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宇而安
她那时不知潋月冠中的沉重心意,只道是琅音仙尊和师父一般,为她送行相赠的护身法器,心中也是十分感动。
琅音仙尊垂下眸,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有了凡人的温度。
“我也明白你的心意,但只有见你长乐,我才能无忧。”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垂落在她耳畔的陨晶流苏,“我听旁人说……凡人之间会相赠贵重之物,作为定情之物,这潋月冠,便是我为慢慢打造的定情之物。”
她心跳猛地乱了几拍,却又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含笑问道:“这番话……仙尊可是听我师父说的?”
琅音仙尊别过眼,含糊地点了点头。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道是师父又糊弄琅音仙尊,骗他拿出珍贵法器来给自己的徒弟壮行。而仙尊口中的定情之物,她理所当然也只当是一场有实无名的师徒之情。
仙尊向来说话简洁,容易引人误会,她早已习惯。
她也不能戳穿了师父那点小心机,当下只有干笑着点了点头,接受了仙尊的馈赠。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不是仙尊误会了她,而是她误会了仙尊。仙尊藏在潋月冠中的三瓣芙蓉一片心意,她至死都未曾看透。在他看来,那是早已两情相悦的许诺,是付出半生修为的寄托,而她却始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徐慢慢垂下眸子,忽觉心头一片酸痛怅惘。她一生寻道践道,但求一个无愧无悔,也自问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没想到还是辜负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高高在上不染尘垢的神仙,也会有和凡人一样的心跳吗……
她的指尖碰到了琅音仙尊莹白而结实的胸膛,却径直穿了过去,便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稍显冷漠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徐慢慢猛地抬起头,只见琅音仙尊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徐慢慢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道:“仙、仙、仙尊,你能看见我?”
琅音仙尊冷冷道:“也能听到。”
徐慢慢只觉得一把火把自己的元神烧了个通透,道:“仙尊,我刚才……我可以解释……”
琅音仙尊打断她:“我不是琅音仙尊。”
徐慢慢一怔,有种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的窒息感:“哥哥,你没穿衣服,我一时竟没认出来!”
琅音魔尊:“……”
徐慢慢在琅音魔尊杀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背过身去,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琅音魔尊在穿衣服,她绞着手指脑子疯狂转动,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跪地求饶才能逃过一劫。
还没等她想好,忽然眼前一暗,琅音魔尊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徐慢慢立刻跪了下来:“哥哥,我知道错了!”
救命,她以后该不会养成天一黑就跪的习惯吧……
琅音魔尊紫衣垂地,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垂眸俯视她,冷笑道:“你这次又知道了哪些错?”
“我哪哪都错了,重说一遍都是对哥哥的二次伤害。”徐慢慢极其卑微地认错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哥哥竟然没有趁机杀了我,可见哥哥宽宏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徐慢慢小心翼翼抬起头偷看他的神情,咽了咽口水又道:“哥哥,你打我吧。”
她这番道歉,多少是有些真情实意的,自己辜负了仙尊一片深情,又利用了他的深情,他为了自己折损了一半修为,铲除焚天部受了重伤,自己还哄骗他去灭血宗……
——徐慢慢!你不是人啊!你愧对师父在天之灵!
“你也知道自己该打。”琅音魔尊面沉如水,冷哼一声,又狐疑道,“我还没打,你哭什么!”
徐慢慢抽了抽鼻子,抬起头露出微微泛红的眼眶,可怜兮兮道:“我元神脆弱得很,经不起您随手一挥,你还是打我的肉身吧。”徐慢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打重伤啊,小惩大诫就好,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琅音魔尊唇角一翘,讥诮道:“本尊想怎么做,还要你来指手画脚吗?”
徐慢慢低下头去:“不敢不敢,这只是小人卑微的乞求,您参考一下就好,不过看在我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打死或者打伤都不太好……”
“你有什么用处。”琅音魔尊冷哼一声,广袖一挥坐于榻上,傲然俯视徐慢慢,鄙夷道,“如此不济,连屠灵使一招都挡不住。”
“是我修为低下拖累了您。”徐慢慢陪笑道,“哥哥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一定不遗余力复活徐慢慢!”
