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木源
他们赶到的时候,天子人已经将外袍给褪了一只袖子,好方便在暖春的日头下射箭。
“臣等拜见陛下。”
元茂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一群弟弟们已经跪在地上。
“都起来吧,地上晒的那么热,你们趴着也不怕烫着。”
陈留王等人一笑,赶紧谢恩起来。旁边的中官们早已经准备好了诸王们用的弓箭。
弓箭是武库里新入的,全都是上好材质所造。
诸王年岁比天子还小,见状一股脑的全都冲了过去。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陈留王随意拿了一把,弓箭刚刚拿到手的时候,略惊讶了下,不是那种讲究轻便,拿在手里颇有几分沉,若没有几分手劲,持弓都有些困难。
“今日天气清朗,很适合出来射箭。”
元茂听到陈留王如此说,笑了笑。
陈留王伫立在一旁,“陛下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臣可看的出来,陛下可比往日里还要高兴。”
若是说好事也的确有一件,不过这个是不能告诉陈留王的。
“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元茂脸上的笑意更浓,满满的几乎要从眼底里全都漫出来。
陈留王见状也不问了,“那臣弟就等陛下的好消息了。”
元茂搭弓上箭,他一把将弓弦拉开,对准了那边放置的箭靶,只听得嗖的破空一声,箭矢就已经射入了靶心。
旁边的弟弟们见状,连忙鼓掌叫好。
元茂对此并不在意,他挥挥手,让手下的这些弟弟去试试。
阳光已经有了明显的热意,朗朗照下来,将他的躯体照的滚烫。那股滚烫透过了肌理直入躯体,不管多久,他还是很喜欢这股感觉。
前生最后一段时日他缠绵病榻,病重久了的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他每日里对臣下时常叱骂,近侍们更是遭殃。一直到临死才冷静下来。
那股病痛的无力感刻骨铭心,如今的他依然年少,身体安康。一切都还有希望照着他的意念变成和前生完全不同的样子。
“陛下可听说了,太后又在朝堂上换了几个人。”
陈留王见到左右中官离得都比较远,“几个叔王被太后斥责了,说是治理水患一塌糊涂,搞得天怒人怨,给剥了官位直接让回府好好反省。”
“应当的。”元茂道。
“不过还有一个倒是得了嘉奖,长乐王叔回京被太后好生一番嘉奖。说是考绩长乐王叔出镇的冀州一番向荣景象,现在升了中书监。”
一群人被太后问罪的问罪,受斥的受斥,只有这么一个受了嘉奖,惹眼的很。
陈留王说出来很是感叹,他无意抬头,见到元茂的脸色颇有些奇怪。
“陛下?”
元茂摇头,“没什么。”
这个王叔他是知道的,一是他的那些个不孝子里头私通长辈女眷,就是这位王叔的儿媳。二是乱世里权臣当道,他这一系被斩杀殆尽,其他宗室也惨遭毒手,但这位王叔还是留了血脉下来,不至于全军覆没。
他对长乐王多少有些愧疚,他也没曾想自己儿子竟然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这位王叔,要说本事的确有些本事,至少在乱局里,他还能领着自己的儿孙们有条不紊守卫京师,哪怕还是被乱臣打了进来,那也完全怪不到他的头上。
“太后奖罚都有依据,几位王叔在府中多多反省一下也好。”
陈留王听着天子这话里全都是公事公办,不禁有些失望。
“叔王们去治理水患,那可真是去错了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算计了。”
或许是真的,但元茂也不在意。
他自己帝王手段用出来,和太后的几乎一脉相承。
“这段时日读了什么书?说给我听听,待会我亲自考你。”
元茂说着举起手里的弓箭对准箭靶又放出一箭,陈留王一张脸都苦得出汁,“陛下,臣最近没有手不释卷。”
“既然如此,那就过来跑几圈,”元茂大笑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令人把西域良马牵过来,招呼上一群弟弟上马。
少年人们爆发出更大的欢呼,跟随着元茂一块跑起来。
高冶到的时候,正好见着诸王跟着天子游猎回来,宫里地方宽敞,除却宫室之外,还会有专门供天子跑马的园林。
元茂从马上下来出了一身大汗,大汗淋漓的感觉让他十分舒适,中常侍来报说是高冶来了。他让中常侍把人传唤到殿内。
“我让你去办件事。”
元茂在身上湿透的内袍被换下来之后,挥手让左右退下。
高冶见到天子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他立马照做,听到天子说完的话之后,高冶的脸色都古怪的一言难尽。
“陛下,陛下何不直接让上党公的那位三娘子直接入宫?”
“太后不是已经召三娘子入宫相看了么?”
要是没意外,只要天子点头,这位小娘子也要入宫。
只不过是个点头的事,怎么还要他去叫人盯着?
