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爹啊,儿不孝,不孝啊……”孟伯安跪在地上,把那响头磕得“砰砰砰”的,眼泪鼻涕哭得一脸一身都是。
“爷爷,我们想您啊爷爷,从小我就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爷爷,这是我儿子,您的重孙。”
一个走路还不稳的小孩,被他们按在地上,“快叫太爷爷。”
小孩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又被大人按着,顿时扯开了嗓子的嚎,“呜呜,不要!肥家家!”
“傻宝,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你爷爷小时候就是在这栋宅子里长大的呀。”
孟金堂的脸色从一开始的青黑,慢慢恢复正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子表演。
虽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大儒商的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卫东几个孩子对视一眼,连呼吸都不敢了似的——原来和和气气有求必应的舅公,发起火来是这个样子。
卫孟喜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一家子大张旗鼓拖家带口的回来“认错”是为了什么,钱呗。
换了一般人在孟金堂的立场,不仅不会回来,说不定还会对这片土地产生不可磨灭的恨意。但他从小接受的是爱国主义教育,是归属感,他不仅回来了,还很热衷于这边的慈善事业,自从那年知道卫孟喜每个月五号给残联基金会捐款之后,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只不过,跟卫孟喜直接捐钱不一样,他是捐物,就像上辈子的卫孟喜,给贫困落后地区的儿童直接捐衣物和学习用品。
每一年花出去的钱,少说也是四五十万,这可是1992年啊!
前几年老大一家不敢回来,估摸着是怕政策还会有变,怕被牵连,后来观察了几年,见是真没事了,他就动了这心思,但孟金堂连门都没让他进。
今儿能进来,多亏是过年,老爷子不想当着小喜一家和露西福瑞珍珠的面发火。
让他进来,是孟金堂的教养,剩下的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不能让这么多小辈看见,干脆就说:“走,我带你们逛灯会去。”
朝阳县的灯会那是闻名了一千多年的,以后都能申请非遗保护的项目。
孟仲平轻轻冲露西点个头,露西就带着福瑞珍珠跟他们一家子,浩浩荡荡出了孟宅。
刚出门走了十米,露西母子仨的好奇心就再忍不住,问卫孟喜这是不是就是丈夫的哥哥。
卫孟喜见他们知道一些,也就不隐瞒,把自己知道的说了,这才几句话就把他们惊得“啊啊”叫,作为背叛者,告密者,尤其是儿子背叛父亲,这在哪个国家都是被人鄙视的。
“难怪爹地从来不愿多提他的事。”珍珠挽着呦呦和卫红的手臂,觉得这也太坏了。
露西则是搂着卫雪,“那我们还是多玩一会儿吧,让他们把事情处理好再回去。”
这也正是卫孟喜的心声,于是就跟她们细细介绍起灯会的由来和特色,“其实咱们朝阳县的灯会,昨天和今天的只能算小灯会,真正的大灯会在十五十六,元宵节那两天。”
她小时候每一年,都会跟父亲出来看,也不知道能看出什么,但小孩嘛,就喜欢凑热闹,被父亲架在肩头,听着人群热热闹闹,看着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白兔灯小橘子灯小老虎灯的,每一盏都想要,可父亲却说小手提不下,最多只能买三盏。
这时候,就是她最头疼的时候,小兔子的想要,小老虎的想要,小橘子的想要,可画着冰糖葫芦的也想要,画着大公鸡的也喜欢……纠结到最后,好像买的都不是最喜欢的。
现在想来,父亲的脾气是真好,她以前对自家这五个可没这么好的耐心,别说选三个,每人就只许一个,还不许朝三暮四改变主意,谁要是哭闹她都吓唬下次不带他们来了。
难怪上辈子孩子会学坏,因为自己就是一个只想图快,只想迅速把事情摁下去的性子,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一一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也难怪,长大以后的他们会渐渐与她相去甚远。
这辈子,随着生活好起来,夫妻感情和美,卫孟喜越来越能反省上辈子的自己,而越是反省,她越是觉得自己错的地方太多了,幸好老天爷能给她这个机会,不然她直到死也不一定能知道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那样。
想着,她们往前面走,而卫东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冲三姐卫红使个眼色,姐弟俩就泥鳅似的,落到最后去了。
“咋?”卫红现在快有妈妈高,皮肤虽然不是很白,但身材高挑匀称,小时候看着不出众的五官也渐渐长开,反倒越来越像妈妈了,无论在学校还是矿区,都可以算个漂亮姑娘了。
不仅身高和五官像妈妈,就是头脑的机敏之处,也很像,单一个眼神就知道卫东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那个刘家的事?”
