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小丫头啊,别人只是稍微给了她一点点和颜悦色,只是像对待根花那样多看了她一眼,她这小脸就灿烂成啥样了……这还是那个平时自己都不舍得吃,每吃一次要数一次“又吃掉妈妈三角钱”的葛朗台·卫红吗?
卫孟喜本来正愁找不到机会感谢李茉莉呢,先切两片给她,“尝尝?”
李茉莉是李奎勇的中年得女,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后好几年了,李家日子正是最好过的时候,一日三餐有汤有肉,苏联来的糖果巧克力和小洋装,她啥没享受过?
可唯独猪下水,这种东西是粪便储藏器,她才不要吃呢。
她皱着眉头。
“我妈妈洗过手哒!”卫红小手叉腰,她妈妈最讲卫生啦。
可李茉莉是嫌她妈妈手脏吗?“我不吃,谢谢。”
卫孟喜知道,有爱吃的人,就有不爱吃的人,也不勉强,“那你能吃猪头肉吗?”明儿打算卤个猪头试试,孩子馋好几天了。
李茉莉的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你能不能吃点正常的肉?”
正常的肉?那成本可就高了,而且太瘦的猪肉很容易变柴,没了油水,谁稀罕啊?她现在全家都还挣扎在温饱线下呢,哪有条件嫌脏嫌臭。
她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至少有五六个小时都在跟猪下水打交道,买的时候要挑拣,洗的时候又搓又揉又泡,经常是洗干净的时候她手指头都给泡白了。
卤和切的时候更不用说,整个家里都弥漫着那股味儿。
是她闻不到吗?她的鼻子又没坏,只是她没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已。
不过,她并不自怨自艾,靠自己手艺挣钱嘛,不寒碜。只是觉着又欠了她人情,心里过意不去……大不了这几本连环画折算成钱给她。
李茉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我是为以前的事道歉,你不欠我。”扭着腰走了。
不过,连环画倒是真的打开了几个孩子新世界的大门,尤其是小呦呦,按理来说她一个字不认识,连话都说不清,顶多就是觉着翻来翻去的好玩而已。
可——“妈妈你看,我妹喜欢我这本!”
四本小人书是不一样的,一本《闪闪的红星》,一本《智取威虎山》,一本《鸡毛信》,还有一本是《武松打虎》,黑白的纸张只有成年人一个巴掌大,她却看得煞有其事。
其它三本她粗略翻了一下就还给哥哥姐姐了,可卫东手里的《武松打虎》,她看得津津有味。
每一幅画面,每一个小小的汉字,她仿佛都在认真看,小手还会在纸上轻轻的抚摸,那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这一看,四个大的看三四十分钟就没兴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可呦呦居然还在看。
吃饭前在看,吃完饭还在看,搂着红烧肉依然看,就是要刷牙的时候也要盯着看……没办法,卫孟喜强行没收小人书,再看就对眼睛不好了。
她自己是个“文盲”,没想到却生了个爱看书的娃,这叫啥?基因的隔代遗传吗?毕竟娃姥爷就是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广全:你忘了娃还有可能遗传她爸爸吗?
第二天,卫孟兰盛了满满两饭盒的卤肥肠,拎到肉联厂侧门处。现在大家都知道她是刘主任的“关系户”,看见她就会帮着喊人,有时候刘主任歇班,也会告诉她。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刘主任的工作服刚穿上,头发有点乱,眼圈也是黑的。
卫孟喜说今天起得早,怕待会儿下雪路不好走,就提前来了,“刘主任没休息好吗?”
刘香揉了揉眼睛,“别提了,昨晚闺女又反复,闹了大半夜。”
卫孟喜虽然不好直接问是啥问题,但隐约推测出应该是癫痫一类的,会不定时反复发作的疾病,这种病不发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健康人,可一旦发作起来还是怪吓人的,身边要没个人守着,会有生命危险。
每次发作大小便失禁,当妈的真是一把屎一把尿给收拾干净才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上辈子在病房里这样的母亲卫孟喜见多了,知道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没用,因为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能少一点病痛,仅此而已。
别人把安慰的话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了,这是我自己卤的肥肠,您拿回去尝尝,要是喜欢我下次再给带点。”
刘主任的闺女虽然是个癫痫患者,但也是名副其实的重口味爱好者,只是一直以来因为生病被她压着吃清淡的,最近几天因为发作频繁,胃口极差,吃点她喜欢的说不定能开开胃?
于是她也不客气的收下了,“今天还是两副下水吗?我看天气这么冷,你也别麻烦跑来跑去的,干脆多拿几副,反正天冷不容易坏。”
卫孟喜何尝不想呢?只是一直以来说好的都是每天两副,她也不好多拿。
“你那啥眼神,我还会骗你不成?”刘主任有点凶,“要不你先拿六副回去?”
卫孟喜眼睛一亮,“真能吗?”
