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顾长晋垂眸,那时闻溪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
因着什么?
雪越下越大,红墙绿瓦渐渐覆上一层霜白。
坤宁宫的宫人一早便起来扫雪、敲冰棱。
皇后祈福归来,顾长晋于情于理都要来给嫡母请安,一下朝便来了坤宁宫。
戚皇后没甚心思与他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只留他吃了两盏茶,便差桂嬷嬷将他送出了坤宁宫。
顾长晋一走,戚皇后便去了偏殿陪闻溪。
孙院使给她们验过血,闻溪的的确确是她的孩子。
如今这孩子身中奇毒,这两日泰半时间都陷入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
只越是这般,戚皇后便越是心疼她,接下来的日子更是亲自给她擦身喂药,恨不能将从前欠下的一下子都弥补回来。
十一月廿一这日,闻溪一大早便醒了。
廊下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是两个被调来偏殿伺候她的宫女在碎嘴子。
“听说了么?承安侯府的人竟然与戚衡勾结,替从前那位做了不少事。”一个声音软糯的小宫女道。
“从前那位”说的便是曾经的二皇子萧誉。
“自是听说了。”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回道:“还是承安侯亲自带着族中晚辈去的大理寺,不仅呈交了罪证和认罪书,还归还了罪减一等的御造诰券,请求皇帝褫夺容家的爵位。”
小宫女不由得唏嘘:“当真是荣华富贵一朝散尽。”
闻溪轻轻蹙起眉梢。
容家的事她亦是一知半解,母亲并未同她详说,只知晓父亲与容家合作不过是为了留个后手,给戚家致命一击。
如今戚家已倒,容家却依旧出事,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
她不由得有些心焦,那沈家与父亲呢?
可会受到牵连?
她从肃州回来时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也不知晓如今沈家如何了。
浑浑噩噩间,忽又听那小宫女压低声音道:“听说太子殿下启程去了承安侯府,太子殿下曾经是承安侯的乘龙快婿呢,只承安侯一家十分瞧不起他,这才使得太子殿下与容家的大姑娘和离了。”
是长晋哥。
闻溪阖眼时忍不住想:他为何要去容家?
却说容舒这头,容珣决定不分家且要去大理寺请罪的事,她昨个夜里便已经听容泽说了。
容泽特地来鸣鹿院,与她道:“祖母醒来后,才刚听完三叔的话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只父亲再次问她是要分家还是归还爵位时,祖母选择了归还爵位。”
容泽说到这,目光不由得复杂起来。
在容泽的记忆里,容老夫人与三叔一直待他不薄,甚至比对昭昭还要好。
阿娘从前送他去书院,又送他去国子监,大抵便是为了让他少些留在侯府罢,怕与容家的人感情太深,日后会埋怨她的狠心。
只阿娘却预料不到,祖母与三叔竟然会选择舍弃爵位,从而保住大房与二房的人。
二十二年前,祖父带着父亲与二叔、三叔,志气昂扬地来到上京,令容家从太原府一家普通军户一跃成为勋贵豪庭。
眼下繁华散尽,容家被剥夺爵位后,能回去太原府当军户都已是幸事一桩。
“若是能回去太原府,那我便能像父亲一样,策马驱敌去。”容泽笑着道:“我天资驽钝,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过是个举人,终于是不必再为着科考而辗转难眠了。”
明儿容家去大理寺自首后,容泽的功名也会被剥夺,日后不得参加科举。不仅仅容泽,二郎、三郎和四郎同样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除非立下大功或者得到圣人的恩典。
这些容舒都知晓,从那日她回去承安侯府,她便猜到了大房、二房的下场。只她没猜到的是,容老夫人与父亲最后竟然会宁肯舍下爵位,也不肯分家。
“我原是劝三叔分家的,可三叔不肯。三叔说一笔写不出一个‘容’字,要么一起留在上京,要么一起回去太原府。还说这爵位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用这爵位换大房与二房的平安,也是应该的。”
当初这爵位的确是祖父与父亲挣下的,但三叔若不愿意将爵位归还,也是人之常情。
容泽望着暗沉天幕下扯絮般的落雪,轻声道:“大房欠三房的,我会一直记着。”
一个家族倒了,有的人会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泯灭于众人,而有的人会奋发图强,从低谷一步一步走回来。
后者的路远比前者的路难走。
容舒印象中的阿兄实则是个不爱争的人,此时闪烁在他眼中的光芒,容舒从不曾见过,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发了芽。
容泽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匣子递给容舒,道:“这是阿娘让我给你的,她让我同你还有三婶说一声对不住。容家出事后,沈家也会受牵连,你与三婶本是最无辜的人。”
容舒的眼眶有些湿,却不肯接。