看来,他们不仅谈过一次这么简单。
“嗯,刚才我还以为他们是刘家人。”
“咱可是说好的,他们不来就各自安好,要来,我可要好好替妈妈讨两句公道,当年他们那么逼人,不就是欺负咱妈没人给撑腰吗?”卫红轻轻磨了磨后槽牙。
你看看,连性格也像。
卫东其实有点怵发狠的她,一把搭她肩上,“放心,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孩子的记性就是这么奇怪,你告诉他洗衣粉在哪儿,剪刀在哪儿,一个星期告诉一次,他下个星期还得问妈妈,但以前的事卫孟喜只偶尔轻描淡写提过几句,他们却能记到现在。
对于兄妹俩的短暂“会议”,大家都没注意,一直逛到灯会散了,这才慢悠悠的往家走,幸好他们走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孟家父子三个的神色很正常,就是孟伯平也没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惨状,正在小心翼翼的侍奉着老父亲。
老陆刚出门就跟她们分开了,说要去县一中附近看看,此时也回来得正好,大家彼此打声招呼,就打算睡了。
原本说好的,明天下午回矿区,可看这个样子,卫孟喜想一大早就动脚,她真不想跟孟伯平这样的人接触,但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完全不给好脸又做不到,只能虚与委蛇。
孟伯平一家十几口人回来得太突然了,根本住不下,只能出去住招待所,毕竟这个点了,就是出去新买铺盖也来不及了。
卫孟喜和老陆躺下的时候,一大家子还在商量出去哪里住,钱由谁出呢,因为孟伯平有好几个儿子,儿子儿媳们在一起那就要扯皮谁家占谁便宜的事,一扯就没完没了。
“明天一早咱们就说矿上有事,早早的动脚。”
“嗯。”
卫孟喜倒是不担心孟舅舅处理不了这个事,开玩笑,要是连这个不孝子都处理不了,那还是孟舅舅吗?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听说他们要走,孟舅舅也没多留,知道他们是不想在这里添乱,更不想跟孟伯平纠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打个电话来报平安。”
“好嘞舅公,你啥时候去我们家玩啊?咱们窝棚里那棵枇杷四月就能吃啦,金黄黄的,又酸又甜,可好吃啦!”呦呦十分怀念的说。
孟舅舅哈哈大笑,他确实喜欢吃枇杷,难得这群孩子还记着,“好,等枇杷熟了来电话,我一定去金水煤矿找你们。”
一旁的孟老大一家,就眉头微皱。昨晚在招待所里,他们就议论过卫孟喜这一家是哪里来打秋风的,凭什么把老爷子哄得眉开眼笑,连春节都是在这里过的,可惜孟老大实在想不起来她是谁,只是睡到半夜忽然“啊”一声醒来。
是小喜啊!
就卫衡家那个粉丢丢的小丫头,对小丫头他是不记得了,但对卫衡他还有印象,还不仅是有印象那么简单……
可就是想到卫孟喜的身份后,他们一家子更不舒服了,老爷子真是昏了头,让卫孟喜这外姓人住家里,却把他们这些亲亲儿孙赶出去住招待所,这荒唐!
实在是荒唐!