“你就算尽了全力也不过如此。”琅音魔尊虽然言辞不屑,但对徐慢慢这番狗腿做派还是颇为受用。
他定睛审视徐慢慢,忽地微微倾身,朝徐慢慢勾了勾手指,像招呼小狗似的唤道,“你过来。”
徐慢慢念头一动,跪着的身躯整个往前飘去。
琅音魔尊伸出手往前一捞,修长的手臂径直穿过徐慢慢的元神,从她脸上扫了过去。徐慢慢只觉得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脑袋,有种若有若无的酥麻,却没有什么不适。
琅音魔尊奇道:“你一个小小金丹,元神出窍为何如此凝实?寻常金丹被本尊这么一碰,早就魂飞魄散了。”
徐慢慢干笑道:“许是因为我的修炼功法比较特殊。”
她心里猜测,也可能是因为融合了原主的半颗金丹,金丹乃元神之所在,她这相当于一个半人的元神,比别人凝实一些,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却不能告诉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若有所思:“能凝实元神的功法……你是魂宗之人?”
魂宗?
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元神深处的记忆,让徐慢慢心口处有种莫名的悸动,但她苦苦思索,却一无所获。她只能摇摇头,诚恳道:“我未曾听过魂宗。”
琅音魔尊道:“魂宗与血宗一样,也是追求长生之道的邪修宗门。修道者都以元神为本,肉身为器,血宗认为元神脆弱,依附肉身而生,只要肉身不朽,便能得长生。而魂宗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修炼元神才是长生正道,元神不灭便不老不死,近乎于神。”
徐慢慢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三百余年,见闻不足也是正常,这也是头一回听到魂宗二字。但她融合了这具身体的半颗金丹,也有了原主的部分元神,或许原主与魂宗有所牵连,才会被“魂宗”二字所触动。
“这几百年来未曾听过魂宗,可是销声匿迹了?”徐慢慢疑惑道。她活了三百年,当了百年道尊,从未在道盟听过魂宗的存在。
琅音魔尊道:“本尊也只是略有听闻,今日听你说有功法能修炼元神,这才想起来这个宗门。传闻魂宗有修炼元神的功法,难道你是魂宗之人?”
琅音魔尊逼近了一步,审视的目光咄咄逼人,让徐慢慢倍感压力,不自觉地往后缩脖子。
“这我也不知道……”徐慢慢眼神微微一闪,心念电转编了一套说辞,“我是跌下山崖被慢慢所救,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如今听哥哥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可能与魂宗有什么牵扯。哥哥您再想想,您在哪里听到魂宗的传闻?”
徐慢慢把一切都推到失忆上,这也不是说谎,她确实是没有那些记忆。
“偶然听到友人提起,你找不到他。”琅音魔尊含糊其辞,似乎不想说实话。“你若是对魂宗感兴趣,那便去天禄宫看看。这世间对一切传闻野史记载最全的,除了道盟也就是天都城的天禄宫了。”
大兴王朝作为大陆上最后一个大一统帝国,延续了三千年的统治,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史料典籍,这些都收藏在天禄宫之中。听说天禄宫分为十二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正史野史、精怪传闻无所不有,但是其中大多数都是绝密典籍,尤其是分裂成七国后,七个国君担心其他人从天禄宫的典籍中了解到自家地盘上的机密,都禁止外人进入天禄宫,守卫极其森严。
如果徐慢慢还是潋月道尊,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是能在天禄宫乃至整个天都城来去自如,但如今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能走走旁门左道了。
徐慢慢眼睛闪闪发亮,笑道:“多谢哥哥指点,我如今是元神之身,正好可以潜入查阅典籍。”
琅音魔尊认真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你怎么翻书?”
徐慢慢愣了一下,不禁苦笑道:“我倒是忘了……”
看来这元神之躯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或者我可以跟明霄法尊讨个人情,他如今也是半个道尊,想必七国国君会卖他这个面子。”徐慢慢摸着下巴思索道。
琅音魔尊不以为然,道:“他自己想进去是有这个可能,但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却也没这么容易。”
“我元神出窍就可以了。”徐慢慢脱口而出。
琅音魔尊狐疑地盯着她:“你与明霄法尊何时有这等交情,对他如此信任?”
