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许鹂儿自缢之事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老百姓们也不再为官衙外那判牍叫好了,个个都在说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未伏法,许鹂儿与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记得,许鹂儿是天明的时候被人发现尸首的,那时她死了不到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许鹂儿是在子时自缢的,而现在,离她自缢还有两个多时辰。
容舒没提灯的手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顾长晋认出,那是她回府之日从侯府带回来的参荣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这是又来给他送参荣丸了?
不是说了,他在服药,不能吃这参荣丸的么?
容舒倒是不知晓这男人心里有了这样大的误会。
提着灯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听闻郎君先前办的案子今儿终于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请?
顾长晋低眼扫了扫她莹白小手攥着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么事?你说。”
“许姑娘的母亲今日故去,许姑娘此时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杨荣府上也受了磋磨,骤然失去至亲,只怕身子会受不住,妾身便想着去给她送些参荣丸,聊表心意。”
这番话容舒已经练了一下午,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把个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语气拿捏得极好。
只她心里头到底没底,提着灯笼的手忍不住捏紧了那长长的木柄。
顾长晋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杨旭的义子时,也有这样的小动作。
这大抵是她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小习惯,一紧张,那削葱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东西。
可她在紧张什么呢?
顾长晋不露锋芒的目光缓而慢地巡过她的脸,旋即定在她那双清澈的乌黑的眼。
那里头干干净净的,带了点温润婉约的笑意。
顾长晋长指敲了下腿侧,慢慢思忖着。
理智上,他不该应下的。
金氏的尸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义庄,戚皇后开恩,赐下梓木棺椁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许鹂儿将金氏的棺椁送上大慈恩寺停灵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儿,素来非皇亲贵胄不得停灵。戚皇后怜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这才破了例。
许鹂儿今个就宿在离义庄不远的驿馆里,明儿一早,驿馆的人会送她去义庄,让她亲自扶灵去大慈恩寺。
男人迟迟不语,容舒对此早有预料。
前世当许鹂儿与金氏尚在狱中时,容舒就问过一回,能否给她们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时顾长晋冷淡地拒了。
今儿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会应。
实际上,容舒本就没想去见许鹂儿。
不过是想借着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罢了。
许鹂儿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人人都说她是自缢而亡的,但容舒知晓,许鹂儿的死有蹊跷。
前世若不是她,许鹂儿兴许不会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个顾长晋会拒绝的请求。等他拒了之后,再提一个不那么出格的,那会他大抵就会应。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么在第二件事上多半会应。
捏着灯柄的手指微微一松,容舒觉着眼下这时机正正好,可腹中酝酿了许久的话都要到嘴边了,对面那青袍凛凛的郎君倏地长眉一松,淡淡道了声:
“常吉,去备马车,我带夫人出去一趟。”
第二十三章
残阳撤走最后一丝余晖。
马车辚辚行在夜色里, 往城门外那处驿馆去。
容舒抱着个木匣子,到这会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长晋竟然应了?
居然……这么好说话?
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娇——头一遭呢。
她原是想让顾长晋替她去驿馆送参荣丸的,以她对顾长晋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见许鹂儿的请求, 定会应下替她送药的事。
哪曾想, 他竟没拒她,还亲自带她来。
容舒抬眸往对面看了眼。
男人依旧是一身青色官袍,正侧头看窗外, 冷玉般的脸没甚表情。
自打上了马车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这样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顾长晋倒是容舒熟悉的那个顾长晋。
虽然相顾无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乐。
唇角微微弯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前世她为着许鹂儿的死难过了好一阵子, 总有种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许鹂儿自缢的那一夜, 顾长晋原是想让横平去京郊的驿馆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杨旭义子的事,顾长晋当即便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常吉与横平匆匆离开了顾府, 只他们都没有立即去驿馆, 等办完事再去时,许鹂儿已经死了。
容舒无数次想, 如果那夜她没多嘴,把话往后压一压,横平便能及时去驿馆, 兴许就能救下许鹂儿。
她为此愧疚了许久, 张妈妈还曾安慰她, 说正是因为许鹂儿自尽以及她留下的血书, 才会激起整个顺天府百姓对厂卫的痛恨。
那已经是许鹂儿自缢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上万名百姓齐齐聚集在东厂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额下,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杨旭为许鹂儿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设立东厂与锦衣卫后,这两处机构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兴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厂卫在大胤是积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东厂那名掌刑千户于是领着十来名番役出来,对那群闹得最凶的百姓闷头一顿毒打。却不料这番杀鸡儆猴的行径压根儿没震慑到百姓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血性。
上万名百姓们一拥而上,将那掌刑千户并几名番役生生打死了。这事情后来闹得极大,连金吾卫都出动了。
但正是有了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顾长晋之后才会那般顺利地扳倒杨旭一党。
是以张妈妈才会对容舒说,许鹂儿死得其所。
“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杨荣糟蹋过,名声已毁。她娘死后,她又落到个举目无亲的境地。活在这世上已是没甚盼头,还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煽动起一场风波来,也算是死得值了。”
张妈妈的话里有嗟叹有感慨,却并不觉着惋惜。
大抵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罢,一个女子没了清白没了名声,那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张妈妈话中的意思,可她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
对一个不该死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死得其所这样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舒也是死过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蝼蚁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晓自己不管如何都没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几次娇,多吃点珍馐美馔,多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金氏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晓女儿在她死后,也会惨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来容舒也曾问过顾长晋的,问他觉不觉着许鹂儿死得其所?
那时顾长晋正坐在榻上看书,闻言便从书里抬起眼,淡淡道:“许鹂儿不该死。”
她问得分明不是许鹂儿该不该死,想不想死,顾长晋那话属实是答非所问。
可容舒明白顾长晋的意思。
许鹂儿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她都该好好活着。
为自己,为金氏。
马车一个颠簸,那半开的车牖“啪嗒”一声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发现对面那郎君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头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这般垂眼看人时,仿佛还多了点风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实是太逼人,那点子风流的意态自也荡然无存。
他不是头一回这样看她了,每回他这样看人时,容舒总有种好似自己做了坏事而无所遁形的错觉。
上回在书房,她还曾坦坦荡荡问他为何这般看她。
结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复。
是以这一次,她坚决不会再问。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几日盈月天天给她做蒸酥酪,她又长了点肉。
就顾长晋那金精火眼,她实在是不必自取其辱。总归她又没做甚坏事,他看多久,她都问心无悔。
到了驿馆院门,容舒披上斗篷,正准备下车,顾长晋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下车。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车,在马车外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这处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不管是办差归来的京官,还是前来京师面圣的地方官,都会先在这里稍稍整顿仪容。
也因此,这处地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馆却十分安静。
顾长晋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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