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徐妈妈就这么翻了身, 在娴姐儿的助力之下重新执掌二房权柄, 比之前更风光了:眼瞧着, 苏氏翻不了身, 却占着二夫人的位置, 孔连捷不可能再娶,过几年,昭哥儿到外院开院子,娶妻,依然是徐妈妈的天下。
秀莲一看不妙,忙炖汤做点心,柳黄做衣裳鞋袜,撒娇奉承,百般逢迎,把禁足了苏氏之后心情不佳的孔连捷哄得脸色回转。孔连捷一高兴,便兑现承诺,把柳黄抬成姨娘。
柳黄心愿得偿,对秀莲千恩万谢的,口口声声叫秀莲“姐姐”,无论什么事都以秀莲为尊。
徐妈妈见了,便隐忍下来,见了两人笑眯眯的,一字不提过往。秀莲不敢大意,越发精心服侍孔连捷。
这么一来,孔连捷十天有五天歇在书房,另三天在秀莲院子,其余两天才到柳黄几人处。
秀莲哥哥被提拔,母亲也有差事,在院子里过的舒坦,秀莲心满意足,一度以为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唯一缺憾是没有孩子。于是她求了孔连捷,到大相国寺敬香,又请了一尊观音像在房里日日抄经跪拜。
没曾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
十九年年初,赵氏一边调理身子,一边托了娘家亲戚,从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里面找了个姑娘,给孔连捷做妾。
那姑娘姓陈,今年二十一岁,家里原本略有资产,父母先后病逝,弟妹还小,陈姑娘便退了婚约,撑起家里的铺子,教导弟妹读书,一来二去的,耽误了自己的青春。
赵氏把人叫进府里瞧了瞧,很是满意,和老夫人商量了,又请孔连捷见了一面,挑了个日子,吹吹打打一顶小轿把陈姑娘抬进府里,摆了四桌酒席,陈姑娘就成了二房的陈姨娘。
苏氏虽被禁足,毕竟是二房主母,赵氏行事从不出错,带着陈姨娘给苏氏敬了杯茶。苏氏爱答不理的,并不意外,也无所谓,像是早料到这一天。
第二日,秀莲也见到陈姨娘,当场松了口气:陈姨娘白白净净,圆脸大眼,看着不爱说话,规规矩矩的模样,不如她俏丽,也不如柳黄清秀。
想不到,这么一位貌不惊人的陈姨娘,却入孔连捷的眼:孔连捷年纪渐长,经历过不少事,性格踏实下来,陈姨娘沉稳低调,规矩守礼,又读过书习过字,行事有章法,不像小妾,倒有些正房太太的范儿,倒退十年,孔连捷必定不喜,时至今日,陈姨娘却得了他的欢心。
且,陈姨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入府是有纳妾文书的,是为良妾,比秀莲、柳黄和孙马两位姨娘的身份都高一筹。
一时间,陈姨娘成了长春院最得宠的姨娘,秀莲倒退一射之地,忍气吞声收敛锋芒。
入门三个月,陈姨娘怀了孕,孔连捷更是宠爱,频频赏赐,他有儿有女,无论陈姨娘生儿子生女儿,都是喜上加喜。
秀莲咬牙,趁着陈姨娘无法伺候,小意温存,把孔连捷拉回自己的院子,一心想扳回一局,怀个孩子。
谁曾想,直到第二年,陈姨娘生下孔连捷第四个儿子,府里的七少爷,柳黄也有了身孕,秀莲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秀莲欲哭无泪。自从马丽娘在时她流了孩子,又喝过一年避子汤,小日子就乱了,每次月事来时腹疼不已,可她问过大夫,她还年轻,徐徐调理着,是能怀孩子的:医生说,自己治好过一个喝了几年避子汤的妇人,这妇人后来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小子还是姑娘,秀莲不太在乎,左右孔连捷不缺孩子,她只想有个依靠罢了:秀莲并不傻,孔连捷尊重嫂子妻子,对妾室通房丫头处处留情,并不放在心上。
她二十四、五岁了,颜色不如从前,再过两年,孔连捷必定厌烦,像孙姨娘马姨娘一样冷落她,把精力放在新的美人身上,何况,还有柳黄,陈姨娘....
