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他足够自私,足够无耻,即便她因为他死在了十七岁,可是再来一回,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第一次见面的那年,她小小人一个,穿着桃红色的衣裳,如同一个侠士般出现在他的日子里,手上银手镯碰撞出来的声音带走了风里的血腥味,也带来了一丝光。
光抓不住,但他想留在光的身边。
他就一直自私,逃避,想着努力改变,他们终究会好起来。上辈子她如他所愿,嫁给了他。这辈子,她也会如他所愿嫁给他。
可是,该出现的还是出现了。她那么好,完全可以拥有别的人生。
她不用担心银子不够,不用操心将来没地方住,不用省下银子来给他买药买衣裳,她……他……他可以不用担心她死在十七岁的成婚之夜里。
沈怀楠深吸一口气,厌恶的看向了铜镜里面的自己。
他今早去看盛瑾安,未尝不是为了挑对方毛病去的。他想要盛瑾安是一个肥头大耳,粗俗笨拙的无耻之辈。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站在邵衣身边。
但对方家世好,样貌好,目光澄澈明亮,像极了书里面写的那些君子,那些可以红衣怒马的贵公子。
而他一身青衣,背朝光,站在阴影处,连光都不愿意照到他的脸。
沈怀楠砰的一声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如此想下去了。他跟多晴说,“我出去走走。”
多晴烧鸡正好吃完,闻言叹气,“少爷,您别伤心。”
定然是因为英国公家的事情让少爷伤自尊了。
但是人跟人,哪里能这般比啊。
沈怀楠倒是不知道他的念头,他走出昌东伯府,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去哪里。索性就去了杨柳巷子。
杨柳巷子里,王五没曾想这时候能见到沈怀楠,他问沈三少爷为什么来,沈怀楠不说话,王五就知晓了,这是来这里避世。
他便在铺子里面给他加了个椅子,然后给他一本书,让他盖在脸上。
“这里能晒晒太阳,人来人往的,你把书盖在脸上,别人也瞧不出是你。”
王五招待好他,便匆匆去后院忙着盯着工匠做篓条去了——他这等人,哪里能像沈怀楠这般,还能避世,他只愿多赚一钱银子。
这一钱银子,最后是给怡红楼的小桃红还是牡丹院里的赛貂蝉,都值。
王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怀楠闭上眼睛。过往行人匆匆,脚步声众多,有的重有的轻。
其中还有马车轱辘而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叫卖声嘶哑的很。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沈家小友。”
沈怀楠拿开书,看过去,竟是齐泰。
他连忙站起来,没有往日的机灵,人都显得笨拙了几分:“是齐老哥,还未当面谢过你的举荐之恩。”
齐泰好奇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人的眼睛里,倒全是自我厌弃。
沈怀楠笑了笑,“没怎么。”
齐泰就好奇啊,一条愿意去钻地洞的蛇,还滑不溜秋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般。
他干脆进了铺子里面,也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来,说说,你怎么了?许我还能帮上你。”
沈怀楠哪里肯说。但齐泰却道:“我去打听打听,能打听到吗?”
沈怀楠承他给澹台老夫人举荐邵衣的情分,见他倒是个固执的人,便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道:“为情罢了。”
天下哪里还有比情情爱爱更让人解闷!齐泰上午在朝堂上骂了一阵人,下响出来透气,若是还有别人的苦痛借以解闷,便再好不过了。
沈怀楠即便要说,也不敢说得太细,只道:“不瞒齐老哥,我有一位喜欢的姑娘。”
齐泰知道啊!不就是送到澹台家那个小庶女么?
他问,“然后呢?”
沈怀楠:“她长得好,心地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齐泰:“……?”
这么一瞬间,他竟然从沈怀楠身上看见了一丝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立马就被记起来了——这不就是澹台思正那个老东西每次说自家夫人的样子么?
齐泰扶额,他是想听点别人的痛苦解闷,而不是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赶忙制止沈怀楠:“你快别说其他的——只说你今日怎么了?”
沈怀楠:“今日……今日有人给她说亲。”
齐泰眼睛一亮,这路数他也熟,无数话本故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心仪的姑娘要出嫁了,新郎不是他。
而这个“他”,无非就是穷秀才,穷举子。
沈怀楠不是秀才,不是举子,但他完全符合穷之一字。
齐泰听了这么一桩惨事,心情大好,笑着道:“那姑娘家答应了吗?”
那个小庶女,他也在今岁的花朝节上见过的。长得确实好,且一眼就看中了他的金钗子,着实有眼光。又想起她不舍的沈怀楠买,分明是心疼他的。
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文远侯一家答应,那也得分开才是。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看来灵宝斋里面的金钗头面沈怀楠是买不了了。
但却听沈怀楠摇头道:“没有答应。”
他说,“姑娘没有答应,姑娘家也没有答应。”
齐泰就不懂了,“那你为什么这般难过?”
