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了惊吓!”
正说着,产房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和赵老夫人呼唤女儿的声音,一阵血腥气刺得人欲呕。
孔老夫人深深呼吸,接力镇定下来“你想个法子,速速行来,若是母子平安,我奉上黄金百两,若是不行,休怪我砸了太医院的大门!”
太医咳一声,压低声音:“老夫人,下官还有一副药效颇大的汤剂,若是用了,有一半的把握,若是一时三刻之内还不生,大人孩子均有危险了。您看?”
孔老夫人明白,是催产的虎狼之药了,略一犹豫,便果断地点点头:“我便把珍娘交给大人了。”
太医拎着药囊走了,孔老夫人把目光转向两名稳婆,“你们怎么说?”
为首的稳婆脸色为难,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折腾两日,再不生,肚子里的孩子便不好了,夫人也....您看,若真是....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便是保大还是保小了。
这一瞬间,孔老夫人左右为难:杳无音讯的长子....独苗儿昱哥儿....与赵氏十余年情分....次子有了两名嫡子....所有人都说赵氏怀的是个哥儿....
见老夫人不吭声,稳婆低声解释:“保大人,便把孩子打下来....保小的,便用剪刀....”
孔老夫人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夫人自然是重中之重!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嘴巴子打出去!”
稳婆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侍立一旁的苏氏给老夫人端了杯茶,给她轻轻捶肩,“林医正是京城最好的接生医生,您放心,嫂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可惜,事情像疾驰的马车,朝另一个方向倾斜下去--
深夜时分,林医正的药剂并没体现出效力,屋子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帐子里的赵氏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