她没多少时间了。
秀莲到处求神拜佛,哀求大夫,托人找求子方子,使劲浑身解数讨孔连捷的欢心,直到柳黄的女儿素姐儿会走路,会咯咯笑,会叫“姨娘”了,身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秀莲有些绝望。
不幸中的万幸,柳黄原本巴结她,之后和她平起平坐,生了女儿之后地位高于她,反倒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对秀莲十分亲厚。
夜深人静,柳黄劝她:“姐姐别吃那些□□蝎子、灵符仙药,当心吃坏了身子。五小姐是有良心的,大了会照拂我们的。”
秀莲落泪,柳黄的女儿再好、再聪明美貌、再讨府里主子们喜欢,也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见她满脸不甘,又透着哀愁,柳黄叹息,说贴心窝子的话:“若不是姐姐,哪有我今日?姐姐若有喜讯,自然是好,若是....反正,日后有我一日,就有姐姐一日。”
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寄托,秀莲不如意,便拿别人的惨事安慰自己:
自己再不好,能随意出入二房,府里锦衣玉食的养着娘和哥哥,有柳黄这个贴心人,能和柳黄照顾素姐儿,日子有个盼头;
不像马丽娘,二十出头就死了,泼天般的富贵荣华,都有别人享受了。
苏氏也没好到哪里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续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关在小小的院子,头顶四方天,脚下青石地,一个生人也见不着,生的儿子和自己不亲近,便活一百岁,有什么趣儿呢?
还有娴姐儿,伯爵府嫡出的二小姐,有孔连骁那么个身居高位的伯父,依然和丈夫相敬如冰,生了长子就和丈夫分院而居,丈夫一口气和小妾偏房生了七、八个庶子庶女,丢尽了伯爵府的颜面,不得不由赵氏出面,训诫娴姐儿夫婿一二。
比着比着,秀莲舒服一些。
康乾二十五年上元节,赵氏身体大好,孔连骁高兴,带着赵氏儿女上街观灯。孔连捷跟着兄长,叫人服侍少爷小姐,带齐五房妾室。老夫人也来了兴致,叫人备了软轿,兴致勃勃出门去。
秀莲很多年没出伯爵府了,年轻的时候,偶尔求了孔连捷,去庙里拜佛,近年年纪渐长,孔连捷不怎么来她的院子了,没了出门的机会。
于是她拉着柳黄翻箱倒柜挑选衣裳和首饰,两个女子嘻嘻哈哈地,仿佛回到十、七八岁。
出得府来,璀璨夺目的烟花绽放在深邃夜空,仿佛一块绣着红牡丹、粉牡丹和黄牡丹的靛蓝色缎子,令人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
秀莲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有丹青妙手,把眼前的美景画下来,柳黄盯着街头巷尾的灯笼,想给素姐儿挑个好的,再买些小玩意儿,给素姐儿身边的使唤人。
出来一次,不买些什么就太可惜了。
两人在护卫簇拥下顺着人流艰难地前行,不是踩到前面人的脚,就是鞋子被踩掉了。有人在叫卖“上好的红糖藕粉,宫里娘娘吃的”,秀莲笑了,看过去一眼,刚好见到披着玄色貂皮披风的孔连捷,伸长胳膊把一盏小巧玲珑的莲花灯送到陈姨娘面前,后者双眼发亮,平凡的脸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秀莲忽然想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鲜嫩得像一截粉藕,马丽娘还活着。某一日,孔连捷到上房来,秀莲端茶上来,一不小心把茶水溅到孔连捷手背,红了一小片。
她吓慌了,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怎么办好,以为自己会被打发出去,会被徐妈妈骂,会被马丽娘抹了三等丫头的月例....
未曾想,孔连捷呵呵一笑,没当回事地甩了甩手,端详着她,调侃“怎么,烫了爷的手,也不说赔个不是?”
她嗫嚅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马丽娘带着丫头们进来,瞥到孔连捷的手背,“这是怎么了?”
站在屋角的秀莲背脊发凉,不敢抬头,孔连捷已经无所谓地答一句“刚没留神”,便把话题岔开去。
那天晚上秀莲梦到孔连捷,在梦里,这位二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笑容似春风....