刘主任白她一眼,“你要是还想要点别的也行。”
“那猪头和猪肚可以吗?”卫孟喜早就想做猪头肉了,这才是真正利润高,好销售的东西,说实话她每天闻猪肠也快闻吐了,那味儿真的是谁做谁知道。
“行,你要多少?”
卫孟喜心头迅速盘算了一下,幸好今天带的钱够多,“两个猪头四个猪肚,六副猪肠,可以吗?”
刘主任挑眉,“这么多,你能卖完吗?我可警告你,变质腐坏的东西别拿去坑人,不然以后我都不卖你了。”
卫孟喜知道她的顾虑,不仅不生气,心里还有点暖暖的。二人虽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但这么冷的天,她堂堂一个采购科主任能亲自出来接待她,并陪着吹会儿冷风,这已经是很大的情义了。
更别说还有其它隐形的便利,工人们看着她们关系不同一般,给她挑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有时还会附带送两根大骨头,半斤猪血啥的,这在外头可都是要花钱买的。
就是哪天来遇到刘香歇班,工人们都对她很客气,东西照样是挑最好最新鲜的。
她知道自己就是凭着这张脸也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的优待,人家真正看得是刘香的面子。
“好,您放心,要是卖不完我就做成炸酱,也不会拿出去坑人。”
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还是泡在水里的,另买了二十斤五花,足足一百五六十斤的肉快把小小的自行车后座给压垮了。虽然知道这东西省力,还远未达到它的承重上限,但却是快到卫孟喜自己的体力上限了。
好容易像老黄牛一样驮回去,她也不敢放太久,白天该清洗的清洗,该烧的烧,该拔毛的拔毛,该砍该劈该切的,都一口气熬到夜里两点多,愣是给处理完了。
直到干完了,看着一个屋子都快放不下的盆盆罐罐各种肉,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干了这么多活,那个浑身酸痛的哟,腰都快断了。
这叫啥,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
趁着灶膛里还有火,她又忍着瞌睡把所有东西全卤上,得亏有一口大锅,压了又压正好勉强装满一锅。锅盖上压两块大砖头,小火慢炖,加上足够的水,这才放心的入睡。
幸好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卤猪头肉的横空出世,着实让金水矿的男男女女们惊艳了一把。其实市里也有国营的熟食店,卤肉不稀罕,稀罕的是在相对闭塞的金水矿区,稀罕的是卫孟喜的技术。
一开始,大家对她的印象停留在“陆广全的二婚小娇妻”上,总觉着她个子高是高,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连家务都不一定能干好,卖啥快餐呢?
可她不仅卖了,生意还很好。
现在,她不仅卤肥肠,还会卤猪头肉,把腥味儿很重的东西做得色香味俱全,大家伙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是佩服的。
卤肉技术的难点就在于同时保持味道和颜色的俱佳,颜色要好看,味道就会偏淡,猪脸肉的腥味就除不去;味道好了,颜色又容易偏深,黑漆漆一坨,看着就没食欲。
因为大锅饭的弊端,国营熟食店的师傅现在都没啥积极性,卤的肉味道倒是还行,明知卖相不行也没心思进一步钻研,都是拿一天工资干一天活。
但卫孟喜不一样,她就是靠手艺吃饭的,按照自己上辈子总结的经验,再结合小时候看过的秘方,多少肉配多少料,各种料之间各自占比多少,都是有严格要求的。
虽然累是累,但效果也是杠杠的,第一天出摊居然就卖了大半,这还是怕卖不完没敢全拿出去,不然也能卖光。因为直到她收摊回家,吃过晚饭出来散步,还能遇到职工家属来后门找“卖卤肉的小媳妇儿”。
卤肉这东西,肥瘦相宜,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色泽又十分金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买鲜肉回家还得炒炒才能吃,但卤肉买回家就能直接吃,省事儿不说,孩子就着那半斤八两的卤肉还能吃下三大碗米饭和四五个馒头,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啦。
卫孟喜的卤肉生意有多好呢?
当天晚上,杨干事就找到家里来,“我听同事说后门有个卖卤肉的,味道贼好,我就知道一准是你,我家雪梅还不信。”
何止是不信,当初卖盒饭的时候就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尤其张雪梅,小卫的样貌太有欺骗性了,总让人觉着应该没吃过什么苦,做快餐煎煮烹炸烟熏火燎,能受得了?
就说她自个儿吧,结婚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进厨房就不进,做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现在怀孕了,更是闻见油烟味儿就想吐。
卫孟喜的重点却不在这儿,“雪梅怀孕啦?”
