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宇而安
东方渐明,第一缕曙光落下之时,琅音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山林之中。
敛去身上魔气,他的脸色也苍白了三分,他在林中站住了脚步,自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墨色玉璧,在玉璧上以灵力画下符文,便见玉璧发出一阵耀眼强光,强光之中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逐渐显露出来。
只是还未看清那人面容,便听到一连串的大喊大叫:“疼疼疼!”
“琅音,你有没有心,大白天把我召出来,不怕我被阳光烧死吗!”
光圈散去,那男子的面容也变得清晰,俊眉修目,卓尔不凡,眉间有火焰状的浮纹,似有生气一般轻颤。
“我找了许久,也不见山洞,这里背着光,你将就一下。”一袭白衣的琅音比晚上显得更加清冷疏离。
“什么叫将就,我是魔,见不得光的!”男子往阴凉处躲了躲,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纯黑的伞,打开之后才松了口气,“幸亏我有所准备。”
琅音淡淡扫了一眼,说:“我也想你会有所准备,便没有准备。”
男子气笑了:“两百多年没见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气人呢!”他说着上下审视琅音,不由得眉头一皱,奚落道,“看来这两百年你过得不怎么样,这一身的伤,啧啧……昨日虚空海魔气大炽,我便想恐怕是你惹出来的事端,如今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魔神,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自三千年前魔君重整魔界秩序,魔神境界之上的魔族便不能再入人间行凶,每逢人间有魔气大炽,魔界虚空海便会生出惊涛骇浪,惊动诛神宫,届时自会有魔君令属下前往收治。
对魔族来说,同类都可以是食物,既然如此,与其让悬天寺炼化了,不如自己捉回来分吃了。
琅音道:“昨日吞噬了一个邪灵,闹出了点动静,你向魔君说明一下。”
“不需要我说明,父君自会明晓。”
来者称呼魔君为父君,正是魔君膝下长子,名为昊一,而他的生母来历更为不凡,乃是天地圣物混沌珠的化身。他生来便兼具魔气与混沌之气,魔君之下无敌,纵横魔界无人不惧。他心心念念前往人间一游,但不得魔君手令他也不敢私自前往,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只有两界山。
两千年前,昊一于两界山遇到了初化人形的琅音,引着他进魔界增长见识。琅音与昊一有相似之处,都是混元之气所化,昊一便将琅音当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只是这个兄弟说话实在难听,常常气得他拂袖而去。还记得初见那日,他洋洋得意地对琅音自我介绍。
——吾乃混沌之子,混沌昊一。
琅音清清冷冷的一张俊脸,说出让人想揍他的一句话。
——混蛋昊一?
两人当时便打了一架,最后两败俱伤,一见如故。
主要是昊一对琅音一见如故,因为在魔界已经没有能让他痛快打一场的强者了。
“你昨日吞噬的邪灵壮大了你体内的魔气。”昊一关切地说道,“还记得当年你在魔界吞噬了一具魔神,导致魔气不能自抑,被凶戾之气占据了理智,险些彻底入魔,好在当时父君出手制止了你。你如今在人界可得万事小心,否则出了事,可没有父君帮你了。若是你真的入了魔,怕是要造下不少杀孽……”
“我召你来,有几件事,这便是其中之一。”琅音道,“你以九幽业火净化我身上的邪祟之气。”
昊一闻言,瞳孔巨震,失声道:“你疯啦!那可是焚神蚀骨之痛,熔渊极刑也不过如此!”
魔界的熔渊,神界的斩神台,冥界的无间地狱,是传说中三大恐怖之地,没有人能在其中熬过七日极刑。而九幽业火便是取自熔渊地心之火,与九阳黎火一样,可以净化邪祟之气。
“我能忍,你只管动手便是。”琅音微微皱眉,“你动作不快点,便到了正午了。”
到了正午,烈日当头,昊一这区区投影怕是撑不住日晒。
“你有了心之后,怎么反而得了失心疯?”昊一瞠目结舌瞪着他,但琅音所求,他难以拒绝,只有叹着气抬手取下眉心业火,“你做好准备吧,若是受不住了,便发出点声音示意。”
他本想说做个手势或者谁句话,却又觉得疼到极致,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琅音神色淡然地盘腿坐下,眉心忽有魔气涌出,他的衣袍化为暗紫,眉眼似乎也冷峻锐利了一些,他冷冷扫了昊一一眼,催促道:“快点!”