时隔多年,孔连捷已经很少进她的院子,更少对她笑了。
秀莲恍恍惚惚地,仿佛踩在云彩上,不知怎么回的府。柳黄见她精神不好,顺门熟路地进了她的院子,小丫头端茶的端茶,催宵夜的催宵夜,还有的坐在屋角,把两人从外面买回的东西分成几份,明天送人。
外面寒风刺骨,冷不丁回到烧了炭盆的屋子,热气熏得人头晕脑胀,秀莲换了家常衣服,倚在门框,对着茫茫夜色发呆。
茉莉的声音传进来“这是给杨姐姐的,这是许三娘的,这是钱妈妈的,莫要弄混了。”
并不是所有的下人都能跟随主子出府游玩,秀莲柳黄是名正言顺的姨娘,每人带着两个使唤人便到头了。出不去的仆妇便托有体面的仆妇带东西,茉莉是秀莲院子的红人,自有不少人请托。
室中柳黄端着一盏热汤嗔怪,“瞧着吧,大节下的受了风寒,就有苦头吃了”,秀莲无奈地转过身,说一句“果然是当娘的,我在这里吹吹风,十句八句等着....”
一个熟悉的名字闯进耳朵:“彩月姐姐说,她男人夜间当值,离不得家,请我给她带两方帕子,她一方,送彩燕姐姐一方。”小丫鬟有些舍不得,握着帕子嘟囔“红叶姐姐和彩燕姐姐绿云姐姐好,定会给她俩带东西的。”茉莉伸指戳她脑门:“没见过世面,什么好东西,便舍不得了!你看看,这方帕子绣着两只大燕子,三只小燕子,合了彩燕姐姐的名字和她三个孩子。彩月姐姐定是有事求彩燕姐姐,好人做到底,我便把这帕子送给彩月姐姐,彩月姐姐承了我的情....”
彩燕和她的三个孩子--仿佛一柄巨锤重重锤在秀莲胸口,整个人都麻木了。
彩燕原也在二房马丽娘身边当差,指给了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的小儿子,夫妻恩爱,生了三个孩子。
李老三的儿子,李老三的儿子....
一个憨厚单纯的年轻人身影出现在秀莲脑海,眼睛不大,嘴唇略厚,一张圆胖脸,个子不高,算不上好看,也因为这个,秀莲没相中他。
李老三的儿子却看中了秀莲,托媒人说好话,请人给她送吃食,热络得很。后来秀莲成了孔连捷的姨娘,李老三的儿子还托人,给她送过新鲜橘子。
黄澄澄水灵灵的橘子,剥开薄薄的外皮,清新酸涩的汁水溅到脸上,吃在嘴里一泡蜜。
秀莲只吃了一个橘子,时隔多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夜深人静,月上西楼,秀莲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不是孔连捷的姨娘,而是嫁给李老三的儿子,大红盖头龙凤花烛交杯酒,两个伯爵府的下人做了正头夫妻。
梦里不知岁月,秀莲给李老三儿子生了三个孩子,公婆喜欢,丈夫疼爱,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发了月钱都给她,规规矩矩的从不和其他女人玩笑。
有一年上元节,丈夫带着她出门观灯,灯火辉煌,人流如昼,秀莲在街边铺子穿梭,见到一方翠蓝色的手帕,上面绣着两朵莲花,三多花骨朵,刚好合了她的名字和三个孩子--
突然之间,秀莲醒来了,惊恐地醒悟,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李老三儿子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二房失了宠的姨娘,三个孩子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不不,她是有过孩子的,她是当过娘亲的,即使只有两个月,也是孕育过孩子的。秀莲告诉自己,捂住自己的肚子,在寒冷孤单的夜晚哭泣着蜷成一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余下的岁月里,秀莲是在夜复一夜的美梦与失望中度过的。
第83章
康乾二十二年五月, 晚霞把天空染成鲜艳的橘红色,妇人呼唤孩子,仆妇陆陆续续回家, 饭菜的味道在府里群房上空弥漫开来。
坐在窗前的红叶放下络子, 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走出屋子, 走到外院一瞧,快八岁的木哥儿正带着五岁的柏哥儿、五岁的桂姐儿和四岁的林哥儿一板一眼地扎马步呢。
“你动了, 你动了!”木哥儿恼火地喊, “我给你说不许动,你懂不懂?”