“嗯,刚一个多月,正是害喜严重的时候,啥也吃不下,听说有卤肉就想给买一点。”
卫孟喜在心里算了算,那岂不是让呦呦说中一半了?那时候她还一点迹象都没有呢。
杨干事塞钱过来,她当然不可能要,直接给切了一只猪耳朵一块瘦多肥少的猪脸肉,“雪梅要是喜欢吃辣,你就给洒点辣椒面,要是喜欢吃酸……等等。”
她三下五除二用剩下的葱姜蒜调了个酸辣汁子,“可以蘸着吃,但当心别上火啊。”
杨干事口水不受控制,“成,放心,我先走了啊。”他得跑快些,不然口水真要溢出来了。
这开门一炮红了,卫孟喜自然要抓住机会大干一场,本来打算五六天不出门的人,第二天一早又急忙往肉联厂跑了一趟。
准确来说,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往肉联厂跑,每一次都是一百多斤满载而归,每天院里家里堆的都是各种下水,每晚两口铁锅都是满满登登的一整夜不停的熬煮。
她必须保证当天的没卖完新的一锅已经卤上,而且每天都能最少供应有一个猪头两个猪肚和两副肥肠的熟食量。毕竟金水矿可是一个光职工就有上万人的大矿,算上家属老小,至少也是两三万人,相当于后世一个中等规模的小区了。
而在后世,这样一个小区完全能养活好几家超市和熟食店,以及至少一个菜鸟驿站……在金水矿却只有一个卤肉摊。
卫孟喜发誓,这绝对是她两辈子以来遇到的最得天独厚的赚钱机会,只要她不作死,她就能躺赚!
妈妈每天晚上都需要熬夜,根花很心疼,说是要陪着妈妈,怎么赶也不去睡觉,反正她就拿本小人书,坐在小板凳上小鸡啄米。
卫孟喜心头都快化成水了,啥叫贴心小棉袄,这闺女才是。
就连根宝也暖心,有一天忽然抱住她被水浸泡得发白皱皮的手,还悄咪咪亲了一口,把他们擦脸的“香香”拿来,说要帮妈妈擦手。
卫孟喜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异性这样的关怀了,虽然是自己儿子,虽然只是一个小屁孩,但那眼里的关切和担心却是真切的,仿佛妈妈就是他的全部。
至于那对铁憨憨,卫孟喜觉着自己还是别想了,想起就心梗。卫东那家伙最近因为暴增的零食,又结交了好几个朋友,放学写完作业就不见踪影,好容易看见也是跟人勾肩搭背,卫孟喜喊一声,他还兔子似的溜走。
别说关心妈妈,他别在外头闯祸就行。
卫红倒是不瞎跑,但也不会像根花根宝一样贴心,她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讲故事上。听说幼儿园每个星期都有两节故事课,要求每个小朋友都要站起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别的孩子紧张到哭,哭到尿裤子,站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这丫头倒好,每次都是举手争着讲的。
卫孟喜以前倒是一直给他们讲的,但最近忙着做卤肉也没时间,她就把妈妈以前讲过的故事又重新整合一下,换个人物,换个时间地点,再换个结局,瞬间能组合出无数个不一样的“新”故事来。
讲故事获得的成就感,是她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
每天看着她得意洋洋,屁股都快翘上天的样子,卫孟喜可舍不得打扰她。
至于一家六口的三餐,那就只能用小炉子随便做点简单的了。有时实在忙不过来,早餐都用鸡蛋糕钙奶饼干和牛奶替代,反正只要孩子们爱吃,换着来。
她卫孟喜女士现在可不缺钱啦!
因为她每天光卖卤味的纯收入最少也能有十五块,周末和节假日能破二十,平均下来能保持在十八块左右。在工人工资只有四五十的年代,这简直是妥妥的暴利!一天就能挣别人两个月的工资,这换谁不高兴呢?
只能说前几个月高兴得太早了,一天七八块就能乐出声,现在三倍她倒是能稳住了,面上不显,孩子该穿啥还是穿啥,只要保暖就行,但吃的却上了个新台阶。
以前不敢买的钙奶饼干,买!
荔枝罐头,鹌鹑蛋罐头,午餐肉罐头,鱼肉罐头,买!
甚至各种掺了人参红枣枸杞的高营养麦乳精,她眼睛都不眨。
反正,孩子们的小脸蛋是一天天圆起来白起来,就连卫孟喜自己,虽然每天熬油费火起早贪黑的干,依然还是长了点肉。
她长肉跟别人还不太一样,因为每天都在锻炼,腰腹紧实了很多,肉都长在胸上,以致于……小呦呦那傻孩子,居然无缘无故犯了奶瘾。
以前都好端端相安无事的,最近忽然自己凑过来,小手要摸一摸,小鼻子要闻一闻,时不时再拱两下,才能睡着。
当然,因为自打出生没让她吃过几口奶,卫孟喜作为母亲是十分愧疚的,她想摸就摸吧,反正不用多久她就会知道羞羞了。
这样的变化不仅她自己发现,窝棚区有心的都能发现,有的少不了要嚼几句舌头,说她想男人想疯了啥的,还有说她一天尽往省城跑,不知道干啥勾当的……卫孟喜忙着挣钱,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可她没想到的,长舌妇嚼舌根还嚼到孩子耳朵里了,当然那是后话。现在她面对的是自己因卤肉生意火爆而上门来的不知道第几拨“客人”——邻居李秀芬。