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顾长晋将瓶子里所有的药尽数灌入嘴里。
剧烈的咳嗽声在内殿响起。
他抬起咳得赤红的脸,迫不及待地望着半空。
旋即轻轻一怔。
“容昭昭,你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虚空中,那姑娘流着泪看他。
“是我太没用,又叫你伤心了。”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罢,莫哭,是我不想与你说再见,不是你的错。”
手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顾长晋将头埋入她肩侧。
他知这是他的幻觉,可此时此刻,涌入鼻腔里是她鬓发间那深沉而郁馥的香气。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度。
她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怀里。
喉结来回滚动了几番,顾长晋闭眼,眼中的泪划过他下颌,直直垂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这药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么?”
男人哑着声,缓缓地道:“我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个你会喜欢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清宫内殿的龙榻原是一张小叶紫檀龙床, 外放三面紫檀木镂空雕花床围,龙床古朴大气,俨然一小屋。
只元昭帝登基后, 却将乾清宫这章传承了多年的龙床给拆了, 另令宫里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张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着祥云瑞兽, 罩着石榴花开青幔,华贵之余,却少了点儿沉淀, 与乾清宫的一应摆设格格不入。
只这是圣人要睡的床,谁敢置喙?
至于放在拔步床里的那十数个月儿枕与玉枕上的墨玉坛,那更是叫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闲不让人碰这拔步床里头的东西,夜里就寝也不让人在内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内侍们三不五时便会听见里头传来一两句说话声, 那声音温柔平和, 入耳缱绻多情。
今个夜里,里头又传出了影影倬倬的说话声,只那声音与往常的温柔平和不一样,带着几许凄凉、几许哀戚。
今个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宫大总管汪德海并两名新拨来的内侍。
屋子里分明只有皇上一人, 怎地会有说话声?
二人心中惶惶, 悄悄抬眼望着汪德海,想求些点拨。
汪德海却是八风不动, 眼皮都不抬一个,似是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掀拂尘, 继续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内侍们见汪大监不动如山, 也渐渐放下心来。
翌日一早, 汪德海进殿伺候顾长晋梳洗, 见他将拔步床里的墨玉坛抱在手里, 面色不由得一怔。
“一会沈娘子来,你直接请她入殿,让她将墨玉坛带走。”顾长晋轻轻摩挲着玉坛光华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后,朕会派人去接她。”
这墨玉坛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这是让沈一珍亲自来取。
汪德海垂眸敛去脸上的异色,应了一声:“是。”
装容舒骨灰的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墨玉坛,坛子里镀了一层鎏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一珍带着容舒的骨灰离开皇宫。
路拾义在午门外等着,他做了半辈子捕头,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沾过多少血,早就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可昭昭……是不一样的。
路拾义至今都记着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窝点寻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时的场景。旁的小孩儿一个个哭得涕泪四流,唯独她,睁着一双明媚的眼,沉静地打量着周遭。
她在扬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义与郭九娘陪伴着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辞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里藏着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经醉了。
路拾义气急败坏。
她却抱着个酒坛醉醺醺道:“拾义叔莫说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闺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义这么个豪爽洒脱的莽汉,愣是叫她说出了一副愁肠。
只好由着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脑仁儿更昏了,歪着脑袋问他:“拾义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亲么?”
过往种种,犹历历在目。
想起小姑娘问他这话时,眸子里的期盼与渴望,路拾义喉头一涩,不由得又湿了眼眶。
瞥见沈一珍的身影,路拾义扭过头,用袖摆胡乱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沈一珍摇了摇头,道:“五年后,他会派人来带回昭昭。”
路拾义见她愁眉紧锁,宽慰道:“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时,他已经放下昭昭了。”
嘴是这般说,路拾义心知这些话都不过是虚话。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下过沈一珍。
五年后,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长长一叹,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里的巍峨宫殿,道:“我们走罢。”
边走边又望了路拾义一眼,“你当真不回扬州了?我如今与容珣和离,是自由身,但你还有衙门的职务在身——”
“衙门那里我已经辞了。”路拾义打断她,笑道:“你不知晓吧,昭昭离开扬州时,曾问我能不能做她的父亲。如今我便以昭昭义父的名义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烟,南地的崇山峻岭,我都陪她去看。”
只以昭昭义父的身份,只为昭昭。
沈一珍闻言脚步便是一缓,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马车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罢。”
她与路拾义出城的消息,顾长晋下早朝时,横平便来同他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可安排好暗卫了?”
横平如今是禁卫军的统领,管着禁军以及一整个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跟着了。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顾长晋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来的那道士,如今在何处?”
横平道:“属下将他关押在禁卫军的值房里,椎云在那同他套话。”
顾长晋“唔”了声,眸光微微一转,落在横平身上。
自从常吉死后,横平愈发沉默了,便是吊儿郎当的椎云,也比从前嗜酒了。
人的伤痛只会随着时间渐渐削弱,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
“让椎云将那道士送到乾清宫,”顾长晋抬脚走向御撵,“你回去歇罢,睡两日再回来宫里当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这世间唯一的传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术法立宗,醉心于逆天改命之术。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门挑中的弟子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于阵法之道造诣非凡。
当初启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设下的阵法用了无数童男童女的鲜血,启元太子因而犯下了无数杀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给了诸位藩王挥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们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继续开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岩观。
锦衣卫神通广大,竟寻到龙阴山上的青岩观。
见破不了那阵法,便将宝山骗出道观,逼他现身。
清邈道人就只得宝山一个弟子,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也是他们青衡教唯一的独苗苗,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只好乖乖地拿自个儿换了宝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为到了上京,锦衣卫的人便要砍下他的头,像当初对待师弟一般,将他的头挂在城门。
殊料到了上京两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饭好菜地招待着他,也没甚严刑拷打。
既来之,则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万事不忧的模样。
便是这会,得知是要进乾清宫面见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胆子极大地盯着顾长晋的面相看了许久。
直到汪德海轻斥道:“放肆,见到皇上怎还不见礼?”
清邈道人这才跪下行礼。
顾长晋挥了挥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着下头的老道士道:“道长起来罢。”
又指了下一边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顾长晋的事迹亦是有所耳闻的,知晓这曾是位好官,现下瞧着,亦是个好皇帝。
但曾经的启元太子也是个好太子,好储君,最后还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细细打量着顾长晋的面相。
此人天庭开阔,眉心自有一股正气,倒是明君之相。
“朕听闻青衡教创教数百年,一直醉心于研究时光回溯之法。”顾长晋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术法大宗。老道敢说,对于时光回溯这样的妖法,这世间除了青衡教,再无旁的道宗对此法有所涉猎。”两道白眉无风自动,清邈道人望着顾长晋,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顾长晋掀眸与清邈道人对视,道:“道长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长眉,应道:“人想要回溯时光,定是因着过往有遗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万民膜拜。老道斗胆一猜,陛下回溯时光可是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学之术法自是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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