祖父和爹爹教功夫,讲究“力由地起”,第一项基本功就是扎马步,木哥儿从小练起, 数年下来已经能稳稳当当扎一个时辰了。
柏哥儿今年才开始洗髓,与其说跟着哥哥练功,不如说凑热闹/瞎捣乱, 理直气壮地喊“我没动,我没动!”
桂姐儿实诚一些, 小声解释“我就动了一小下!”
桂姐儿是女孩子,理论来说,不适合展家的功夫, 练起来事倍功半, 这辈子也达不到祖父、伯伯父亲的地步。按照展定疆的说法, 桂姐儿要不然练些强身健体的, 不靠这一行吃饭;要不然就送出去, 峨眉派、灵鹫宫、百花谷的功法适合女子修习, 掌门人也都是女子。
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 走得远远的,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就嫁人了--云娘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告诉展卫东:女孩子练什么武,你若不养,我养着她一辈子。
展卫东也舍不得,告诉父亲“能练些哪里就练到哪里,又不让她考武状元。以后嫁了人,和丈夫打架,能还手就行了。”
展定疆想了想,便答应了“打架不怕,横竖还有她哥哥。”
打虎亲兄弟,上阵子弟兵,桂姐儿这一辈有木哥柏哥儿,吃不了亏。
于是桂姐儿开始跟着兄弟们练武,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扎马步、抻筋,红叶看着就发笑。
林哥儿是丁鸿宇和云娘妹妹卉娘的长子,离得近,从小在展家院子长大,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来“我看见了,我也没动”
像所有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卉娘性格温柔,针线厨艺都好,和所有人相处颇佳。嫁进府里之后,卉娘很快生下林哥儿,白天丁鸿宇当差,卉娘就到展家院子,和红叶云娘结伴养孩子,做活儿,晚上丈夫回来再带着孩子回去。
三个孩子三张嘴巴,齐心合力地把木哥儿郁闷坏了,红叶怎么看怎么觉得,呆板严肃的长子像丈夫。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阵脚步声响,两个高大挺拔的成年男子并肩从外院走进来,彼此面容酷似,一个略高些,脸色严肃,一个略胖些,笑眯眯的,正是展南屏兄弟。
康乾十七年底,孔连骁伤势痊愈,被皇帝封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如此一来,孔连骁不再神出鬼没地巡查各地,在京城早出晚归,坐起了衙门。
官职不算高,却代表皇帝信任,日后有提拔余地,六部都可去,且,孔连骁才三十余岁,在公卿之家是很难得的。
伯爵府居家欢庆,老夫人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赵氏泪流满面,传出话去,阖府打赏两个月月钱。老伯爷甚是满意,道“不负皇恩,给祖宗添光彩,”孔连捷也十分喜悦,拉着兄长去北平楼喝酒。
得到消息那天,红叶欢喜极了,一头扑进丈夫怀里,眼泪汪汪地说着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她不是神仙菩萨,只知道孔连骁和展氏兄弟兰州遇难,以后再发生什么,她就不知道了。现在好了,展南屏再也不用跟着孔连骁东奔西走,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之后几年,展南屏展卫东兄弟跟着孔连骁留在京城,日升而出,日落而回,不像以前,动不动失踪数月,朝夕陪伴家里,红叶心满意足。
“爹!二叔”“爹爹!大伯!”“姨夫,展大伯!”三个小些的孩子欢呼一声,像三只小兔子,撒着欢扑进两人怀抱,只有木哥儿,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展南屏脖子挂着柏哥儿,走过去摸摸长子肩膀,“站了多久?”
木哥儿仰起头,得意地答“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
展南屏单手把他拎起来,“那现在还站?练功夫不是着急的事,不可冒失贪功,伤了筋骨就麻烦了。”
木哥儿悻悻地收起架子,桂姐儿追问“爹爹,伤了筋骨会怎么样呀”展卫东吓唬她“浑身动不了了呗,像院子里那棵树一样。”
三个小些的孩子哇一声,木哥儿也打个冷战。
展南屏已经顾不上小的了,几步走到红叶面前,扶住她手臂“大热的天,怎么出来了?”柏哥儿这才看到她,张着胳膊要抱“娘,娘!”
红叶嗔怪“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什么不能动的!”展南屏呵呵笑,固执地挽着她胳膊。
老夫老妻了,还肉麻来肉麻去,展卫东绕过兄嫂,带着两个孩子奔进院子,“孩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