这、这……
“你不懂她的脾气,”
元茂只是笑了一声。
若是真的被他亲自召入宫中,照着她的脾性还不知道要多洋洋得意。再来一次,他不打算这么惯着她。但放着她,他也不放心。
“朕要你办的事,你照办就是了。”
这一句下来,高冶连退路都没得了,只能道了一声是。
“要办的妥当,不能叫人发觉。”
高冶苦着脸点头道是。
高冶从殿内出来,被外面的风一吹,止不住的想要唉声叹气。
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啊。
第18章
“我心悦大王呀。”
高冶走的苦兮兮的,脸上挂着的苦水几乎都能当着面给淌出来。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简单又明了,明明白白的表露在脸上,连半点功夫都不用,就能看清楚这些少年人的所思所想。
殿内的中官宫人全数都被他屏退在外面了,没有他的示意不敢入殿内。殿外大门洞开,直喇喇的让外间的凉风灌进来,内殿里摆放着几面屏风,又将灌入殿内的风屏蔽在外,但还是有丝丝凉风转过屏风和竹廉的缝隙吹拂到他身上来。
湿透了的内袍已经换掉了,他随意的披着轻纱中单,衣襟随意的敞开着。
殿内虽然没有中官宫人伺候,但是东西却是一应俱全,几盘樱桃毕罗恭恭敬敬整整齐齐的摆在那儿。
元茂拿了一块在手里把玩,想起在长信宫她吃了整整三盘的樱桃毕罗。他那时候一面和太后说话,一面用眼角余光暼她,见到她自顾自的吃这个。
当初他喂得她就是这个,没想到她病好了之后竟然还喜欢吃这个。
元茂还记得此生初次见她,她被那些毫无上下尊卑的婢女丢在林子里,一个人坐在潮湿的石头上。无声无息,无悲无喜。那时候春寒料峭,但她衣裙单薄,袖里露出来的双手上全是冻疮的疤痕。
他望着她,她眼底里一片死寂,和记忆里顾盼生辉,嬉笑怒骂皆在脸上完全判若两人。
她从进宫开始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全部摆在脸上,连在人前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太后不喜欢她这样的脾性,觉得她喜怒皆形于外,过于轻佻。又讨厌她不肯轻易受指派,对她这个侄女更是厌恶。
但他却喜欢,他有意的惯着她的脾气,顺着她的意思来。只要不危害社稷,她想要什么他都给。
她被太后憎恶送出宫外带发修行。回来之后,和太后所立的皇后连连交恶。剑拔弩张到外朝都上书说后妃相争并非祥兆,他充耳不闻,在里头拉偏架。
后宫内看着风向,逐渐对她也有了别样的敬畏。
渐渐的她身边也有了外朝的势力。后宫和前朝结盟,他这个做皇帝不但不拦着,反而乐见其成。
后面东宫私藏盔甲被人告发,他废黜太子之后,也将皇后一同废黜。封她为皇后。
他还记得封后典礼之后,她拖着身上繁重的皇后翟服在千秋殿内左右张望。他记得她把头上那顶沉重的冠帽给摘了,随意丢到一边。凤冠上十二花树还有其下两边的博鬓被她的动作给弄得微微发颤。
她像个顽劣的稚儿,没得到之前万般想要,得到之后就毫不在乎了。
他从外朝回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殿内张望着。
见到他来了,她像只飞鸟投入他的怀抱。
元茂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封后,所以他身着大冕服。那时候他才入殿,猝不及防她一头撞进来,头上冠冕垂下的玉旒都被撞的到处乱晃。
她抱住他的脖子,“你对我真好,”
他抱住她,她那一身大礼服繁琐沉重,他叹气,“你穿着这一身走来走去难道不觉得累?叫人给你换掉再看千秋殿是什么样子,不是更好。”
“我高兴嘛。”她摇了两下头,垂下的旒珠撞在她的脸上,她笑的花枝乱颤。
笑了一会,她凑近问他,“那你喜欢我穿,还是喜欢我不穿?”
他一愣,看见四周的宫人也全都深深垂首下去。
她向来都是如此,热切大胆,只要自己喜欢了,一把火放下去,才不管旁人的死活。
她鼻子碰了旒珠,催促,“说呀。”
“都喜欢。”
他这话说完,她就笑起来。
眼底里全是细碎纯粹的光。
但隔了一世,回头再见,她眼底里已经完全没有光了。
她呆呆的坐在石头上,行尸走肉一般。他知道,再这么下去,她恐怕是熬不到仲春。
他的恨落入了无底的深渊,完全寻不到依托。他恨她,但他不想她死。
哪怕是她犯了那种诛九族的大罪,他也没有让她沦落到这种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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