昊一面露不忍,黑色火焰在掌心跃动,骤然之间膨胀开来,向琅音飞去,将他笼在其中。
琅音面色陡然一变,眉头紧锁,冷汗一滴滴自额角滚落。
业火灼心之痛,有如赤身裸体入油锅,滚烫的热油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一个毛孔之中,无数的牛毛细针在骨髓之间来回穿梭,疼痛剧烈而绵密,便是一息也难以承受。
不过片刻,冷汗便浸透了暗紫长袍,但琅音尽失血色,唯有下唇被咬出了鲜血,却始终一声不吭。
昊一双手微颤,不忍地闭上眼,待炼化得差不多了,才急忙撤去业火。
琅音终于不再强撑,喉头腥甜溢出嘴角,染红了身前土地。
“你这是何苦呢……”昊一叹气道,“魔气过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琅音喘息着,缓缓收敛了魔气,又恢复了平日里淡然清冷的模样,只是白衣上沾染的鲜血仍然刺目。
“我怕控制不了魔气,会伤了她。”琅音想起昨夜所为,心头微微悸动,却又有一丝愧疚。
昊一察言观色,揣测着说道:“魔气是由欲念与戾气凝成,你原先无心无欲,便只有戾气,你一开始封印魔气,是怕不小心受戾气影响,失去理智杀了她,而现在……咳咳……琅音,你有了心,也有了欲吧,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琅音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昊一脸上的戏谑。
昊一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哆嗦了一下,挤出笑容道:“其实也不是见不得人……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也可以和之前一样封印魔气。”
“血宗威胁迫在眼前,我不能置身事外,让上一次的事再度发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陪在她身边。”那一次她陨落之时便是在深夜,他将自己的魔气封印住,才不能及时赶到她身边,险些抱憾终身。
“琅音啊,你可越来越像个情根深种的人了。”昊一感慨万千,“我对潋月道尊也越来越好奇了,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花怒放?”
“我也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琅音眼中露出疑惑之色,“这也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件事。我在焚天部时亲眼看着她断了生机,但是后来她却在另一副躯壳中复生,甚至连元神也变了容貌。”
“咦?”昊一惊疑道,“竟有此事,若是夺舍,元神的样貌是不会变的。”
琅音道:“更让我不解的是,她修炼的功法能凝练元神,元神之强远胜常人,而且蕴含磅礴的众生愿力。我记得你说过,众生愿力,是神族的力量之源,而神族已经覆灭了。”
“什么?”昊一瞳孔一震,不可思议道,“众生愿力,你没有看错?”
“旁人未曾见过或许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琅音说着顿了一下,“吞天或许也能感应到,众生愿力与信仰之力同出一源,不过她向来蠢笨,也未必能察觉细微差异。”
“这可奇怪了……”昊一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我听父君说过,万年以前,神族便已彻底覆灭,堕落为魔,这世间哪来又哪来的神族……等等,你刚才说,她的元神凝实远胜常人?”
琅音点了点头:“你还记得魂宗吗?”
“魂宗!”昊一眼睛一亮,“不错,是魂宗!她不是神族,不对,她是神族,但她又不是神族。”
昊一喜笑颜开,语无伦次。
琅音微微皱眉,沉声道:“说人话!”
昊一笑道:“也有你让我说人话的一天。”见琅音眯起了眼,他才敛了笑意,正色道,“你知道矗立于大陆每一座主城的神农庙吗,那是神族覆灭之后,新生的人族之神。她与高高在上的诸天神明不同,那诸天与人族本就不是同族,从来不曾眷顾过下界众生,只是制造灾难,利用人心的恐惧来凝聚信仰,收割众生愿力。父君乃是人族第一代圣君,承天命而生,想要推翻神族的黑暗统治,却被神族以无上至宝天命书镇杀,将他打入熔渊之下,逼他入魔。后来母亲为父君复仇,与天命书同归于尽,神族因此覆灭,神界崩毁坠落,便成了今日的魔界。”
昊一说道此处长长叹了口气:“这段历史已被天命书掩盖,不可铭记,不可流传,我今日能说,只是因为你我皆有三分混沌之气,不受天命书的影响,但你却无法往外说,他人也听不到这段话。”
“这与慢慢的身份有什么关系?”琅音关心的只有这点。
昊一道:“神界陨落为魔界,便引发了一场天地浩劫,水灾旱灾接踵而至,生灵涂炭,宛如末日,那时人族无数圣贤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滋养大地,令生机再度焕发,人族文明得以延续。神族覆灭,但神明不灭,神农氏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人族生生不息的信仰,亦被称为众生意志。当众生意志得到回应时,应运之人便会诞生,她们这一族生来便近乎于神,众生愿力便是她们的力量之源,众生不死,她便长生。她们这一族也有一个名字,便是四魂族,凡人有三魂,而她们以众生愿力凝聚出来的第四魂,是神魂。”
琅音心中震惊,垂眸低语道:“所以,她并非夺舍,只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躯壳之中?”
“四魂族不可能被人夺取的,她们的元神之力太磅礴了,能与天地呼应,神族覆灭之后,她便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昊一感慨道,“琅音,若你喜欢的是这样的神明,以后的路,怕会很难走。”
琅音抬头看他,问道:“为何?”