容泽又笑道:“这木匣子你不接,明儿也会被抄走。”
容舒这才接下,“阿兄放心,便是沈家受牵连,我与阿娘也不会有事。”
容泽“嗯”了声:“阿兄知晓的。”
容泽送完东西便回去承安侯府。
第二日天不亮,跟在容珣身后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接到容珣的认罪书,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带怀安世子去鸣鹿山的事,他早就听闻过了,如今也不知该弄个甚章程好。
刑家已经示弱,大皇子甚至准备自请去南边就藩。
李蒙这个大皇子党正想方设法地与东宫交好,承安侯府这事自是不能办砸了。
于是悄悄派人去东宫探了口风,听到一句秉公办理便知太子殿下这是不愿意保了。
遂匆匆写下奏折送入内廷,等着皇上批红,当日那奏折便回到他手里。
嘉佑帝在上头批了红,又将贬为庶民改为发回太原府卫所。
容家在来上京之前,便是太原府代州的军户,祖祖辈辈皆在卫所任职。如今让他们回去代州,也算是网开一面,给容家留了一条活路。
李蒙立即带着一大批官差来到麒麟东街,将承安侯府那块金字匾额拆下。
匾额被砸碎在地时,容舒正立在承安侯府的大门外。
容珣背着容老太太从里行出,瞥见容舒的身影,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容老夫人下颌无力地支在容珣的肩上,察觉到容珣停下了步子,便吃力地抬起眼皮,往外望去。
外头站着的是她最不喜欢的孙辈,也是她,逼着容家三房人撕破脸,将从前的恩怨赤裸裸摊到人前。
她甚至舍下了父姓,只顾着去同她娘过好日子去。
容老夫人原以为再见她,自己定然是要勃然大怒。可真见着她了,心中那点火星子压根儿烧不起火来,没几下便灭了。
归根结底,容家落到今日的下场,非她之错。
“让…她…走。”容老夫人喘着气道。
有甚好看的?
马上这一整个上京的人都要来看热闹了,她便是舍下父姓,在旁人眼中,也依旧是容家人。届时,不定要遭多少唾沫星子。
既然要走就走得决绝一些,莫要再回来!
容珣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容舒,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沈一珍的身影,心空荡荡的。
圣人仁慈,虽褫夺了容家的爵位,但并未剥夺容家的军籍,他们可以回去太原府的祖地从头再来。
只今日他们便要启程离开,珍娘这是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来看看吗?
第八十九章
容珣将容老夫人放入牛车, 正要回去寻容舒说话,却见她提起裙摆,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
院子里充斥着官兵们的吆喝声, 铺满落雪的地面被踩出一行行乌黑的脚印。
容泽搀扶着朱氏缓缓走来, 他们身后跟着钟氏、裴姨娘还有二房、三房的所有小辈。
众人见到容舒, 脚步不由得一顿。
朱氏轻轻唤了声:“昭昭……”
幼时容舒误入沉茵院时,也是这样的霜雪日。那时小姑娘跟玉雪团子似的,看得她的心格外软。只是如今, 物是人非,那个会软着声唤她“大伯母”的姑娘大抵再也找不回来了。
朱氏的声音与从前一般无二,轻柔如水,带着淡淡的温柔。
容舒轻抿了下唇, 对她略一颔首, 唤了声“大伯母”便越过她,取出几个荷包递给容泽。
“这是我给阿兄、二郎、三娘、三郎还有四郎备的,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日后你们便是成亲了, 我也不知晓,索性便提前将贺礼给备上。”
那些个荷包沉甸甸的, 容泽也不拒绝,笑着道:“成,阿兄替他们拿着。”
说着, 又对身后的二郎几人道:“快谢过你们阿姐。”
二郎容鸿先开了口, 朗声道:“谢谢阿姐, 阿兄说阿姐与三婶不同我们去太原府,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容鸿是二房年岁最大的孩子, 也是最明事理的,知晓容家会遭难,是父亲与大伯母犯的错,与长姐无关。
容舒笑着应好。
容鸿之后,容淇也咬着唇,领着容泊上前道谢,最后过来的人是四郎容清。
容清今年才将将五岁,对今日发生在府里的一切依旧是懵懵懂懂的。
只他打小就喜欢容舒,忙挣脱了裴姨娘的手,拔腿跑向她,道:“大姐姐不同我们去太原府吗?清儿想要大姐姐与二姐姐一起去。”
容清大大的眼睛渐渐浮上一层水,又道:“大姐姐,二姐姐为什么还不来?”
“清儿以后便是三房的顶梁柱了,可不能轻易掉泪珠子。”容舒弯腰揩去容清眼角的泪水,道:“你放心,二姐姐便是今儿不来,日后也会去太原府看你。”
以蒋家人的作风,今日定然不会让容涴来这。但容舒很清楚容涴的性子,便她今儿不能来,日后也会寻机会去太原府。
容清听见这话,这才露出个笑。
裴姨娘在身后唤了他一声,他不舍地望了眼容舒,迈着小短腿回去裴姨娘身边,乖乖地牵住裴姨娘的手。
容舒直起身,望向裴韵。
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眼下两团暗影青得吓人,鬓间甚至现出了几缕银丝,一下子便现出了老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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