第26章
“哥哥,你可曾听过这魂宗最早出现于何时?”徐慢慢问道。
琅音魔尊淡淡回道:“记不太清了,我是四五百年前听人提过。”
天禄宫中记载了万年历史,她不可能从头开始找,只能先缩小范围,再扩大范围。
天下所有宗门开山立派,都必须在天都城和道盟备案,接受审查,否则一律视为邪魔外道。徐慢慢自继任道尊,便看过道盟所有记录在案的宗门,确信未曾看过魂宗二字。在正统道门看来,任何涉及血、肉、魂、魄的宗门都是犯禁,正统修道是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而邪魔外道则是夺舍杀生,手段多卑劣残忍。
虽然道盟多有禁令,但也管不到每一个角落,总会有不少邪修企图走捷径,干些伤天害理之事,尤其是在蛮荒之地,还会有邪修招摇撞骗,成立□□,坑害无知百姓,敛财害命。而这些劣迹和□□传闻,都会记录在《天诛册》中。
《天诛册》按时间分类,琅音魔尊指示徐慢慢从四百年前的记载开始往前找。
徐慢慢看了一下琅音魔尊,舔着笑道:“哥哥,帮我翻下书。”
琅音魔尊皱了下眉头,抬起手屈指一弹,只见一道绿光落在了地上,迅速抽条长叶,很快便长到了半人高,伸着两片长长的绿叶,像两只手臂一样欢快地招展着,细细的身躯左右摇摆。
“叶子,给她翻书。”琅音魔尊说了一句,那叶子朝琅音魔尊深深鞠了个躬,便蹦蹦跳跳地扭到徐慢慢身旁,仰起身子朝她摆动叶子。
虽然没有头脸,徐慢慢却分明从叶子身上感受到了欢快和讨好。
这真不像琅音魔尊的叶子,也不像琅音仙尊的叶子……
徐慢慢飘到了琉璃明珠灯旁,与琅音魔尊相对而坐,叶子也乖巧地跟在徐慢慢身旁,伸出细长的绿叶帮她搬书,翻书。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懒懒地翻着书,掀起眼帘扫了徐慢慢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天诛册》。
徐慢慢心里有些嘀咕——琅音魔尊似乎对魂宗十分感兴趣,这又是为何?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因为叶子已经翻开书页了。
叶子翻开《天诛册—一万三千七百卷》,徐慢慢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记载的内容。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三年,发生在庆国滨城的□□祭祀案,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背负巨石,沉入江中,祭天祈雨,经查为通灵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卫国樊城五十六名青年男子失踪,后被发现挖空内脏,弃尸荒野,经查为噬心教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梁国四十九名妙龄少女惨死,经查为其父母受阴阳教蛊惑所为……
——弘道两千八百七十二年,蜀国百名老人于家中自焚,经查……
薄薄的一页页纸,沉甸甸地承载了无数亡灵与怨气。徐慢慢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眉头紧皱。
早些年她行走人间,便撞见过不少邪修恶行,但天下之大,她一人又能救多少人?后来她与徐慎之深谈三日,从道盟改革到天下苍生,达成了许多共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一人之力也好,万人之力也罢,我们能做的终究太少。”
“没有永恒不落的太阳,黑夜终究会到来。”
“我们只需点燃人们心中的灯,他们自能无畏地走进那片夜。”
初始的十四座枢机楼,只是一把把炬火,她与徐慎之畅想过九十九座枢机楼,本以为有千年的时间去完成,没想到中道止步,还好有徐慎之在,有宁曦在,她也能放心一些。
只盼着这微不足道的火光,有一天能成燎原之势,驱散笼罩着大陆的迷障与阴霾。
“嗯?这件事有些奇怪……”琅音魔尊不知看到何处,忽然发出一声质疑。
徐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只听琅音魔尊念道:“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天都城发生惨案,一夜之间墨王府死三十六人,墨王、王妃身首异处,三十四名护卫惨死,其中元婴四人,金丹三十人……”
徐慢慢闻言一惊:“一夜之间杀死如此多的修士,还是在天都城,这绝非普通的□□所为,若不是势力强横,便是法相下手。”
大多数□□只敢在荒僻之地生事,才不容易被道盟发现。然而天都城乃天子之城,权贵云集,这里不仅有各家长老法相,元婴也是随处可见,寻常势力不敢在此生事,更别说是对王府下手了。
徐慢慢没等琅音魔尊念完,便飘了过去挨到他身边自己看。
“据知情者称,墨王与一女子结仇,遭报复仇杀,该女子经查为血宗之人。”
徐慢慢脑中掠过一个身影,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屠灵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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