“因为她是应运而生的,她的命不属于她自己,更不会属于你了。她注定要背负众生的意志而行,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是走上这条路,因为她能听见众生的渴求,看到众生的苦难。”昊一神色凝重地说,“琅音,我听说神明有情却无私,她或许爱你,却也会平等地爱每一人,你想要的,是这样的感情吗?”
琅音沉默良久,当昊一以为他会失落难过时,他竟笑了。
漆黑却澄澈的眼底荡开了轻浅的笑意,冰消雪融,暖色缱绻,清冷的俊容也因此柔和,便是两界山上万年不止的风也不禁放缓了脚步,静静凝视一朵花温柔的绽放。
“我曾以为她爱我,后来方知真正心动的只有我一人。”
“那一刻恨过、悔过、痛过,但真正让我入魔的原因,是我以为自己已彻底失去她。”
“我本可以忍受无意义的花开花落,无悲无忧,若我不曾爱过。”
“是她让我明白,唯有心动,才算真正活过。”
“我失去过,所以更加明白,我不需要她为我放弃她的道,只希望她的道上,能有我同行。”
昊一怔怔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喃喃道:“你当真变了……”
他听说人族有句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而琅音大概便是如此。
他枯寂了三千年,一朝开放,便是如此淋漓尽致。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心怀苍生,不独爱你?”
琅音神色淡淡,道:“可以。”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身边有其他男人,不独有你?”
琅音眉头一皱,立刻道:“不行!”
昊一乐不可支,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果然是个有心有肺的男人了,不过我可听说,潋月道尊的道侣遍天下。”
琅音俊脸微沉:“她心善心软,自然会有人厚颜无耻攀附。”
昊一笑着道:“我听说有帝鸾的少主,帝鸾的男人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又贤惠,花枝招展,没有女人不喜欢的。还有海皇敖修,云蛟的俊美带着邪性,很少有人能抵御那种诱惑。你虽有几分姿色,但是性格冷僻,说话又难听,如何争得过那两位?”
琅音面露不虞:“我是想杀了他们,但是慢慢会生气。”
“你使了这种手段就彻底败了,我来教你怎么讨女人欢心。”昊一兴致勃勃地往琅音身旁一坐,“首先啊,你得有心机……”
“快到午时了。”琅音提醒他。
“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了!果然是有人性了!”昊一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琅音捏了捏拳——要不是慢慢让他有了心,他此刻已经开始揍人了。
“看在你这么有心的份上,我更要倾囊相授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啊……”
第45章
徐慢慢和宁曦从凌波楼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道盟几位掌教昨夜在此彻夜议事,从敖修口中探知了一些有关血宗的重要情报。
敖修说,他之前与血宗达成交易,血宗帮他换眼,他替血宗诱杀包括敖沧在内的一些云蛟。他吞噬了敖沧的蛟丹,登上海皇之位,又给了血宗一颗辟水珠。
“神品辟水珠可以在海下千丈之处开辟出方圆十里的福地,水灵之气充沛,又可以完全隔绝外界的感知。”敖修说。
水下千丈,若非法相根本无法抵达,逆命部藏得如此之深,难怪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率领两个宗门数千修士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逆命部所在。
“你可曾见过血宗之中的任何人?”徐慢慢问。
敖修摇头道:“我当时双目失明,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声音可以改变,也未必是真的。换眼之后,他们将我扔在了海上,我自始至终都未曾亲眼见过任何人。”
血宗心思缜密,如此小心,倒也正常。
“师尊,师尊?”宁曦轻轻呼唤,拉回了徐慢慢的思绪,“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徐慢慢眉头微皱:“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血宗为什么要在昨日出手?他们明知道道盟在此布下重重防护,若是意在吞吞,他们可以在道盟还无防备的时候下手,也可以一直吊着,牵制消耗道盟的力量,毕竟他们在暗,更加有利。”
宁曦思忖道:“或许他们是有恃无恐,他们提前捉走了弥生行尊,以为灭运使在此便无敌手,可趁机将道盟一网打尽,却没料到琅音仙尊化身为魔,克制了灭运使。”
“不。”徐慢慢摇了摇头,“我原先也这样想,但血宗行事谨慎,绝不贪多托大,一个灭运使便想灭了道盟,简直是痴心妄想。便是明霄法尊的万象森罗,也足以克制灭运使,弥生行尊不在,这里也有足够多的行者,只需要一些时间便能集结起对抗之力。他们选在神农祭之日动手,这个日子必然有特别的意义……我总觉得他们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此,血尊也始终没有露面……对了,昨日天都城有没有发生其他异常之事?”
宁曦回道:“负责巡逻的修士都有详细回报,各区因为人潮拥挤,有发生一些摩擦口角,但并没有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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