沈怀楠低头沉默。
然后过了一会,齐泰就见他抬起头,轻轻的说了一句,“因为……可能是因为,说亲的那家人太好,我舍不得姑娘摇头说不嫁。”
他这一辈子,父母缘薄,兄弟缘浅。他们不想让他活,又没让他死,于是他挣扎着起来,终于得上天垂帘,让他的姻缘线缠缠绕绕,红线绑得紧。
他就只有这根红线了。
沈怀楠心有酸意,又不想哭出来,只好从旁边拿了一个王五吃剩的馒头咬在嘴里,低头,让呜咽的声音显得有缘由。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含着馒头深吸一口气,向来挺直的背脊弯着,颤抖着说,“齐老哥,对方太好,我应是……应是自卑了。”
他一身土,命还不知道有没有,从前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可以保护好邵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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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可是,如果能有人看见她的好,那他也很感激。
少年人明明在光里晒着, 但却像是一块发霉的白馒头。
皇帝陛下这辈子除了被大臣们气得发疯,坐在小角落生闷气晒不到太阳外,便一直都在朝阳之下, 还没有体会过这种阴暗到发霉的心情。
他实在无法共情,又因听了这么一桩少年人的□□,闷气早散,被逗趣了——小儿女之间的自卑, 自轻, 着实好笑。
他问,“既然如此, 你努力让自己更好不就成了么?”
沈怀楠闷闷的点头。
齐泰笑出了声。他觉得自己一个皇帝都给你拉媒请了个先生, 你只要听话,成为他手里可以用的臣子,那前途不就在那里么?
无论对方是谁, 难道还能比得过皇帝?
齐泰笑眯眯的转扇子,“走吧,咱们去喝几杯。”
想了想又道:“我请你——我估摸着,你也没有银子了。”
沈怀楠就跟着去了, 两人推杯论盏, 侍卫就守在一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只觉得沈怀楠可能身世不好,幼年不幸的运气,必然都被用来碰见陛下了。
几千年来, 大概只有陛下这么一个喜欢出街溜达的皇帝, 倒是让他遇见。
沈怀楠不知道他的羡慕, 因心中苦闷, 想着今日有人说说话也好,他要说话,满脑子便是邵衣。开口一句当年,齐泰便被赶紧摆手,“只喝酒,不说其他,不说其他。”
若不是看这小子可以扔给澹台老匹夫栽培着玩玩,就凭着他现在这么一股痴情的模样,齐泰都要打退堂鼓。
皇帝陛下当年可吃过澹台思正痴情的苦,脸色都变得不好了。
沈怀楠见他一脸不喜,倒是笑了,然后点头,只陪着喝酒不说话。喝了几杯酒,两人又告别,沈怀楠依旧没问他住在哪里,只道:“等我买了宅子,就请齐老哥去坐坐。”
齐泰就乐了,凭沈怀楠自己买宅子,那要多少年,买多小的宅子啊。
他倒是也不打击他,道:“行,我等着。”
齐泰走了,沈怀楠也因喝了一顿酒,跟人说出了心里话,倒是舒出了一口气。
他这般的人,能让自己颓废一时,不会颓废多时。便回去就拿着书读,因今日是给桑先生告假过的,也没去文远侯府,就在自家读,昏暗的屋子里面有光,他把椅子挪过去,将书放在了光里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间听见了姚黄的声音。
多晴在跟她说话。
姚黄:“九姑娘说,这是安神的汤,今日她瞧着三少爷的眼底是青的,昨夜必然没有睡好,今晚喝了这汤多睡睡才好,你也是,晚间定然只顾着自己睡,也不知道劝三少爷早睡——”
多晴扭扭捏捏:“哎哟——多谢你,我记着了……姚黄啊,你跟,你跟——”
沈怀楠就知道他要问隔壁王二!多自私的仆人,正在说主子的事情,也不知道多问问邵衣今日怎么样,让姚黄送汤的时候神情是什么样,竟只顾着问那些七七八八。
他就亲自走出去,接了安神汤,问了几句话,便让姚黄赶紧回去。姚黄见他精神还好,也安心下来,回去回话了。
多晴伸长了脖子看,埋怨的看向自家少爷:也不叫他跟姚黄多说几句!
沈怀楠瞪他一眼,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吞汤,多晴在一旁看着,想着自己没准也能喝一小碗,这鸡汤浓,看着便让人咽口水。
但见少爷竟然喝完了满满的一大碗!他转身出门,将门关上,屋子里变得更加晦暗起来,沈怀楠低头看着空空的汤碗,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在她心里,自己是个全心全意为她好的好人吧?
……
“好的很,只眼底确实青紫一片,瞧着倒是精神。”姚黄跟折邵衣说,“您别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