还什么金水煤矿,那可是个穷地方,那里的人能有几个钱啊,这卫孟喜一家倒是会装大头蒜,穿得人模狗样的,不知道还从哪里借到一辆面包车来充面子……
卫孟喜可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直接发动车子,跟福瑞珍珠拜拜,车子就很快驶出了朝阳县。
这一趟回来,收获可真不小,所有人心里好像都装了事一样,到家一看有热水,赶紧排队洗澡洗衣服去。卫孟喜昨晚没睡好,一会儿是想自己上辈子的事,一会儿又想孟伯平一家,迷迷瞪瞪就到天亮,此时到家啥也顾不上,第一个洗了澡就去睡觉。
老陆没着急洗,先去矿上看这几天的工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卫孟喜再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她能听见楼下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个说拖鞋找不着了,那个说袜子不许放进洗衣机,又有说要给花草浇水的,有要去桂花姨妈家接回留守狗子红烧肉的……
这人间烟火气啊,最抚凡人心。
初八一早,卫孟喜带着孩子们的压岁钱上银行存好,看韦向南还是孕吐不舒服,也就没叫她,只叫上侯爱琴和自己个儿算账。
现在是1992年春天,除掉取出去的三百万现金,她现在账上还有五十万,孟仲平已经去到美国了,她们要的净化设备规模很大,参数高,需要临时订制,即使已经给了一定幅度的优惠,依然要准备三百万左右。
再加上厂房、管道、压力泵、储水装备、修一条进山的路,以及运水车等硬件设施,至少还得再准备二百万左右。
这么算下来,她现在这五十万只能留作备用金,她得去找五百万的缺口。
卫孟喜盘算了一下手里目前的资产,要贷款倒是简单,立马就去找王庆玉。
跟卫孟喜想的一样,她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审核了三遍,甚至还做了不少笔迹,在确保资料真实有效之后,因为按照政策她的贷款额度太大,必须向上级打报告,于是又等了一个多月……
这办事效率,也不是说她偷懒或者拖拉啥的,而是她太认真,太照规办事了,以至于卫孟喜这都接到D拜商人费萨尔的反馈了,她贷款还没批下来。
这一次,卫孟喜直接从外国语学校聘请了一名教授阿拉伯语的老师来帮忙翻译,按次数收费。
费萨尔在电话里说,长寿山矿泉水的品质不错,他打算继续再采购五千瓶,这一次依然希望能在一个星期后交货。
卫孟喜计划了一下,虽然大的设备还没来,但杨老那套小的还可以将就着用用,反正也是出租金的,那就先用着吧。
上次罐装任务是交给赵有志带着卫道江湖的服务员们一起做的,算加班,每天开的加班工资不低,这一次也一样,她一接到单子,转头就将任务交给她们。
做餐饮的,本身对食品卫生就很注重,相比去外面临时找来的工人,卫孟喜更相信她们。
等这个单子一过,卫孟喜就得开始研究招聘的事了。
屿罗村的村民们直截了当拒绝了她的工作提议,那招聘就没他们啥事儿了,直接对外公开招聘,这一次她的要求提高到——优先招聘大学生。
大学生来了,可以提高水厂的工人素质,做的也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作,不算埋没人才,同时再招一批普工,学历就能放宽到高中毕业,学历不一样,工资待遇也不一样。
她本来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毕竟这时候的大学生可是天之骄子,学校包分配呢,那么多机关事业单位和国企,为什么要来一个民营企业呢?
但告示才贴出去一个星期,居然就接到好几个咨询电话,都是大学生。
卫孟喜实在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批招聘居然这么顺利。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时候东北国企下岗的消息开始传来,多少国企破产倒闭,老工人都没法安置,谁还有多余岗位招大学生啊?
况且,大学生们也有自己的考量,他们第一次开始思考——铁饭碗真的够铁吗?可要是真铁的话,为什么还有人丢饭碗,单位不管,街道办不管,劳动局不管……那种焦虑,也会蔓延到即将就业的年轻人身上。
于是,但凡是有招工的地方都有人去咨询,干不干先不说,先了解一下企业规模和待遇也没啥。
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卫孟喜都很耐心,不仅事无巨细的宣传自家企业,要是有迷茫的她还会出一些简单的就业指导。
当然,她自己阅历有限,也不敢说太专业的,只是安慰一下他们,让他们不要放弃对未来的信心而已,如果实在觉得没有去处,那长寿山矿泉水厂永远向他们敞开大门。
卫孟喜也没想到,她只是这么一说,却居然真有人来报名,不仅来了两个大学生,还有七八个从东北来的下岗工人。
准确来说,先是一名叫兵的大学生打电话来咨询,顺口提了一下东北下岗的事,但是被卫孟喜安慰了好久,他的信心回来了,但又随口一问,自家有个堂哥本来在东北的某个大型水厂里上班,上个月被买断工龄了,但买断的钱一直没拿到,现在一家老小被迫搬出职工宿舍,小孩念完这个学期就要迁出子弟学校,问他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来长寿山试试。
卫孟喜一听,拖家带口的,不让来吧,买断工龄的钱还没下来,孩子马上就要没学上了,来吧,自己这边又没子弟学校可以给孩子上,于是就说让他们来试试,人她是招的,只是学校没办法解决。
兵这小伙子立马跟堂哥一说,而老家的亲戚呢,都以为他是被骗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瞌睡就遇枕头,怕不是被骗了,很多东北老乡就被骗去南方黑砖窑的……一合计,来了七八个壮胆的。
而经过他们亲自考察和研判,所有人都留下了,说既然卫老板开工资,那他们就在这边先干一段时间试试。
这几人都是沾亲带故在水厂上班的,既然要招就只能一起招,而卫孟喜也不是无条件的,她的要求是,八个人需要分成两批,一批去饭店,一批在水厂,而在水厂的,她也给分别安排在不同的车间部门。
这种沾亲带故的,其实她作为老板是最怕的,一旦他们共同待在同一个科室,又仗着是老技术工,任何一个老板都很有可能会被架空。
幸好,她遇到这几个人品是不错的,里头也算人才辈出,有会开车的,有专门做净水处理的,有做空气净化的,有做水源保护的……这一圈算下来,倒是卫孟喜白白捡了几个大师傅。
于是,有了这几个大师傅,工作就很好开展了,黎安华跟修路的工程队签好合同的时候,王庆玉的贷款也终于批下来了,让卫孟喜去签字。
整整五百万。
卫孟喜长这么大,还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钱,虽然不是现金,但看着那数字,她手都有点微微颤抖。
她花了整整十二年,没成为五百万富婆,却成了能向银行贷款五百万的负婆!
签了合同,再兑换成美金,赶紧给孟仲平那边汇过去,设备就快能出厂了。
就在她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大崽们高一结束,很快进入了高二年纪,而老闺女也升上初三,马上就能考高中了。
这一年里,好消息是贷款批下来,厂子建设按部就班,孩子顺利升学,一切井井有条,坏消息是——韦向南的孩子没保住。
或者说,她不想保了。
刚开始,虽然孕吐严重,但只要一想到多了个小生命,她这极简主义者的家里,也会多一些温暖的鸡飞狗跳,有美好愿望支撑着,她精神状态还可以。
就是所有人和医生也以为,“只要熬过前几个月就好了”,“吐着吐着就习惯了”,“随着月份越来越大,会慢慢好转的”,就像卫孟喜本人一样,都是慢慢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关键是,她躺着也吐,坐着也吐,短短几个月,本来近百斤的人,被折腾得只剩七十几斤,这还是有个五个月的大肚子呢!
别说尚永志,就是卫孟喜也急得嘴角起泡,韦向东兄弟俩也早早的过来,加上尚永志,三个男人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还是不好,那就引产吧,孩子不要了。
卫孟喜心头一跳,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